一个传承越久的家族,内部的情况就越复杂,就好像是一个老人,活得越久,病痛就越多,身体就越衰败。
包括折家也是如此,虽然折家世代将门,能干的子孙后辈不少,但是不顶用的废物更多……听说要裁撤效用士,甚至要去海外打仗。
愿意的没几个,他们之中,有好些是折克柔的长辈,甚至是他的叔祖一辈,这些人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大声叱责。
“逆子,我折家世居府州,在大唐的时候,就是如此,那时候老赵家还不知道在哪呢!凭什么让我们走,凭什么裁撤我们的效用士?”
“离间骨肉,割裂亲情,要是去了海外,死都不能埋到祖坟,愧对先人啊!”
“你小子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家里……姓王的小妮子别臭不要脸,她进了折家的门,就是我们折家的人,要还是帮着她娘家,就把她休了!”
……
这帮老家伙越说越难听,把折克柔弄得脸色通红,气得不轻!
“裁撤效用士,是朝廷的意思,王家都裁了,我们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折克柔痛心疾首道。
“王家能裁,我们绝对不裁!”
“对,要是没了效用士,我,我们折家还剩下什么?”
面对这些老家伙,折克柔是真没有办法了,讲道理不听,又都是长辈,也没法跟他们吵,这不是麻烦吗!
谈了一个下午,折克柔只能灰溜溜回到府中,想要问问媳妇的看法。
王洛湘斜靠着椅子,毫无形象地啃着苹果,见丈夫垂头丧气回来,她反而笑了起来。
“怎么样?吃亏了吧?我猜你也摆不平你们家的老顽固!”
折克柔无奈地搔了搔头,“那啥,湘儿,我再去和他们谈,我想多谈几次,应该能成!”
“成什么啊!”
王洛湘白了他一眼。
“我问你,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裁效用士,为什么不愿意去海外打仗?”
“这个……故土难离,背井离乡,确实有很大的阻力,需要多讲讲道理!”
王洛湘摇摇头,站起身,在房间里缓缓踱步,大声教训道:“裁撤效用士,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事情,而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能不跟你拼命吗!”
折克柔表示不解,王洛湘毫不犹豫,把其中的关键点了出来……两三百年的光景,府州,还有周围的地方,都成了折家的产业,有很多折家的偏房子弟,不能打仗了,也不愿意从军辛苦,就弄了一些田产,安安稳稳过日子。
同是一家人,折家的历代家主也都会照顾这些族人,分给田地……长此下来,就形成了一大堆地主,像是同心圆一样,不断往外扩散。
这些地主共同的特点,就是雇佣了大量的佃农,而这些佃农之家,就是他们的效用士来源!
怎么说呢?
府州就是个微型的分封制国家,按照血缘关系,形成了一个个依附在折家之下的地主,根深蒂固,铁板一块。
折家的效用士,不单是士兵,也是佃农,裁了他们,不但折家军没了,田也没人耕了,这就是折家的老辈极力反对的原因所在!
他们可以不在乎折家军,但是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小日子。
折克柔听得目瞪口呆,貌似真是这个道理啊!
“湘儿,你可真是女诸葛啊!”
王洛湘哼了一声,“这点道理我那个侄子都能看的明白,也就是你糊涂着!”
折克柔毫不在乎媳妇的吐槽,反而憨厚一笑,“湘儿,你快给我拿个主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还能怎么办,你觉得折家比我们家如何?”
“当然是多有不如。”
“那我哥都裁军了,你还想硬扛着?那些文官可不会放过你的!”
折克柔点头,“这个我知道,我也想裁军,可问题是……他们不同意啊!”
王洛湘哼了一声,她转了两圈,“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真心要裁军?”
“当然,我就是找不到办法!”
“那好,我来!”
王洛湘转动着眼睛,想了一阵子,让折克柔在前面带路,到了折家的祖宗祠堂,他们直接到了后院。
按照规矩,这里只有折家的家主,还有族老能够前来。
王洛湘让折克柔打开了后堂的大门,又叫来了几个人,从里面搬出十几口巨大的木箱子,展开一看,不是别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册,好多已经发黄了,传承了至少一两百年。
王洛湘看了看,突然让人拿过一支火把,直接扔在了上面!
惊得折克柔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看着大火升腾,把所有名册卷宗都吞噬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了动静,好些族老前辈,都被惊动了,他们急匆匆赶来,看到的却是一团大火,王洛湘站在火堆旁边,满脸笑呵呵的,这帮老家伙都要疯了!
“妖女,你干什么?”
他们奔着王洛湘扑来,这下子折克柔可不答应了,连忙挡在前面。
“你们虽然是我的长辈,但是也别太猖狂了,赶快退下!”折克柔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面,这帮人当然也忌惮王家的实力,不敢造次,但是却一个个顿足捶胸,气得脸都青了。
这些箱子装的正是折家历代积攒的佃户,效用,部曲的名册……其中好些都传承了几百年,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而这些东西,正是折家军的命脉所在!
按照朝廷的官方记载,府州有户口两万出头,人丁不到五万。
但是折克柔清楚,折家的人马,尤其是最近十年,飞速增加,最多能拉出3万,其中光是骑兵就有一万人!
如果按照朝廷的编户记载,只怕府州的女人都要抡刀上马,去充当战士了。
显然,府州存在了大量的私匿人口,根本没有报上去。
朝廷没有记录,这些人在法律上就算是黑户,他们只属于折家所有,生生世世,必须给折家种田,打仗,即便是跑出去,他们也没有合法的身份,更不会受到保护,所以这些人就被牢牢捏在了折家的手里。
说起来,也是挺心酸的。
折克柔心里清楚,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不断给手下一些好处,尽量补偿,毕竟他也没有断然的勇气。
其实类似的情况,并不少见。
虽然大宋在法律上是没有奴隶的,但是许多家族还是豢养了一些家丁,将门也有部曲,另外还有各种奴隶,逃人……乱七八糟,很难厘清。
既然弄不清楚,那就索性全都给烧了!
王洛湘的一把大火,把什么卖身契啊,田契啊,地契啊,房契啊,名册啊……所有能约束效用士的东西,毁了个干净,一点不留!
她冲着这帮人,呵呵冷笑。
“好多效用士,从唐代就给你们家卖命……世世代代,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做人要讲究良心,他们不欠你们什么了……朝廷要裁撤效用,要分田,你们就该把吃进去的吐出来,给所有人一个活路,也给你们自己一个活路……要还是死硬撑着,各地的分田都落实下来,你们手下的效用士,还会安心干活吗?摸摸自己的脖子,不感到害怕吗?”
王洛湘教训了几句,转身就上了战马,直接冲开人群,扬长而去。
只剩下了一帮傻眼的老家伙,他们顿足捶胸,有人嚎啕大哭,有人破口大骂,他们全都冲着折克柔来了,狂喷吐沫星子。
“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找的媳妇,她刨了咱们家的祖坟啊!”
……
王洛湘骑在马上,后面的叫骂声,她也能听到一些,不过她并不在乎。
一帮贪得无厌的老顽固,你们这就是吃人没够,吃亏难受!
反正名册烧光了,那些效用士也自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王洛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过这世上做了好事,未必有好结果……折家的老顽固,还不一定怎么生气呢!
姑奶奶不和你们玩了。
王洛湘冲回了府邸,抱起了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小家伙睡得挺香甜的,嘴角还有几个晶莹的口水泡泡,十分讨人喜欢。
王洛湘看着儿子,笑得很甜。
“娘带你去看姥爷姥姥去……对了,还有你舅舅他们,等你爹什么时候摆平了家里头的乱子,再去接咱们,他要是没本事啊……我们就不回来了!”
王洛湘是惹了祸就跑,她让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坐上特制的马车,带着从王家跟过来的亲卫,一共20人,出了府邸的后门,直接溜了。
只是她的马车刚走出来两条街道,就有好多老家伙带着人,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他们咬牙切齿,眼睛里都冒火!
“出来,你给我们说清楚!”
“对,说清楚,折家哪里对不起你了?”
“你为什么要害折家?”
“快说!”
……
这帮人疯狂鼓噪,有些干脆就要动手抢人,王洛湘身边的护卫也不含糊,全都抽出了兵器,大战一触即发。
正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更多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折家的老顽固外面,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人数很快达到了他们的十倍,百倍。
突然,有人带头跪了下来,紧跟着黑压压跪了一大圈,也不知道谁带头大喊,声音震天!
“拜谢主母,多谢主母大恩!”
瞬间,老家伙们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