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之从庆州的时候,就跟着王宁安,这次调查散播流言的元凶,他也是王宁安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相公,属下问过了,那个书坊的东家说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年人去找他的,而且那个中年人衣服穿得很不错,但是身上还有一股子怪味,话也说不清楚。多半是有人雇佣的,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
王宁安笑道:“你觉得如何,可信吗?”
“当然不可信。”
陈顺之干了十几年的小吏,早就把地方上的事情摸得清清楚楚。
书坊的老板三代印书,一直生活在西京,十足的地头蛇。
拿20贯钱,印2000份词,光是这个价码就不正常,至少比市价贵了10倍。
以老板的精明,肯定知道里面有问题,但还是帮忙印刷了,他要是不知道背后的情况,鬼也不信。
“属下让人去追查那个中年人,不过那个中年人多半已经死了,杀人灭迹,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嗯,那还有希望吗?”
“有,属下暗中询问那个书坊老板,他的嘴巴应该撬开了。”
陈顺之带着王宁安赶到了大牢之中,在最里面的一间,正传来一阵阵比哭差不多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仿佛一万个夜猫子同时怪叫,听多了绝对能发疯。
走近一看,一个小老头正被绑在十字架上,面前有一个条凳,把两条腿抬起来,在他的面前,还有几只毛色枯黄的山羊。
负责审讯的官差把盐水涂抹在小老头的脚上,山羊缺少食盐,在野外也会舔石头中间的盐块,在这里,自然失去舔小老头的叫。
粗粝的羊舌在脚上刮过,一遍又一遍,小老头就不间断地笑,一直笑道岔气,他万分肯定,如果再笑下去,一定会死人的,他会成为第一个笑死的可怜虫。
“我招,草民都招了!”
王宁安坐在椅子上,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陈顺之发问。
“你知道是谁让你印的?”
小老头喘了半天气,才说道:“虽然没见到,但是西京做这种事情的,左右不过那几个人,还是猜得到的。”
“都有谁?”
小老头有些犹豫,陈顺之给差役使眼色,还要涂抹盐水,小老头都哭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草民都招了!”
小老头告诉王宁安,西京洛阳,自立国以来,就聚集了不少失意政客和文人,互相攻击,揭短、造谣、散布流言蜚语,这种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年!
甚至有人专门指着这个活着。
就比如来一个化妆之后的中年人,去找书坊印词作。
书坊帮忙印了,没出事情最好,出了事情,只管把中年人供出去,通常他们都会从流民里面找人,做完生意之后,就在城外处理了,尸体扔到乱葬岗子,自然有野狗吃了,根本查不出下落。
书坊只要咬死了是受到了欺骗,不知道详情,衙门也不能怎么样,最多罚点钱,打几下板子。
等风平浪静了,自然有人成倍报答书坊,这也是他们的来钱路子之一。
相比起老老实实印书,弄这些歪门邪道,赚钱更快。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王宁安身边可不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士大夫,这种欺上不瞒下的手段,骗不过陈顺之。
书坊老板只能交代,有三个人专门做这种事情,其中有个叫刘三水的,嫌疑最大。这个刘三水没有正经营生,但是从来衣食无忧,手上的钱花不完,在市井中间,被尊为三爷。
他结交广泛,上至朝廷的官吏,士林的名宿,下至三教九流,甚至街面要饭的,都听从他的号令。
据书坊老板介绍,刘三水过去就承接这路活。
比如两家发生了田产争夺,互不相让。
这种官司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究竟是谁的理呢?
很多时候就要看两边谁的名声好,谁在民间的凤平高,一般情况下,朝廷就会偏向这一方。
那怎么确定风评呢?
除了平时做好事之外,就要宣传,刘三水的价值就出现了,他可以让要饭的小童到处唱歌谣,可以满世界散布流言,可以逢人就说,遇人就讲,编段子造谣,什么下作的手法都有……一般情况下,请他帮忙,至少100贯起步。
听完书坊老板的介绍,王宁安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意见领袖!
敢情这玩意不是网络时代才有,而是古已有之,操控舆论,攻击对手,大到抹黑政敌,兴风作浪,小到财产争端,打官司告状,他们全都承接,还真是业务广泛啊!
王宁安没有客气,立刻让人去搜刘三水的家,把他给揪出来。
哪知道人马刚派去,竟然没有找到刘三水,问了问邻居,都说从十天之前,就看不到刘三水了。
莫非这孙子被人灭口了?
搜查的官兵满心郁闷,正准备回去复命,却遇到了一个小乞丐,他送来了一封信。
看过信之后,立刻让小乞丐带路,他们三转两转,来到了一间小庙,这里位于一片建筑垃圾中间,十分隐蔽。
他们进去之后,发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蹲在那里,吃烤老鼠肉呢!
……
这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刘三水!
他做这行多年,也算是有经验的人,接这次的活儿,人家足足付了一万贯!
刘三水顿时就猜到了,非比寻常,贪婪的本性促使他冒险接了下来。
最初很顺利,词散布出去了,谣言满天飞,他可以安心享受万贯巨款了。可是哪里知晓,金殿之上,王宁安力主一查到底,这下子可打乱了所有人的部署。
士大夫都讲究一个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像欧阳修这样的大家,如何肯把家里的事情端出来,让外人品头论足!
有人支持,他一定强力压制。
等处置了那个御史,朝堂上的声音自然就没有了。
但是别忘了,人言可畏,大可以继续肆无忌惮制造流言,甚至说欧阳修为了掩盖丑事,不惜贬谪一位正义的御史,打压言路,残害忠良,是当世的曹操……
刘三水都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势了,可是哪里想到,王宁安改变了事情的走向,打破了阴谋家们的如意算盘。
这帮人立刻感到了情况不妙,他们知道以王宁安的本事,查到刘三水不是难事。因此果断出手,想要灭口。
但是别忘了,刘三水好歹也是西京的地头蛇。
那些杀手和他也有些关系,受了他不少好处。
有人暗中把消息透露给刘三水,这家伙连夜逃走。不过他也算是一个狠茬子,就这么跑了,浪迹天下,说不定被人家发现了,一刀砍了,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刘三水没有离开西京,而是躲藏在隐蔽的地方,跟耗子一样活着,寻觅机会。当有人去查他的家,这小子果断联系了官兵,成功进入了王宁安的视线。
“启禀大老爷,您只管问吧,小人什么都招,他们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是吃素的,能拉几个朝廷命官陪葬,我也值了!”
王宁安淡淡一笑,“觉悟倒是不错,不妨先聊聊,你干这行多少年了?”
“有二十来年了。”
“那你接触的事情应该不少吧,有什么得意之作,和本官说说?”
“这个……”
“莫非你不愿意?”
“说就说!”刘三水一咬牙,哂笑道:“大老爷,要说干这行之前,觉得满朝的重臣,都是科举出来的正人君子,所作所为,堪称表率。可结果知道了他们背地里干的勾当,简直连下作的流氓都不如!真是让人不齿!不说别的吧,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刚刚入行,就遇到了一个大活儿,有人让我们散布流言,说是富弼要勾结契丹人,把皇帝赶下台,您说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还说什么石介没有死,是去辽国搬兵了,嚷嚷着要开棺验尸。”
王宁安一阵心动,十多年前,石介,富弼,说的不正是庆历新政吗?
真是想不到,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竟然败在了几个小卒子的手里,真是唏嘘感叹。王宁安又问了几句,刘三水很老实,还告诉他,也不光是诋毁诽谤,也有赞美的时候,比如他就得到了汝南王府的三次钱款,一共是1800贯,要为十三公子赵宗实造势,赞美他仁慈敦厚,是继承官家的不二人选……
不得不说,赵允让一家子用心真是够深的,连这种手段也用!
王宁安没有继续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而是询问眼前的案子。
“是谁让你干的。”
“这个草民不知道,因为干我们这行,只管拿钱做事,仅能通过要做的事情,判断是谁下得令。不过小的有这个!”
说着,他拿出了一张汇票。
上面写着一百贯,见票即兑。
“小的一共拿到了100张,跑得匆忙,身上只带了一张。”
王宁安看到了汇票,立刻笑了,有了这玩意,就跑不了了……大内,紫宸殿,王宁安站在赵祯的面前,向皇帝汇报情况。
“根据目前调查,出1万贯散播谣言的人,正是御史钱明逸的管家,开出的100张汇票,来自神都钱庄,一切皆有案底可查。”
啪!
赵祯听完之后,暴怒如狮子,“好啊,堂堂王族后裔,居然如此下作无耻!来人立刻把钱明逸给朕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