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这样做,你为何不能?”
张居正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沉思有顷,才答道:“多谢冯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是户部那头,的确困难甚大。”
“户部?”冯保冷笑一声,伸手打开茶几上的红木匣子,取出一份奏折递给张居正,说:“这是弹劾王国光的折子,你先看看。”
国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上称为公折,以个人名义呈上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现在冯保从匣子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
张居正接过手本翻开一看,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对王国光进行严厉弹劾。大意是说王国光出掌户部,不思进取思虑如何开源取银充库,反而自图省便,以库中积年陈货胡椒苏木折俸,导致两京官员宦囊羞涩,竟日为生计奔波,怨声不绝于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实乃离间君臣,涣散人心。政府无所作为,朝廷体面尽失。
因此恳请皇上,对王国光追伐罪责,以求正本清源收揽人心。
张居正把这个手本认认真真览阅一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显得慌张,也没有看出生气。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宦海生涯几十年,他一直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哪能看不透这里面的伎俩。大凡对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让级别较低的言官写一份弹劾折子上呈御前试试风向。如果圣意反对,则不过牺牲了一个马前卒。如果圣意犹豫,则让级别稍高的官员题折再上;若圣意仍是不决,则再让高官上折,直至目的达到方鸣金收兵。现在,对手首先让南京方面的言官发难。如果有隙可乘,第二步肯定是北京的言官出面了,跟在后头的,还有十三道御史,十八衙门堂官佐贰。这一套把戏虽然简单却行之有效。张居正心下清楚,此事是否有个圆满解决,关键要看李太后的态度。
“张先生,折子读了,您有何想法?”冯保问。
张居正答道:“这些人借胡椒苏木折俸闹事,本意是离间君臣关系反对京察。”
“老奴也是这样看的,”冯保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笑意,说道,“张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对你信任不疑,随那帮乌鸦嘴怎么聒噪,也伤不着你一根毫毛。”
这话明是关心,暗含威胁。张居正不接这个话茬,只是说道:“仆正想写帖进去恳求晋见皇上。”
“皇上也想见你。”
“啊?”
“但这几日见不着。”
“为何?”
“李太后不让见。”
绕来绕去终于绕上了正题。张居正担心地问:“冯公公,李太后对仆有了看法?”
“这,奴才不知。”冯保耍滑头。
“李伟他们告状,李太后好像很生气。”
“啊,这倒有一点。所以,咱让你学学高拱嘛。”冯保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咱来见你,除了经筵的事儿,再就是来传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后为《女诫》一书作的序,太后很满意。这两天五千册书就会印好,分发到在京各衙门以及全国各府州县。昨天下午,太后在东阁讲了一个故事,让老朽讲给您听。”
“啊?”张居正又是一惊。
冯保想了想,说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唐朝的玄宗。这位皇上体谅大臣,宾礼故老,特别尊重姚崇。每次晋见,玄宗都会亲自把姚崇送到门外。后来,玄宗升姚崇为宰相。这姚崇为人谨慎。一天,趁玄宗接见他,他就一个郎吏的序升问题向皇上请示。玄宗一双眼睛望着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态。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狈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鸿业,宰臣请事,应当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请示,陛下一言不发,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惧。’玄宗听后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为宰相,碰上大事他应该来奏,朕与他共决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该独自决断处理,何必来烦我呢。’高力士听罢此言,瞅空儿跑到姚崇值房,把圣意告诉了他,姚崇一颗忐忑不安之心这才安定下来。自此大事上报,小事独决,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忧,成为一代名相。”
听罢这段故事,张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与高力士的态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冯保的态度。也就是说,由于李太后的信任与冯保的斡旋,他这个首辅应该勇敢担当起摄政的责任。张居正顿时如释重负,肃然动容说道:
“方才冯公公传达李太后所讲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旧闻》。于此可见,李太后读书之宽,学问博洽。”
“李太后在宫中好读书,最喜爱的是两种书,佛经和史著。读书做到了一日不辍。”说到这里,冯保又问了一句,“张先生,李太后讲的故事,你可明白了?”
“臣下明白,”张居正仿佛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问话,故态度恭谨,“感谢李太后与皇上对下臣的信任,也感谢冯公公足德怀远鼎力相助。”
“老奴只做了份内之事,用不着感谢,”冯保谦逊了一句,接着说,“桂元清这折子如何处置,你回去拟票进来。杀鸡给猴看,不要手软。”
“太后与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纵肝脑涂地也无以报答。”
张居正说着,禁不住哽咽起来。
“张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与皇上,”冯保说到这里,待张居正情绪稍稍稳定,他又问道,“经筵的事,咱如何回复太后?”
“所需银两,仆尽快筹措。”张居正回答得很干脆,看到冯保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又说道,“不过,不谷还有一个建议,请冯公公转告太后。”
“好哇,啥建议。”
“皇上第一次出经筵,兹事体大,恐怕得慎重选择一个黄道吉日。”
“张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这个。”
说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彼此刚要拱手作别,忽见张宏领了东厂掌作陈应凤进来。“你怎么来了?”冯保惊问。
陈应凤跪地禀告:“冯公公,小的特来知会,礼部仪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
水龙吟
第二十五回办丧事堂官招数恶抨时政侍郎意气昂
一大早,王希烈的大轿子刚抬到礼部,立刻就有司务官纪有功上前禀报童立本上吊自尽的消息。
“死了?”他问。
“死了。”纪有功答。
“死在哪?”
“家里。”
“唉,寻短见干嘛。”
王希烈嘟哝一句,再不说二话,背着手走向自己的值房。前几日吕调阳入阁后,虽然名义上他仍挂着礼部尚书,但每日到内阁上班,已不大过问这边的事儿,王希烈这个左侍郎又临时负起全责来。这名不正言不顺一会儿管事,一会儿“让贤”的堂官,不晓得让王希烈几憋气,他直感到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
隆庆皇帝病重期间,王希烈就被高拱派往天寿山督修隆庆皇帝的陵寝。按本朝惯例,这是一个升官的信号。其时高仪已入阁,他所担任的礼部尚书照例不应兼任。已担任礼部佐贰官三年的王希烈,自以为督修陵寝归来,即可升任尚书。谁知其间高拱去职,高仪去世,礼部尚书一职竟给了本无竞争力的吕调阳。王希烈因是高拱线上的人,对张居正本就没什么好感,这一来意见更大。那天晚上假座薰风阁聚饮,就有意联络魏学曾寻衅滋事,铁定了心与张居正作对。
这些时他可没少活动,一是联络一班官员凑份子给武清伯李伟送礼,怂恿这个见钱眼开的老国丈入宫告刁状,这一招可说是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道给王侯勋戚免去胡椒苏木折俸的谕旨到了户部,王希烈可谓欣喜若狂。与此同时,他又利用乡谊去信劝说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上折弹劾王国光,这折子也送进了宫中。其间,他还与魏学曾一起去王崧家中抚慰,痛骂章大郎的凶蛮无理,激起王崧之子王岩的愤怒,在章大郎出狱之日,不惜以身试法,替父报仇刺死了章大郎。这一连三件事的发生,的确给张居正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他的目的就是要离间君臣关系,让李太后与小皇上对张居正产生怀疑,从而达到把他逐出内阁的目的。
前几天,魏学曾向他透露,吕调阳入阁后,吏部议荐了三个人接替他,打头第一个就是他王希烈;第二个是从詹事府詹事的任上已退下来十八年的陆树声,此人是士林中清流领袖,这是吏部推荐的理由;第三是现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万士和。和后两人比,王希烈觉得自己有优越之处,这就使得他的本来已经落寞的心情重又兴奋起来。但他知道皇上幼小,此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张居正,因此又不作多大指望。他的一帮朋友与部属,却劝他暂忍一口气,把职务扶正再作打算。他想想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前天夜里,他坐一乘小轿,携了贵重礼品偷偷摸摸来到纱帽胡同张学士府邸拜谒。原想捐弃前嫌重新修好,以期能得到令他久已垂涎的大司伯一职。没想到张居正拒见,让管家游七丢出一句话来:“若谈公事,明日去内阁朝房,若谈私事,首辅无私事可言。”说罢,狗眼看人低的游七,也昂头一丈转身离去,把他堂堂一个礼部佐贰晾在轿厅里。他当时气得四肢冰凉,五官挪位,吼了一句:“回轿!”
自吃了这个闭门羹,王希烈已是去尽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发誓要同张居正拼个鱼死网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