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皇上说张居正追查,张鲸自知理亏不敢争辫,只呐呐问道:
“张先生病人沉疴,还惦记着这件小事?”
“元辅早就说过,朝政无小事。冯公公方才禀奏时,朕未下旨,因为这事儿,朕是听了你的禀报后才修改了旨意,如今再改回去,也还得让你去办理。”
一番话让张鲸听出两层意思:一是皇上顾及他的面子,没有将此事的底儿露给冯保;二是此事的处理还得恢复原旨。张鲸感激之余又忐忑不安,说道:
“奴才当日所言,也只是拣耳朵听来的……”
朱翊钧浅浅一笑:“你也不必掩饰,朕并没有说要追究你的责任,你也像冯公公那样,即刻就去吏部与都察院传旨,将那两名知府连夜收监。”
张鲸再不敢吱声,只好告辞回去办理,刚走到门口,朱翊钧又把他喊住,言道:
“张先生还提议,补潘晟与余有丁两人人阁,朕都准了,这会儿,恐怕旨意已到吏部。”
“潘晟?”张鲸早就风闻潘晟曾派管家潘一鹤来京活动谋求起复,还走过冯保的门路,但他此时多了个心眼儿,不讲这件捕风捉影的事,只恭维道,“张先生向皇上推荐的人,想必没有错。”
“什么对呀错的,张先生柄国十年所有的建议,朕都虚心采纳,如今他这最后一回建议,朕焉有不准之理!”
“是是,万岁爷虚心纳谏从善如流,真乃有古天子之风。”
张鲸嘴巴涂蜜尽说好听的,朱翊钧乜了他一眼,斥道:“别说这些奉承话,你管住自己的臭嘴就好,去吧!”
张鲸乘轿出了紫禁城,去吏部和都察院办完传旨的事,想着收了大名府知府的银子,不但没有替人家逢凶化吉,反而收监拘谳.不免心下快怏。斯时夜已深了,立秋刚过几天,正是北京城最热的时候。往常逢到这节令,北京就变成了不夜城,多少戚畹人家膏粱子弟,正好去那些酒馆青楼或倚翠偎红或揎臂痛饮,极尽声色犬马之能事。今夜里气氛却有些不同,街面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军士,那些风月场所馔饮之地,也都冷冷清清少有人光顾。张鲸心下清楚,这都因张居正的病情引起。万千朝局一身所系,必然导致所有的官员都密切关注首辅的病情变化。于是,一股子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紧张气氛便在京城里漫延。皇上虽然没有下令宵禁.可是见这大街小巷,竟寂静得如同木叶落尽的空山。张鲸本来就一肚皮不自在,又目睹这份冷清,三伏天里居然打起了
寒颤:这时候,他乘坐的四人抬凉轿刚抬出吏部、都察院所在的富贵街.眼看就来到了棋盘街口,从这里向右踅过去,大约半里多路.就是夜间进出紫禁城的惟一通道东华门,轿夫们咔咔咔的在磨轿杠,张鲸从凉轿里伸出头来喊道:“不去东华门,到槐树胡同。”
轿夫听令,又把轿杠磨回来,从棋盘街口向左拐,奔槐树胡同而去。大约半个时辰,凉轿抬进了槐树胡同口,在一所气势轩昂的大宅子前停下,这里是内阁次辅张四维的家。四年前,张鲸被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不久,就与张四维建立了交情。起初,张四维对张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只是仗着自家盐商出身,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故对内廷大珰,特别是司礼监的几个太监,一个个都用心巴结,但他仍然把主要心思用在冯保身上。后来,张鲸主动前来贴他,间或吐露几次皇上的私下谈话,如某件事应该如何处置,某人可用不可用等等,让张四维按皇上的意思写折,结果是写一个准一个,他这才对张鲸刮目相看。从此,窥伺皇上的心思与动态,除了冯保这条“明线”,又增加了张鲸这条“暗线”。冯保虽然对他抱有好感,但人家毕竟是首辅的肝胆之交,这张鲸却不同,两人有着共同的利益——一个想当首辅,一个觊觎司礼监掌印,虽然未曾点破,但两人心照不宣。张居正患病期间,按皇上的旨意,平常阁务由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人处理,只是重大事情才由张居正秉断,但张四维为了表示谦恭,事无巨细都派人到张大学士府请示,他自己倒落得清闲,每日去内阁点卯,表面上也忙得团团转,内里却没拟过一道阁票。三天二头,他还要跑到纱帽
胡同去向张居正请安问病,极尽关心。近些时,每每看到首辅貌萎神枯的样子,他强烈地感到历史上的那些失败者,更多的不是败于政见而是败于身体,于是,便请了一个武当山的道人到他家中住下,日夕向他请教养生吐纳之法。
却说张鲸在张四维府邸门口落轿的时候,张四维正在武当山道人的指导下练习扪腹静坐之法,听得门人禀报,他立忙收了功,与张鲸在客堂相见。
两人略事寒暄,张四维让茶之后,就开门见山说道:“张公公夤夜造访,定有急事。”
张鲸呵呵一笑,却宕开问道:“听说凤盘公家中住了一个武当山道士?”
张四维一惊,问:“是有一个,来了大约半个月,这点小事,你也知道?”
张鲸说:“前几天,咱去西暖阁读折,偷瞄了一眼东厂呈给皇上的访单,内里有一条,说您请了一位武当山道士教授养生之法。”
“东厂真是无孔不入,”张四维脸色一沉,又担心地问,“皇上是何态度?”
“咱说过,这访单是偷看的,皇上并没有和咱议论这事。”张鲸据实而答。
张四维虽然贵为内阁次辅,满朝文臣,仅屈居于张居正之下,却是没有资格看到那份本只供皇上一人览阅的访单。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兼管东厂的冯保卖面子,将访单制成两份,一份给皇上,另一份给了张居正,凡东厂侦伺的文武大臣的秘事,实际上只有皇上,张居正和冯保三人知道,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与闻。张四维对东厂的访单一直心存畏惧。这时问道:
“那份访单上还说了些啥?”
“什么都有,上斤不上两的事情都会载上一笔。咱记得还有一条,说是西北榆林卫出现了天狗吃日头的事,当地有小儿唱歌谣,‘文星落,紫微黑;马变龙,猴儿死。’你看看,这是不是谶语?”
张四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马变龙,猴儿死,这六个字藏了什么玄机?”
张鲸解释道:“今年是马年,神马变龙,预示着皇上要当家作主了,猴儿死更明白,首辅张先生是甲申年生人,属猴的,今年是他的大限。”
“咱看,这歌谣是人编的。”
“管它呢,”张鲸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兴奋地问,“凤盘公,元辅的病情您知道吗?”
“知道,”张四维点点头,答道,“现在已在弥留之际,不谷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门,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备不虞。”
“皇上也在安排首辅的后事。”
“啊?”张四维眼光霍然一跳,问,“皇上是如何安排的?”
“他已下旨吏部,增补潘晟与余有丁两人为阁臣,这两人都是张居正推荐的。”
“这么快?”
“是啊,明天,余友丁就会到内阁值事,潘晟在沂江老家,想必他的任职圣旨如今已在路上,要不了二十天,这位潘晟也就到了北京。”
闻此消息,张四维心下甚为不快:一来是张居正推荐阁臣不与他商量,可见对他存有戒心;二来是皇上选拔阁臣的谕旨下得如此之快,也不让内阁与闻,可见他堂堂一个次辅,在朝政即将巨变之时,竟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想到这一层,他立刻就感到两位新增阁臣必将对他构成巨大威胁,特别是潘晟——当初他任礼部尚书时,潘晟是礼部左侍郎,此人擅于钻营,又是张居正的门生,如今风闻已攀上冯保作为靠山,若让他顺利人阁,等于是对自己晋升首辅的柄政之路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铁门槛。思来想去,他本来已经滋生出的稳操胜券的感觉,突然间又化为乌有。
张鲸注视着张四维表情的变化,小声说:“凤盘公,咱知道你的心思,好端端的眼睛里,怎么能搁一粒沙子进去。”
“是啊。”张四维一改平日故作高深的作派,焦灼地说,“堂堂内阁,怎么放了一只磕头虫进来。”
“你是指潘晟?”
“不是他又是谁?”
“依咱看,这事儿并没有板上钉钉。”
“皇上不是下旨了吗?”
“皇上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元辅是他的师相,临终前推荐两个人,他怎能泼元辅的面子?如果有人提出反对,皇上肯定会改变主意。”
张四维眼睛一亮,问:“这么说,皇上擢用潘晟,只是做样子的?”
张鲸饶有深意地一笑,言道:“据在下猜测,在两可之间。”
张四维心下略微一松,正欲细论,忽见派往张居正府上当值的内阁中书急匆匆跑进客堂,神色慌张禀道:
“大人,首辅他、他老人家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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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熊召政著
第三十一回老公公抽签问灾咎新宰辅装傻掩机心
转眼到了八月,这一天冯保早早儿起来,喝了一杯奶子,便启轿往白云观而来。
一出西便门,冯保打起轿帘,但见淡蓝色天空显得非常高远,已经收割过的庄稼地似乎还在安谧的梦境之中,薄薄的烟氤弥漫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茶褐色的麦茬上。偶尔看见三两只乌鸦伸着嘴巴,在土垅间小心谨慎地跳动着。它们并不是在觅食,而是在干崩崩的硬泥块上磨着嘴巴。忽然,它们扑动翅膀飞起来,原来是一只松了缰绳的驴儿惊扰了它们,只见这匹驴儿穿过一片果园,踩着被凉风吹落的红叶与黄叶,激情奔放地跑向空荡荡的田野,被它的蹄子掀起的尘埃,在霞光的照射下蔚为金雾。而洁洁净净的天空上,忽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云,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积雪,在这辽远的恬适与宁静中,又见一个瞎眼的老乞丐一只手拿着一个豁口的破碗,另一只手拿着的一支木棍探路,正步履蹒跚地向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