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同人] 春冰(光重生)》 第1章 [bl同人] 《(棋魂同人)[棋魂]春冰(光重生)》作者:行星1945【完结+番外】 文案: 光阴流转轮回,如冬去春来,永恒的圆。而命运玄微如剔透春冰,哪怕轻轻一触,便寸裂成晶,面目全非。 若能再回到那一刻,一切都还不曾开始,是不是能让那些裂痕消失在最初,让这春冰之下,破冻而春? 说人话版文案: 进藤光感激神明让他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感谢神明将他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作者一本正经地玩恶搞,大家看的时候也别太认真~cp亮光,但主线并非恋爱,盖因两人都没有恋爱脑。 想要弥补一些遗憾,想要给他们一个没有阴霾的未来。 6/13重要事项修改记录:修改了一下光重生之前的实力,具体请看第一章 序。顺便一提,我是不是没有提过,佐为会以某种方式获得真正的身体,以人的身份走入棋坛.........前提是如果我真的能写到那里的话【【【 内容标签: 性别转换 体育竞技 重生 轻松 主角视角:进藤光 互动:塔矢亮 配角:藤原佐为 其它:棋魂 一句话简介:我叫进藤光,不知为何重生了。 第1章 序 黑子清脆地拍在棋盘之上。 对局室的空气幽深而肃然,在场记录棋局之人无不是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已是循环赛的收官之战,而两位棋士的神色依然不见丝毫放松。 终局,黑胜一目半。 仓田九段放下手中的白子,摘下眼镜,看向对面的人。进藤光微微躬身说了一声“多谢指教”,抬起头时,迎上一片闪光灯的海洋。 进藤光,22岁,年轻一代中第一位获得本因坊挑战权的棋士。 “——记者真的好麻烦啊,居然能追我追这么久,简直比女孩子还难缠,”进藤光对着手机一通抱怨,一边走出棋院,一边很是狼狈地裹紧了自己的大衣,“塔矢你究竟是怎么做到应付这些的啊?” “……你又逃了采访?” “我倒是想啊,可惜没成功。古濑村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粘人。” “那是当然的吧,”对面的声音里多了几份严厉与无奈,“你究竟有没有已经是最年轻的本因坊挑战者的自觉,进藤?” “怎么可能没有!”进藤光气鼓鼓地冲着电话反驳,“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败了仓田老师的!” “……也是,”塔矢的声音顿了一顿,“毕竟你对本因坊的头衔那么执着。” 进藤光的脚步停了下来,握着手机的左手紧了紧:“塔矢……” “——说起来我都忘了,”电话那头的人平静从容地接过话头,塔矢亮的声音中带着难得的温和,“祝贺你获得挑战权。” ……什么嘛。 进藤握着电话,脸颊贴着屏幕之处微微发烫。 幸好塔矢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谢啦。” 进藤光一笑。 细小的雪片自天空飘落,他重新迈开脚步,走向傍晚的街道。天色早已暗下,路边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陆续亮了起来。 “喂,塔矢。” “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吧,如果哪天拿到了本因坊挑战权,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白色的雪花纷纷而下,令他记起了多少年前的那一天,他也是如此和佐为一同走过这同一条落雪的街道。转眼之间,他已是本因坊,但他的身边却再也没有那个狩衣长发的身影。 那是进藤光生命中最深的幸运与悔恨,而在说出这句话时,他只感到释然。 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和他共享这个秘密,那只能是塔矢亮。唯有他拥有这份权力,也拥有这份资格。 “什么?……死塔矢谁会食言啊!……你用得着那么激动吗?”进藤光一边走上横道线,一边恼羞成怒地反问;然后似乎听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年轻的棋士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好好好,我知道啦,等你从名古屋回来。……诶?是这样吗?也行,我无所谓,那就去你家吧。……不会反悔的啦!塔矢你好啰嗦!我挂了!” 进藤光随手合上手机,露出一丝近乎失落、又带着坚定的微笑。然后在晃神的一瞬间,他忽的听见周围一阵行人的惊呼;待他疑惑地转过头去看时,只见一辆漆黑的轿车飞速而疯狂地横冲直撞而来! 进藤光反射性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在仓促间却动弹不得。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刹那,他看见所有的过往在他的眼前闪烁明灭—— 忙音? 和谷放下手机,疑惑地皱起了眉:“进藤那家伙,该不会又忘带电话了吧?” “怎么了,和谷?”伊角问道。 “进藤不接电话。今天可是庆祝他获得本因坊挑战权的庆功会,他这个正主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们先去饭店准备起来吧,”伊角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再给他打一个试试好了。” “也只能这样了。进藤那家伙,一会儿一定要罚他两杯!” 叮铃。叮铃。叮铃。 手机龟裂的屏幕亮了起来,又暗了下去,继而跳转成未接来电。它的主人依旧没有接听,唯有猩红刺眼的血色蔓延开来,染红了他金黄的额发。 第一卷 命运 第2章 第2章 逆转时光 进藤光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天花板,他微微偏过头,看见一边高处挂着的葡萄糖输液袋。 “光!太好了……”迷迷糊糊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激动而如释重负的声音,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努力地想理清目前的情况。 这是在……医院? 嗯……之前那天我记得确实是本因坊循环赛第七局,我赢了(你看见了吗佐为!),拿到了本因坊挑战权,之后走出了棋院,然后被车撞了——等等被车撞了?! 进藤光的大脑终于开始吱呀呀费力地运转了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想:啊,怪不得在医院里。 脑袋和身体依旧昏昏沉沉的,但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想象中的剧痛。进藤美津子关切地俯身来摸了摸他的脸颊,语气担忧:“怎么样,小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啦没事,”进藤光从小就应付不来自家母亲这种体贴得要命的架势,连忙摇头。他想要自己坐起来,却被妈妈又压回了床上:“光,你别乱动!真是的,都这样了还不知道好好休息……” 不过……是错觉吗,妈妈好像显得年轻了不少? “你这孩子,究竟在爷爷家干了什么啊,怎么会突然晕倒呢?”美津子抓着他的手,半是抱怨半是忧心地絮絮叨叨着,“幸亏爷爷上阁楼看了你一眼,叫了救护车来,否则都不知道会怎样呢。” ……诶? 等等,妈妈在说什么啊? 脑海中蓦然冒出无数个念头,混乱之间他茫然地低下头,突然注意到自己打着吊针的左手——没有后来常年练棋而出现在指尖的薄茧,没有因拿持棋子而微微磨平的指甲,这双手上什么都没有,宛如一张白纸一般,是孩子最初稚嫩而纤细的样子。 『十分抱歉。』 在他心念电转的一瞬之间,一道清澈如水的嗓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进藤光蓦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僵住了身体。 『皆因我的缘故,你才会晕倒……抱歉。』 那是他多少年日思夜想的熟悉嗓音,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再度来到了他的耳边。进藤光猛然站起身来,床边的一抹白色的身影便生生印入眼帘。 阳光穿透了青年的紫色长发与月白狩衣,投下一地幽深而清雅的光影,藤原佐为持着折扇,清澈的紫色眼眸担忧而内疚地看着他。 如同记忆深处的每一个刹那。 绝代风华。 进藤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又是什么时候自己根本停不下来似的抽泣了起来。唯有一件事情,他清醒地明白: 神明大人啊!感谢您的眷顾! 让奇迹再一次降临在我的身上。 ——进藤光,22岁,一夜之间重新回到了自己12岁的时光。 待到进藤光好不容易不再抽抽搭搭,再好说歹说地糊弄过了妈妈这一关,一人一魂才有机会好好地互相认识。 『我叫进藤光,今年小学六年级。请多多指教。』孩子眼睛犹自红着,却笑着向对面的鬼魂微微弯腰行了个礼。 佐为轻振衣袖,温和优雅地躬身回礼道:『吾名藤原佐为,乃平安时期的棋士,请多多指教。』 ——当然,所谓的“认识”,显然是单方面的。 进藤光几乎是贪恋地凝视着佐为的脸庞,不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呐,叫你佐为可以吧?』 『啊…!当、当然可以,请随意。』 『不要对我用敬语啊,佐为。』 『抱歉,我大概是重新回到人世,有些太激动了,』佐为一愣,继而微微一笑,『那么,我叫你小光可以吗?』 『嗯,随你喜欢哦。』 医生来查了趟房,光荣宣布病号进藤光就是低血糖,没啥事儿,吊完这瓶葡萄糖就能出院。初逢重生大变的进藤光激动得不行,仍有一半身心沉浸在与佐为再度邂逅的感动与感激之中,一想到今后每天又能看见佐为、一同下棋,心中便满足得如同填满了柔软的棉花糖—— 啊,对了。还可以去找塔矢下棋!终于能狠狠赢那家伙一把了! 脑海中浮现出塔矢亮锐利而英气的眉眼,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么暗搓搓计划着的进藤光,完全没有料到10分钟之后他的三观会在医院的卫生间中被摧毁——至少,他没能料到原来一次重来的机会,它的代价是如此的……令人想要飞到神明面前给他一刀。 “为什么我变成女孩子了?!”进藤光惊慌失措地从厕所里冲出来,抓着妈妈的手惊恐地问。 “什么叫‘为什么我变成女孩子了’啊?”美津子嗔怪地点了点他——不,她的脑袋,“你一直不都是女孩子吗?” “诶?!!!!!!!” “小光,你还好吧?”进藤美津子摸了摸“她”的额头,“要不要去找医生来?” 佐为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担忧的眼神凝视着他,但那目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和妈妈一模一样的话。 进藤光临近抓狂:“啊啊啊怎么连你也——!我好得很!一点问题都没有啦!” 『可、可是,哪有人分不清自己的性别的嘛……』佐为弱弱地说道。 美津子又补一刀:“就算从小就是个假小子的模样,光你也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啊。有这么想当男孩子吗?” 第3章 妈妈和佐为双重精神攻击,进藤光血条清零。 进藤美津子看着自家儿子白着一张小脸,心有忧虑地摸了摸他的一头金毛:这孩子不会是撞邪了吧? 何止撞邪,简直见了鬼了——各种意义上的。 直到被妈妈塞进出租车、从医院运回了家,他依旧在“我怎么会变成了女的”的巨大颠覆中晕晕乎乎无法自拔——啊啊啊神究竟做了些什么啊!!晚上洗澡的时候进藤光对着镜子简直要抓狂,一不小心在瓷砖上滑了一跤好大一声响,惊得美津子直接跑上楼冲进浴室来看他有没有事。 前22岁男性进藤光羞耻得几乎想用勺子挖个洞钻进去,用尽一切手段赶快把母亲推出了浴室。 更别提之后尴尬的洗澡过程。虽说12岁的自己还没开始发育,又留着短头发,穿着衣服几乎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女孩子;可不一样的毕竟就是不一样,洗澡这件事根本就是耻耻耻耻耻。 进藤光人生的前22年,大半在黑与白之中度过。于他而言,十九路棋盘之上,便如他的整个世界。虽然美津子说了他很多次,但是史上最年轻本因坊头衔挑战者进藤光……依旧是个注孤生的大光棍。 这意味着他必然没有看过女性的裸体,而且还是这么小的,更别提镜子里的身影是他——呃不,她自己。 进藤光欲哭无泪。 看她走出浴室,乖乖呆在浴室外面等的佐为连忙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小光你没事吧?刚刚里面好大的“砰”的一声呢!』 “……没事。”进藤光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看见佐为一副眼睛圆圆的小狗样子,又觉得好笑,心里的郁闷一下子倒是散了不少,“就是有点适应不良。” 『适应不良?是指什么?』佐为好奇地歪了歪头。 “嘛……其实也没什么,详细我也解释不大清楚啦,别太在意。”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上辈子已经过了22年男孩子的生活吧? 进藤光在心中苦恼地叹了口气。她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带着佐为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比起这个,佐为,”进藤光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来,微笑着看向对面的千年魂魄,“你以前是棋士对吧?” 『嗯。我从前是平安朝教天皇下棋的棋士。』 “诶,这样啊……”进藤光说道,带着了然的目光望向对面的魂魄,“一定很喜欢下棋吧?能够在世间存留这么久的你。” 藤原佐为的神色一瞬间肃然起来,幽紫的眼瞳透出凛然的光彩。 『是。』他说道。 啊啊,果然是这样的反应。 明明是这么个孩子气的家伙,只要提起围棋,就会变得如此强大而纯粹,美丽得不可思议。进藤光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感慨,直直望向对面的身影。 “我也是哦,非常喜欢围棋。”他说着,露出了清澈而坚定的笑容。 “时间还早,佐为,要不要跟我下一局?” 第3章 初始之初 “还是输了一目……吗。”进藤光拿着铅笔,沮丧地戳了戳脑袋。 『小光好厉害!』与他正相反的,是赢了棋却兴奋得异常的佐为,『真的好强!棋力完全不像小孩子呢!』 “……嘛,”进藤光被他如此表扬,心里开心得开了花,又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挠了挠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啦。简而言之,我有个非常棒的老师,而且不算是我自吹,我觉得我天赋还不错哦。” 『诶!小光的老师是怎样的棋士呢?一定也很厉害吧。』佐为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啊,”光满足而温柔地笑了起来,凝视着佐为的眼睛,“嗯,是非常非常厉害的棋士哦,比我厉害多了。他教会了我下棋,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是吗…』佐为看着小光,微笑了起来。 小光一定非常敬慕他的老师吧。 虽然一副那么男孩子气的样子,小光其实十分温柔呢。 『呐呐,小光,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和你的老师下一盘吗?』小心翼翼地撒娇。 “诶……?这个恐怕不行。” 『咦咦咦咦咦?!为什么不行啊?!』 “呃,原因比较复杂,总、总之不可能的啦,不,不如说是做不到?” 『呜为什么啊所以说?小光,让我和他下嘛让我下嘛~~~~~』 请sa求jiao未果,对弈一宿。 进藤光第二天早上下楼之时,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神色却是困倦而满足的。她喝了杯温水,囫囵地吃了个鸡蛋,随口叼了片面包就打算出门了。 “小光你也真是的,明明昨天才刚出院,却不好好休息,晚上又睡晚了吗?”美津子无奈地把便当递给她,“给。有你喜欢的甜煎蛋卷和炸虾天妇罗。要好好把里面的纳豆和蔬菜吃完,听到了吗?” “知道了,谢谢妈妈。”进藤光回首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那我出门啦。” “等等小光,”美津子连忙叫住了她,“记得今天放学后早点回来,你爸爸今天从名古屋出差回来,难得有机会能一家人一起吃个晚饭,不要在学校的足球社团里玩到太晚哦。” 进藤光一顿,继而说道:“妈妈,我最近在学围棋,过一阵子可能会退足球社那边吧。” “诶?围棋?”美津子惊讶地问道。 第4章 “嗯。一开始是在爷爷那边接触到的,后来也有自己在学,很有趣的,”进藤光看向自家妈妈,“以后我会一心一意下棋,不去踢球了。”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三心二意……” 『诶?小光不是有老师的吗?』 『妈妈一直不知道我学棋的事情,一下子很多事情也解释不清楚,反而会白白让她为我担心,暂时这样就好,以后再慢慢跟妈妈说吧。』他在脑海中向佐为解释。 “这次不一样的,”进藤光摇了摇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变了。所以妈妈你不要担心哦,”她拎起书包背在肩上,“那我出门了。” 或许是话题转换得太快,美津子还愣了一下:“……啊,小光,路上小心。” 进藤光轻快地出了门,进藤美津子目送自家女儿跑向街角,微微出了神。 作为一个自从初中毕了业之后就一直在下棋下棋下棋前本因坊挑战者,学校的生活对进藤光来说简直就像上辈子的事——好吧,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过虽说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凭,小学六年级的学习内容对她来说毕竟还是学过的内容,稍微看了两眼课本便大致知道了老师在讲什么。 数学出乎意料的简单,国文和社会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知所云,完全没心思听。 穷极无聊的进藤光在把书本上的数学练习都做完、又在树上涂鸦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召唤了在教室里好奇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佐为。 “呐,佐为,我们来下棋吧。” 『嗯嗯小光你要下棋吗?可是现在老师在讲课,这样不大好吧……』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老师在讲的内容我都会了。” 『可是这里没有棋盘啊。』 “没问题的,像昨晚一样画一个棋盘就行了嘛!佐为你也想下的吧?你还不太熟悉现代的定式和贴目规则呢。” 『好啊好啊!小光快画棋盘!!我们分先!』 “你等等哦,嗯这样…….还有一根线,嗯,大功告成啦!”进藤光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十九路棋盘,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这样的话,我们要怎么猜子?” 『唔……不管啦小光!你想要哪边?选一个就好,我们赶快开始下嘛。』 “那我执黑好了。没问题吧佐为?——” “——进!藤!光!你在开什么小差?上黑板来解答这道题!!”数学老师一声怒吼,吓得光和佐为同时抖了个激灵。 “啊啊啊!是!” 『啊糟糕!被老师发现了!』 结果直到下课,都被樱井老师盯得紧紧的,根本没法好好对弈。课间的时候,藤崎明跑到她身边,关切地拉起她的手:“小光,你怎么样?我听说我走之后你晕倒在你爷爷家的阁楼里,还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怎么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诶。进藤光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小学六年级的藤崎明,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有着可爱的双马尾和清甜可爱的嗓音,让进藤光着实怀念了一把。 “没事,你看我现在都出院了。”她随意地挥了挥手。 “是这样吗,”藤崎明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对了小光,今天放学一起回家吧?正好可以去前两天新开的那家甜品店看看。” “唔……今天不行,抱歉啦明明。我打算放学后去下棋的。” “下棋?下什么棋?”藤崎明疑惑地问道。 “是围棋啦,很有趣的哦。” “围棋……?小光你不是一直说这种老爷爷才会玩的东西很无聊吗?” 『咦咦咦真的吗?!小光你——!』 “等等佐为你别误会啊!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没学棋呢!”进藤光忙不迭在脑海中向沮丧的佐为解释。 『是这样啊。很久以前……小光和明明认识很久了吗?』 『嗯。我和明明是青梅竹马,住得很近,从小就认识。』 『青梅竹马?可是小光和明明都是女孩子,应该不能这么叫的吧?』 『有、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能听懂就行了。』 进藤光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金色的刘海一翘一翘的。 『小光小光!刚才跟明明说的放学后去下棋是真的吗?』 『嗯,』进藤光看着佐为,故意要吊他胃口似的笑了起来,『带你去一个你没去过的、能下棋地方。』 下午4点不到的东京街头不似高峰时的繁忙,四周高楼的玻璃幕墙映着蓝得好似透明的秋日天空。金色刘海的孩子背着书包,踏着轻快的脚步汇入人流之中。 『跟紧了佐为,别走丢了哦。』 这是他太熟悉不过的路线,曾经无数次他自这一个又一个的街角、一条又一条街道走过,走向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从此他走向棋坛的征途,也走向他宿命的对手。 春夏秋冬,从新初段到本因坊,这条路几乎已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前世与此世,他的记忆与眼前的一切再度重叠。 在藤原佐为好奇的目光之中,进藤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家围棋会所的玻璃门。 我来了哦,塔矢。 第4章 命运之局(上) 塔矢亮对于进藤光来说是什么呢? 就连进藤光自己似乎也第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5章 对手,朋友,彼此的命运,似乎是在这之间,又比这更特殊的存在。将进藤光手把手领入黑白世界的是藤原佐为,然而带着他、令他一路追逐直至步入棋坛的却是塔矢亮。进藤光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暴雨哗啦啦地洗刷着整个灰暗的东京,而那时只有12岁的塔矢亮在失望与盛怒之下对他发出的怒喊。 他对围棋那样郑重,那虔诚的态度几乎令人震撼,直直让稚嫩的小学生进藤光心底颤动,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羞惭与向往来。 而后便是十年的纠缠与互相追逐,直到他们乘着新的浪潮攀上棋坛的巅峰——然后新科本因坊进藤光一场车祸,一夜回到十年前。 “欢迎光临。”前台的市河小姐笑眯眯地问道,“小朋友,你是第一次来吧?” “嗯,”进藤光愣了愣:咦,这个时候的市河小姐意外的年轻呢,“这里可以随意对弈的对吧?” “可以哦,不过需要入场费500日元。”大概是因为此时的进藤光年纪尚小,又是初次来这里,市河的态度特别亲切。 『呜哇这里有好多棋盘啊小光!而且全都是有些年纪的大叔呢。』 『围棋会所都是这样的啦。不过这里比较特别,有一个很厉害的小孩子。』 『咦,真的吗?在哪里在哪里?』 『唔……』四周看了看,『……好像没来。』 进藤光这才想起来他心心念念想找的宿敌先生今天未必会来,不由气闷。不过来都来了,至少可以让佐为下个够。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五百日元,递给市河小姐。 “承惠五百元,”市河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张单子,推到进藤光面前,温和地问道,“小弟弟你棋力怎么样?在这里填一下吧。” 这要怎么填?进藤光苦恼地想。总不能据实填是“能胜出本因坊循环赛的水平”吧?她的笔尖在纸上顿了几顿,然后认真地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很强”两个字。一旁的市河看见她写的内容,忍俊不禁:“很自信嘛。” “嘿嘿。”进藤光摸了摸脑袋,傻笑。 “嗯这样填好就行了,你先去找人下棋吧,想喝茶还是果汁?一会儿我送过来。” “谢谢阿——姐姐啦。”进藤光慌忙把那声“阿姨”吞了下去,艰难地卖着萌叫了声姐姐。……是说这个年纪的女人是都喜欢人家称呼姐姐的对吧? 『佐为,你想和谁下?』 『和这里的谁都可以吗?』 『嗯,都可以。不过事先说好,他们棋力不会有我这么高,别像对我一样下手这么狠哦?』 『我知道的。』佐为柔和一笑。 『唔……你看那边那个大叔怎么样?』进藤光在会所里扫视一圈,看到了熟面孔北岛先生,顿时眼睛一亮。 『好啊好啊!』佐为兴致高昂、眼神闪亮地频频点头,『其实只要有棋下我就很开心了,小光你不用这么照顾我的。』 『你在说什么呢佐为?我也是下棋的,这点我还是明白的,没有好的对手岂不是太无趣了?』 那可不行啊,佐为。 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会给你留下一丝遗憾。 进藤光歪了歪头,藏起心底的柔软思绪,对他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别想这么多了,你究竟下不下嘛?不下的话,我可就自己上阵咯?』 『啊!下的下的!』藤原佐为慌忙挥起小扇子,一下子把刚才的话题抛在脑后。 塔矢亮今天放学得有些晚,他背着书包走进自家围棋会所的时候,都已经过了4点半了。 “啊啦小亮,你来了啊。”市河笑眯眯地接过他的书包,“今天有点晚呢。” “下午好,市河小姐。”塔矢亮微笑着向她乖巧地打了个招呼,“今天下午有小考,没办法所以拖得迟了一点。” “对亮君来说一定很简单吧。”市河一脸宠溺, “对了,今天有个和亮君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过来呢。” “和我差不多大的?”塔矢亮一愣。 市河兴致勃勃地指了指会所那边:“喏,就是那边那个孩子。” 塔矢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了窗边的棋桌边的小孩子,穿着宽松的卡通外套和裤子,有着金色的刘海和微带着婴儿肥的脸庞——果然是和他年轻差不多的男孩子。 “那个孩子还在自己的棋力上填了‘很强’呢。”市河兴致盎然补充道。 “是吗。”塔矢亮依旧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所期待的强大,他早已不抱希望能在他的同龄人中找到。然而毕竟少年心性,他依旧好奇地走到了棋盘旁边,去看看在围棋会所里罕见的同龄人下的棋。 北岛先生执黑吗?塔矢亮认识这位熟客,也曾经给对方下过几局指导棋。他粗粗扫了一眼盘面,顿时一怔。 虽说白棋占优,但并非是一边倒的优势,北岛先生的黑棋下得也并不差——但塔矢亮直觉地感到并非仅仅如此。从当下的盘面情况很容易看得出落子的大致顺序,从开局伊始,白棋就掌握着主动权,按理来说白方不会这样温和地—— 在他出神思索之时,那个金色额发的少年再度伸手,落下一子。 八之九,跳。 塔矢亮猛然一震,睁大了双眼。 ——这并非最有利的一手,也并非最差的一手。然而在旁观者的眼中,这一手的意图却再鲜明不过。 第6章 并非为了己方的利益,而是为了引导对方的棋路。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坐在棋桌边少年,那个男孩子有着稚嫩的脸庞和尚显幼小的身材,然而此刻对方琥珀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棋盘,透出一种专注的神采。 这个人确实是他的同龄人。塔矢亮再度确信。 ——然而他却在对北岛先生下指导棋。 塔矢清楚北岛先生的实力,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明白白棋的压倒性强大。从容不迫的应对,飘渺精妙的棋风,虽说落子带着不少陈旧的风格,所用的定式和棋步现在都已很少见,然而在这古老之下,难掩的是弈者的游刃有余、手腕高蹈——不,应该说正如他自称的那样,这个人“很强”——超越了年龄与外表,塔矢亮期待已久的强大。 塔矢亮心中因隐隐的激动而战栗起来。 他有多强?或许比自己还要——不,不能这么早下定论。直觉模模糊糊地给了他一些提示,然而在指导棋的情况下毕竟没法看得一清二楚。 对局。 要和这个人对局才行。 一局终了,北岛投子认输。金色额发的少年微微躬身对北岛先生说了声“谢谢指教”,无意间转过头,看见塔矢亮,眼睛就蓦地亮了起来。 那双圆亮的眼眸清澈宛若琥珀,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大概是因为看见了同龄人?塔矢亮猜)。被这样的眼神直直注视着,方才还满怀震动、心念纷乱的塔矢亮心口一窒,一愣之间倒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要下一局吗?”对面的少年问道;而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塔矢亮已听见自己的回答:“好啊。” 闻言,少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叫进藤光,小学六年级。你呢?” “我叫塔矢亮,”他深吸一口气,在少年对面坐下,平下心境,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12岁,也是小学六年级。” 第5章 命运之局(下) “我叫进藤光,小学六年级。你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进藤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偷偷把塔矢亮打量了个够。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真正初次相遇的那个场景在他的记忆中几乎已模糊成了一个泛黄的影子,只剩了个大概的轮廓可供追忆;而今再度重逢,打算把珍贵的回忆收集个够的进藤光面对着眼前货真价实的小正太塔矢亮,几乎忍不住自己睁大的眼睛。 呜哇。 塔矢亮,他认定的宿命的对手,现年十二岁。 简直……简直可爱得要命!进藤光在心中惊讶感叹的时候,又不免疑惑:这家伙以前居然有这么可爱吗?究竟是怎么变成后来那个整天板着一张脸的冰山的嘛? 直至猜完子他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然而当棋局开始的那一刻,他便心无旁焉地投入了十九路棋盘,将所有杂念统统抛在脑后。 这是这一世他和塔矢亮的第一局棋。单单是这一个念头,就足够他激动。 心潮一度汹涌翻动,而在黑白之前又再度复归平静。 这是他们的第一局,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局。一切都与过去不同了。这一次,塔矢—— 进藤光看了对面的塔矢亮一眼,落下第一手棋。 ——我会让你看到我真正的实力。 挂角。小飞。 大雪崩。 长。扳。连扳。断。 思路仿佛秋日青空,剔透干净得连一丝微云也没有,冷静得令他自己都感到诧异。进藤光站在这青空一角,一清二楚地俯瞰着下面的星罗棋布。 塔矢亮非常强。强到超越了年龄与心智,即使放在低段棋手之中,也算得上出挑。拿起棋子的塔矢亮与平日温和有礼、玉雪可爱的样子判若两人,宛若一只睁开双眼的幼狮,整个人透出一种惊人的凌厉战意。 然而对于进藤光而言,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进藤光不是他的同龄人,至少在棋力上绝不是。 从一介初学者开始最终赶上塔矢亮,进藤光只用了三年。而成为本因坊的头衔挑战者之时,他更是只有堪堪二十二岁。能够走上棋坛高处之人,无一不是天赋出众,即便如此,“天资卓绝”仍然是所有人对进藤光的共识。 他是天才中的天才,这一点无论是他人、还是进藤光自己都有自觉。加之后天努力,于无数战火中磨砺淬炼,虽说于弈一道之上的玄悟或许还不及塔矢行洋、桑原本因坊等等前辈,单从技巧手腕而论,他已是日本——不,世界一流的棋手。 对上此刻尚未成熟的塔矢亮,取胜自不必说,按他的心性,甚至原该下让二子的指导棋。但进藤光还是认真了。 只因与他对弈之人是塔矢亮。 无论何时都值得他全心以待的对手。他认定的对手。 佐为半掩着折扇,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面前的棋局,深紫眼眸中有流光低回。 盘面至中盘缠斗,而白子的前路已尽。 “……多谢指教。”他看见对面的孩子终于放下投子认输,低下了头。墨绿发丝的阴影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剩下侧脸一小片苍白的影子,似乎是想要停下颤抖似的死死咬着下唇。 那表情,一定是震撼而又不甘的吧。 佐为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塔矢亮吗……这个孩子,真的很强。 “多谢指教。”进藤光微微鞠了个躬,脸上却也没有太多获胜的喜悦,只是率先收拾起了棋盘。似乎明白对面的少年此刻没有一丝心力整理棋子,她安静而仔细地连同白子一同收起满盘黑白,放回棋盒之中。 第7章 云子落入盒中,在静默中碰出细小而清脆的声音。 仿佛是突然被这声音惊醒,塔矢亮蓦地抬起垂着的头,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震颤与低哑:“你——” 只说了这一个字,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生生顿住了。 而对面的进藤光只是不以为意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笑容:“要复盘吗?” 塔矢亮一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啊,复盘是吗——” 『啊!小光,那个那个!』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佐为的声音。 『怎么了佐为?』进藤光疑惑地问道。 『现在复局时间会不会不够?小光的妈妈今天早上不是还说要你早点回家的吗?』 『啊啊啊啊啊糟糕完全忘了!!!!!!』 进藤光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来,懊恼抓狂得要命:“要命了一下棋就都忘光了!这下回家肯定又要听妈妈说教!” 他随手抓起放在脚边的书包往肩上一背,对对面还愣着没反应过来的塔矢亮双手合十、抱歉地说道:“真的抱歉塔矢我今天有还事!今天没法一起复局了,过两天我再来找你的!”说完进藤光便推开椅子,匆匆忙忙地向门口跑去。 “等、等等!”塔矢亮慌忙站起来想要挽留,然而进藤光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围棋会所的门后。会所的大叔们听见他的声音,好奇地望过来,却只看见脸色苍白的塔矢亮盯着大门,眼神亮得惊人。 小老师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客人们小声交头接耳。 一路跑出塔矢家的围棋会所,深秋时节,公园的银杏全然染作灿烂金黄,在秋风中吹落一片金色的雨。 进藤光伸手拂去落在头上的落叶,侧头望向身边的鬼魂:『佐为,你觉得塔矢亮怎么样?』 『很强。』佐为凝望着枝桠间日暮的天空,眼眸凛然生光,『那个孩子对胜利的执着十分惊人,宛若幼狮,假以时日,必定会成长为雄踞一方的强者。』 进藤光笑了:『嗯,我也觉得。』她顿了顿,低声自言自语道,“他比我意料之中的还要强。” 当年初次与塔矢亮对弈之时,他还什么都不懂,仅仅是帮佐为落子,纵然旁观,也无法正确地看清双方的实力。真正对弈之后,纵然有所预期,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只有12岁的塔矢亮,那份对胜利的执着与强势依旧令人心惊。 真不愧是那家伙啊。 『?小光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别在意。』进藤光笑了笑,转头看着佐为,『时间不多了,佐为,我们用跑的吧!』 秋风吹过,在纷纷飞舞的金黄树叶间,佐为微笑着点头:『好!』 风的声音划过耳边,金色的额发跃动飞扬,在奔跑的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在这斑斓的一刻。 一切都不同了。 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第6章 独木难支 柔软的樱花花瓣从枝头飘落,悄然落在棋盘之上。 孩子坐在棋桌前,只是任由花瓣落在自己墨绿的发丝之上,头也不抬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他很小,小得仿佛只有一团,却专注而乖巧地跪坐在那里。 仿佛能永远坐在那里似的,孩子一直都非常非常专注。 即使他的对面永远是空的座位。 他一直下着一个人的棋局。 “小亮已经有了很厉害的才能。” “一个是比任何人都热爱围棋的才能。” “一个是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下棋的才能。” 他记得父亲对他说的话。 他也一直如此相信着。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热爱围棋,比任何人都不吝付出。 所以。 即使一直是一个人,自己也一定可以一直、一直地下下去。 满足而高兴地。 十九路的棋盘广袤灿烂如同星空,千变万化如同无穷宇宙,即使只在方寸之间,却是如此浩瀚深邃,哪怕让他永远永远、穷尽一生地下下去,他也愿意。 他的世界便是如此,单纯得几乎空白。除了最心爱的棋盘之外,唯有一株樱花,永远盛放在他的头顶,将孩子娇小的身影笼罩 。 黑,白,红。 棋局在他面前的棋盘上不断变幻,粉白的樱花花瓣从枝头飘落,悄然落在棋盘之上。他抬起眼,蓦然间已是十二的少年。 在柔和梦幻的光中,一局熟悉的棋出现在他的棋盘之上—— ——塔矢亮从梦中醒来,晨光透过纸门微微映亮他的房间。 ……才六点不到吗。 他直起身,在深秋的清晨感受到了透衣的凉意。方才出现在梦境中的那一局他已打了将近一周的谱,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即使如此,回忆起每一手棋步,仍令他心神战栗。强势而自由,飘渺而精妙,宛若星海一般俯瞰着棋盘的每一寸黑白,有那么几个瞬间塔矢亮甚至觉得他的对手比父亲还要——不。应该说他的对手和父亲一样看透了他的棋路,却比父亲更毫不留情。 很难相信这是他的同龄人下出的棋。然而这是事实。那个少年的面容深深刻在他的脑海深处,与之一起的还有他的名字。 他说过还会再来会所的。 塔矢亮闭上眼睛,感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因强烈的期待而砰砰跳动着。 第8章 进藤光。 大概是流年不利(又或者是仗着自己多了12年的经验欺负只有12岁的塔矢亮遭了报应),自打那天和塔矢下完棋回来,进藤光就摊上一串事儿。先是因为晚回家被妈妈抓住唠叨了一顿,然后再是接二连三的小考,因为一不小心挂了国文被老师放学后留下来补习,幸好有佐为帮忙,社会考试没有不合格,否则的话…… 进藤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 本月的零花钱真的会被扣完啊!!! 好不容易抽了个空放学后去了趟爷爷家,在下赢了爷爷后赢得了自己想要的棋盘。 “小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爷爷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假小子孙女,难以置信。 “嘿嘿。”进藤光红着脸笑了,“我以后还想当职业棋手呢。” 爷爷一拍大腿,乐得开花:“好!真不愧是我进藤平八的孙女!有志气!不就是棋盘嘛,爷爷买给你!” 等到他再度从国文老师手下逃脱、踏进塔矢家的围棋会所之时,已经好些天过去了。想起自己上次离开的时候和塔矢说自己还会过来、却过了这么久才践行诺言,进藤光再怎么没心没肺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推开会所大门,市河看见她的身影就是一愣,然后立马转头向坐在里面的塔矢亮扬声道:“亮君,上次的那个孩子来了哦!” 坐在里间独自打谱的塔矢亮闻言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抬头看见门边的进藤光,眼睛便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急忙站起身跑到进藤光面前,语气急切而期待:“你来了吗?能不能和我对弈一局?” 那样子,几乎都不像是进藤光认识的那个少年老成、稳重有礼的塔矢亮了。 ……居然那么期待吗? 进藤光一愣。虽然他料到塔矢亮大概会很在意,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在意。一瞬间他想到上辈子那个满心想要和他对局、却被他拒之门外的塔矢亮,一时间心里一紧,生出一股难言的愧疚。 在海王中学的那局……塔矢亮是那么失望。 有高得令人血脉喷张的期待,才会有近乎愤怒的失望。 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后来他和塔矢亮即使熟悉了之后也很少谈起,仿佛把它们当做了二人间的秘密;因此他直到此刻才突然发现,还是个小孩子的塔矢亮,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那么像塔矢亮。 那个心如磐石,沉如坚冰的塔矢亮。 这一个恍惚之间,进藤光的心忽然一下子就柔软了起来,带着心里说不出的愧疚,连带着向对面小正太塔矢亮的笑容也大了几分。 “好啊!我本来就是来找你下棋的嘛。今天时间很充足,下完我们一起复盘吧?”他理所当然地笑着答应了急切的塔矢亮,并且任由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到了棋桌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任由塔矢亮控制盘面。 第二局,塔矢亮在中盘将尽之处投子认输。围观的会所客人们一阵难以置信的抽气。 在沉默中他和进藤光一起整理完棋盘,将棋子收回盒中,似乎在想着什么似的紧紧抿唇,垂着湖绿的眼睛。 藤原佐为静静地立在光身后,看向塔矢亮的眼神中溢满赞赏。 冷静,果断——最重要的是,即使在清楚地认知对手的强大之时也依旧悍然迎锋而上的勇气与坚毅。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难得。 『塔矢亮……真是不容易呢。』 『是啊。』进藤光语气很是无奈,『原本以为他在中腹六子被我提走的时候就会认输了,谁知道他会顽强到这个程度……』 『还不是小光你下手太重了嘛?』 『你以为我想吗?』进藤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下一刻,他话语中的轻松和腹诽一扫而空,透出异常的认真来,『誰让我还不想输。把我逼到只能这么强硬,塔矢这家伙也真是的……』 不这么下的话,就会输。 他和佐为都再清楚不过,在刚刚的那一局之上塔矢亮所表现出的气势。即使是只有12岁的他,他近乎无情的清醒与执着也依旧惊人。 那透过棋盘传来的气势熟悉不已,激得对局之时的进藤光血液隐隐按捺不住地涌动。 『不过他也差不多该察觉到了吧…..』进藤光抬起头。 塔矢亮的视线投向对面的人。对局已然结束许久,从激战中抽身,他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没有了上一次的混乱震惊,他的思路清晰剔透如同冰水,透过其中看见冰一般的事实。 ——无论如何的强硬都远远不够赢得胜利,即使穷尽一切计算与谨慎,一切凌厉与战意,也依旧远远不够。 因为实力差距,仅此而已。 他们一样天赋出众,在围棋上也一样清醒得超越年龄。 “复盘吗?”塔矢亮问道。 “嗯。”进藤光点点头。 然后他们就开始复盘,从头开始一步步讨论。虽然理论上而言才下过两盘棋、见过两次面,不太熟,但是两个孩子都是一谈到围棋其他的什么都放在一边的性子,刚开始塔矢亮还有些礼节性的拘谨和羞涩在,后来说开了便连拘谨都忘了,讨论棋步讨论得兴起,一“摆摆看”无意间就占满了半张棋盘。 还有诸如此类的情节。 “这里这么下不要紧吗?”塔矢亮歪了歪头,好看的眉微微皱了起来。 第9章 “没关系的啦。” “可是棋形会变得不好吧?例如我在这里用刺的话,黑子就一定要连,这样的话这一块黑子棋形就会很僵硬……” “谁说刺了之后一定要连了?我可以反过来在白方那里‘断’啊!” “怎么可以?!这样的话这一块黑子就太散了,如果你这么下的话我一定会抓住这边的弱点攻击!” “有什么不行的?我就是可以,”进藤光孩子气地说道,还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有本事你来试试啊?” 塔矢亮被他一噎,气得说不出话,偏偏又技不如人,只好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进藤光看,湖绿的眼眸恼怒地亮着,透出某种尖锐的光,幼兽似的。 『小光你太过分啦!居然以实力压人欺负人家!』佐为义愤填膺地拿小扇子敲进藤光的头。 上辈子被塔矢压制了好久、这次终于逮到机会报复回来的进藤光显然玩得相当爽,不过差不多玩够本了,他也就不再故意去挑衅。 所以直到一局棋检讨完了,他都觉得一种怪怪的感觉如影随形。 他歪头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却突然想起了一桩事情来,一边整理棋子,一边支支吾吾地对对面的塔矢亮开口了:“那个,塔矢……” “?”正在收拾棋子的塔矢亮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脸上抱歉愧疚的笑容。 “对不起,上次明明说好的会来找你复盘的,结果拖了这么久才来找你……”进藤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转开了头去,“那、那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上次国文考试太难了嘛一不小心就挂了,结果被老师放学后留下来连着复习了好几天,之后又有各种各样的…..总之抱歉了,塔矢。” 塔矢亮似乎是被他的道歉惊到了,好几秒脸上都是一片呆愣愣的空白,显得相当可爱,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道:“啊……不是,没、没关系的,你不用道歉,”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卡了一卡,说道,“……再说了,我也没有等很久,不要紧的。” 进藤光看着他呆了呆,下意识地话就出口了:“……那你想现在检讨吗?上次那局。” “……可以吗?好啊!”塔矢亮一怔,立马答道。 于是他们又坐下来,把上次塔矢亮自己不知道排了多少遍的棋局检讨了一遍。即使自己已经摆了这么多次,塔矢亮依旧觉得在这次复盘里他看到了不少之前忽略了的东西——当然了,讨论的激烈程度也是出人意料得高。 直到结束,二人一抬头才发现已经过了饭点。进藤光一看时间,一下子脸都绿了:“糟了糟了这下回家这么晚,妈妈肯定又要着急了……” “……”塔矢亮平日里从没有这种烦恼,也是第一次有同龄人这么大咧咧地向他抱怨这个,一时间呆在那儿,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 进藤光站起来,匆忙拎上书包,向他挥了挥手:“那今天我就先走啦——” “——等等!”塔矢亮连忙站起来叫住他,不知是不是错觉,进藤光觉得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好像有些小心翼翼的,一双湖绿的眼眸真切地凝视着进藤光,“那个,你还会过来的吧……进藤君?” “当然会来啊,”进藤光一副理所应当、“这有什么好问”的口气,“还有,把那个‘君’去掉,直接叫我进藤啦。进藤君什么的总觉得怪怪的。” 然后他就背起书包,朝塔矢亮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就这样,再见啦塔矢!” 第7章 一念成魔(上) 藤原佐为正坐于进藤光房间里的棋盘边,他的身边是一地《围棋周刊》,那是睡前小光帮他摆开看的,一夜之间已然完阅。他微微偏头,不经意间看见夜色已然渐褪,透出天边一线的微光。 曾有千百个夜晚,他寄宿于那一方古老的棋盘之上,自阁楼中小小的天窗,仰望着同一方天空。日出日落,月升月落,岁月仿佛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刹那,而他在其中永恒而孤独地流浪。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再回到现世了。 即使对黑白的强烈执念依旧将一缕孤魂留在人间,岁月沧桑变换,却从没有人能听见他渴求的呼唤。 然而奇迹终于降临——他对神明满怀虔诚与感激。 光给予了他重返人世的契机,给予了他再次下棋的机会。在再次执黑对弈的那一刻,他几乎无法抑制眼中的激动泪水。 他的目光落在正在床上睡着的进藤光身上。她的睡梦似乎不大安稳,少女仿佛不安似的蜷缩着身体、微皱着秀气的眉,褪去了平日里男孩子气的阳光笑容,透露出在她身上罕见的脆弱与柔软。佐为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的眉,手指却直直穿过进藤光的身体,唯有一片虚空。 又做恶梦了吗?佐为担忧地想。 这个孩子是那么开朗,那么温柔,总是包容着自己的任性,和他对弈,帮他和各种各样的人下棋。自那次和塔矢亮的第二局以来,他们便经常放学去围棋会所,有时候小光甚至会把和塔矢亮的对局让给他来下。 ……明明她自己也很想和塔矢下棋的。 同是高手,佐为清楚地明白他们对棋逢对手的渴望——更何况,以小光和塔矢的年龄,能够和他们一战的同龄人更是何其稀少。纵然现在的塔矢亮实力还远远不及小光,然而总有一天,那个少年必然会成长为与她并驾齐驱的雄狮。 第10章 对于彼此而言,他们的邂逅是何其幸运。 在他恍惚之间,进藤光忽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直起身子,似乎是弄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满面惶恐害怕,直到看到了窗边的佐为,这样的恐慌脆弱才从她的神色中消散开来,一下子露出安心的神色。 ……又是这样。 究竟是什么,让小光总是露出这样的神情? 『怎么了小光?』佐为关切地凑到她身边。 『没什么,』进藤光缓了过来,向他露出一个微笑,『就是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 见他仍然一脸忧心,进藤光一脸轻松地安抚他道:『没事的佐为,只是做梦而已啦。』 『才不是“而已”呢!以前晴明大人说梦是很深奥的东西,不能轻率对待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光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不开心的事?没有啊。』进藤光笑了,『正好相反,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现在每天都过得非常满足,要感谢神明呢。非要说的话,确实曾经有过遗憾,不过正因为这样,所以现在才每天都不想让自己留下任何一点后悔。』 她跳下床,伸了个懒腰,元气满满:『真是的佐为,你都在担心些什么啊。我说,你真的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进藤光向他眨了眨眼睛,满意地看见佐为的神色如同纯真的小孩子一般一下子亮了起来,『今天我们可是要一起去看少儿围棋大赛的哦?』 -------------分---呀么----分割线------------------------------------------------------------------------------- 虽然来到现世已然过了一段时间,然而藤原佐为对现代各种科技工具的好奇仍然没有消退。一路上坐电车过来,佐为新奇得不得了,在车厢里东摸摸西看看,贴着车门上的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东京街景,结果刹车的时候一个不稳头就撞上了车门。 进藤光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招来千年的鬼魂捂着发红的额头,挥着小扇子抗议,眼神还可怜巴巴的,弄得进藤光更忍俊不禁了。 因为不想听主办方在比赛开始前的唠叨发言,进藤光特意挑了晚一些的时间过来,等一人一鬼走进会场时,比赛刚好开始。偌大的会场中摆着一排又一排的棋盘,棋盘前对坐着的都是年纪很小的孩子,他们们都是一脸专注,全神注视着棋盘,而场外的家长则或是担忧、或是镇定地默默注视着正在比赛的他们的孩子。 一切搏杀与谋算都在令人屏息的静默之中悄然进行,唯有棋子落下与计时器的声音零星微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摄人心魄的肃穆与沉静。 佐为肃容而立,望着会场中对弈的孩子们,幽紫的清澈眼眸中是说不出的深沉动容。 『这里很棒吧,佐为?』 『是。』佐为缓缓道,『纵然时光已然流转千年,然而今日依然有这么多的孩子如此热爱着围棋。仅仅看着他们专注的神情,便已令我心激荡不已。』 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而伞的样子却几乎没有变化。 总有那么一些东西,历经千年沧桑而亘古不变。 『佐为你看!那边那盘。』 『唔……角上的争夺真激烈呢,关键是白棋能不能做活。』 『做活还是可以的吧,就是有点难,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唯一的那条路呢……』 『加油,』佐为站在他们正关注的那个孩子身后,挥舞着小扇子为那个孩子打着气,『慢慢想,你一定可以的。』 人家听不见的啦……话虽如此,进藤光看着佐为,还是忍不住笑了。这时巡场的老师走了过来,停在隔壁的棋桌边,低头看棋。进藤光余光瞄见,顿时一愣。来人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眉眼凌厉英俊—— 『……绪方老师?!』 『小光,怎么了?』佐为疑惑地顺着小光的视线看去,便也发现了正巧走到附近的绪方精次,『他是小光认识的人吗?』 『嘛……算是吧。他可是很有名的棋士,』进藤光回想起上辈子绪方老师对他就sai的事情各种穷追猛打、自己每每被逼得欲哭无泪手忙脚乱的样子,顿时感到有些头大,『他叫绪方精次,是个难搞的超级老狐狸。』 『棋士……吗。』 『嗯。佐为你还记得前两天我给你看的围棋周刊上小棋圣预选赛决赛的那一局吧?就是他和森下老师的对局。顺便一提,他是执黑的那一方。』 『啊你说的是那一局吗!我还记得很清楚……原来如此,他就是执黑者吗。确实,』佐为凝视着不远处的绪方,『精明诡诈,非常强。』 尤其是中盘,以绞杀白方大龙为掩护,实则意图下边暗中布局,做劫后脱先一鼓作气攻破白营,当真令人汗毛倒立。 他正回想那一局,便见一个穿着茶色羽织的男人缓缓走到了绪方身边,年岁比绪方要更为年长,周身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绪方见他来,连忙点头行礼,那男人只是微微摆头示意他不必如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抬眼向佐为这边望来,目光中自含着肃穆庄严的寒光。 佐为对上那目光,霎时间浑身一震。 ——唯有真正的上位者才会有如此气势,绝对的强大方使他们能够屹立于巅峰,睥睨天下。 那个人……那一瞬间佐为感到某个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快得彷如错觉,恍惚中一闪而逝。 第11章 『小光,那个人是谁?!』 进藤光正色道:『塔矢名人,塔矢亮的父亲,拥有名人、十段、棋圣、天元头衔的四冠王,当代离神之一手最近的人。』 『神之一手……!』佐为微微垂眸,低低咀嚼着这个名字,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纸扇。 『居然是塔矢名人本人啊……!』听见一个难抑兴奋的声音念出同一个名字,进藤光和藤原佐为同时疑惑好奇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这一看,进藤光错愕得险些当场叫出声来:“前、前辈?!” 眼前人穿着叶濑的立领校服,面容清秀,戴着黑框眼镜,与记忆深处的画面别无二致。 筒井前辈怎么会在这里?啊不等等,以筒井前辈喜欢围棋的程度来说也不是不可能,但是—— 筒井转过头,看见眼前站着个金色刘海的陌生少年,他疑惑地歪了歪头,轻声问道:“那个……请问你是在叫我吗?” “啊是、是的,”进藤光这才突然想起此时学长应该还不认识他,自己刚刚实在是太过失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刚刚突然看见前辈,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叶濑中学的校服,一时间太惊讶了,抱歉。” 筒井微笑道:“没事没事,你不用道歉的。认得出我们中学的校服……你是叶濑小学的吗?” “嗯,”进藤光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我叫进藤光,六年级,今年如无意外就会升入叶濑中学了。” “是这样啊,”筒井道,“我是筒井公宏,中学二年级。说起来,你也喜欢围棋吗?” “嗯,很喜欢。我以后想要做职业棋手!” “我也很喜欢围棋!”筒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带着他的笑容亦染上几分别样的光彩,“我一直想在我们学校创建一个围棋部,还想参加中学生围棋联赛,可是学校里都找不到足够的人——啊对了,今年进藤君进入叶濑的话,那就多一个人了!” 进藤光张了张嘴,却不忍心告诉他自己不会参加中学生围棋联赛。再怎么说他也是前本因坊,与业余者对弈不仅揠苗助长,而且也违背他自己的操守——12岁的塔矢亮已然被父亲禁止参加任何业余比赛,更何况是此刻的进藤光。然而他更明白筒井前辈对围棋的热爱,过去参加围棋部的回忆仍然鲜活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他又怎么能做得到泼冷水呢? “对了,进藤君棋力怎么样?”筒井兴致勃勃地问。 进藤光想了好几秒,决定还是说得保守一些:“我觉得还是挺强的吧?至少战胜院生不成问题。” “……进藤君真自信呢,”筒井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慢慢变了,透出了一两分沮丧,“也是,进藤君想要当职业选手的呢,打算考院生吗?” “院生?唔……”进藤光下意识地想要回答“是”,然而不知怎的却停了一停,潜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含糊地答道,“还没想好。” “诶?”筒井有些意外。 知道他担心什么,进藤光笑着为他打气道:“嘛嘛筒井前辈你别担心啦,我觉得除了我们之外,肯定还有人喜欢围棋的,围棋部的事情一定没问题的!” 『小光小光,‘院生’是什么?』 『院生啊,具体解释起来有点麻烦……简而言之就是职业选手预备军吧。』 『那为什么筒井桑会沮丧呢?』 『因为院生不能参加业余比赛啊。』 筒井对光笑了笑:“借你吉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亮,“啊对了,本周日有叶濑的学园祭,到时候我也会摆一个围棋有关的摊位,进藤君要不要来看看?” 进藤光慢慢睁大了眼睛。 对哦……自从重生以来他就一直专注着下棋、找塔矢下棋、找各种围棋会所下棋,根本没注意时间——仔细一想,确实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他参加过的那一次学园祭是小明请他去的,那次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棋谱,章鱼烧,冬泳,还有嚣张的加贺前辈,一想起来就怀念得不行。 “可以吗?”进藤光兴奋地问道。 “可以啊,”筒井温和地一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其实我还有多余好几张票呢,要来吗?” “嗯!”进藤光接过一张票,小心地放进口袋揣好。 『小光,』佐为好奇地用小扇子戳戳他,『学园祭是什么?』 『有点像小型的夏日祭,有卖吃的的啦、也有各种游艺的项目,很有趣的。佐为你到时候看了就知道啦。』这么高兴地介绍着,进藤光已经在脑补着到时候会如何和那时候还气焰嚣张、心结未消的加贺学长见面了。 第8章 一念成魔(下) 看完围棋大赛时间还早,和筒井学长告别之后,进藤光决定找个围棋会所,让佐为下个够。大赛会场附近的街区他不怎么熟,干脆信步而行,走着走着便觉得似乎有些眼熟,顺着感觉便来到一条昏暗的小巷。 巷子很是不起眼,深处有一点亮光。熟悉的感觉越来越盛,进藤光顺着小路往里走,便在右手边见到一闪老旧的小门。 门开着,露出一条黑洞洞的阶梯,通向地下室,门边有一个“棋”字招牌黯哑地亮着。 那一瞬间,进藤光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 『……』 『佐为?』发现身边的鬼魂盯着这扇门看,进藤光不由出声唤道,『怎么了?』 第12章 仿佛突然间回过神似的,佐为迟疑道:『我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他顿了顿,继而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是吗,』进藤光看着身边的鬼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认真地说道,『佐为,那以后要是有什么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哦。』 『是。』佐为乖乖点头。 走进会所交了500円入场费之后,进藤光四下环顾,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自己期待中的那个身影。 无论灯光如何昏暗,三谷的一头红毛都显眼得不得了。 『小光,你看那边有个小孩子呢!』佐为显然也一眼发现了画风与一众大叔爷爷不同的三谷,语气带着一点好奇。 进藤光默不作声地走到三谷身边,旁观棋局。三谷执白,盘面已近收官,黑白交织,一眼之下,胜负倒是看不分明。 他记得以前三谷跟他说过他小学的时候就在会所里下棋了,不过进藤光还真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头一次来就能撞见三谷。 小六的他一头火红微翘的头发倒是和国中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面容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一双眼角上吊的猫眼,稚嫩中透着面无表情的淡漠——唯有棋力尚不如后来的成熟,终究是单薄天真了些,但直截了当的棋风倒是已然有迹可循。 就不知道……三谷的“那个坏习惯”,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已初现端倪。 眼前这一局局势错综,只有整地才能分清胜负。 最后一子落下,执棋双方对视一眼,三谷对面的中年人抽了口烟,带着低低感叹的口气说道:“终局了。” “嗯。”三谷垂下眼,“整地吧。” 两双手各自在静默中有条不紊地理齐己方的棋子,进藤光则低头紧紧盯着他们的手指的动作,唯有棋子互相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他分明看见,那双手悄悄移动了不属于他的棋子。 进藤光瞳仁猛地一缩,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小光,那个孩子……!』耳边响起了佐为严肃中透着寒意的声线,进藤光微微点头。 『嗯,我也看见了。』 进藤光的神色认真得几乎凛然。 『他在整地的时候作弊了。』 半目。三谷险胜。 对面的中年人“啧”了一声,掏出一张一千円纸币给三谷,揉了一把他的红毛:“不错啊小鬼。” “多谢承让。”三谷说道,面无表情地收起了钱。 『这是……!』 『是赌局吧。』 藤原佐为蹙起了眉,周身气势顿时一凛,宛若绝世名刀,与夜色中森然出鞘。他缓缓道:『还只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学会了作弊……何等悲哀。』 仿佛是思及何处似的,他的语调里透出一丝难言的深沉与沧桑。 『光,让我和那个孩子下棋。』 『我要将他……领回正道。』 胜利是所有棋士的执着,十九路之上,一切刀光剑影都是为了最终的胜利。然而围棋千年的传承,所依凭的却从来不是对得胜的欲望。 唯有对弈道一尘不染的赤诚,方是棋士本色。 以颤抖之身追赶,怀畏惧之心挑战。 棋士的纯粹之心,穷尽一生执着的永远唯有更高处的风景。 而一旦堕入对胜利的过分追求,那执念便堕为心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践踏棋士的尊严,践踏维系对弈的信任,践踏最初的高洁之心,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得到最终的胜利,这样的“胜利”,又如何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击溃与成功? 这样的胜利,究竟是要欺骗谁,又能掩饰什么呢? 强者光明坦荡,而弱者粉饰乔装。 不敢正视,因而不能正心。 藤原佐为低低垂眸,平安朝的过去在他眼前如烟云浮动。他从未忘记过他生命中最悲哀的一局——他不曾后悔落下的每一字,却又无时无刻不希望那一局从未发生过。 他谨守本心,却在永恒的悔恨中失去了生命。 他从不希望有任何人步他的后尘,也从不想见到任何人变为他曾经的对手的丑态。如此悲伤讽刺的历史,本便不该重演。 更何况——那个孩子还如此年轻。 他的未来,还有着无限光明的可能。 『佐为,要我怎么做?』他听见耳边光如此问道,而他微微颔首,做出了回答。 收好钱,三谷抓起外套正打算离开,却忽然被一个稚嫩的童声叫住:“喂,和我下一局吧。” 那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大概也是小学生,额前金色的刘海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闪光。三谷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正不想搭理他、打算离开之时,却听对面的孩子说道:“赌局怎么样?如果你赢了的话,我就把我身上的钱都给你;如果我赢了的话,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三谷一愣,继而微微皱眉。 这人是谁啊?而且这赌注是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听见耳边的话语,三谷的眼瞳猛然一缩。 那个孩子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对了,作弊也不要紧哦。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好了。试试看,你能不能赢我?” 藤原佐为静静立于棋盘之后,气势逼人。进藤光打开棋盒,向对面的三谷微微躬身,说一声“请多指教”。 第13章 三谷,其实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醒悟过来,但是—— 藤原佐为伸出手中折扇,如指点江山:『三之四,小目。』 进藤光在那里落下一子,微微抬眸,望向他的对手。 ——在此之前,我们能让你认清真实的弱小。 疾风骤雨,风卷残云。 进藤光站起身来,垂首看见三谷脸色苍白,冷汗沾湿了他额前的红发,藏不住的惊骇与恐惧。在那一刻,他看着三谷的神色,心中便是一软,几乎不忍心了起来。 这一局太短,短到三谷投子认输之时,还几乎未至中盘激战。佐为一丝余力也不曾保留,在活着的本因坊秀策面前,白子宛如风暴中的小舟般被生生摧毁碾碎。 “按照赌约,”进藤光轻声说道,“我赢了,所以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三谷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还没想好,”其实是佐为还没有决定……进藤光想了想,说道,“对了,你知道这附近的叶濑中学的吧?下周日那里会有学园祭,里面有一个围棋的摊位。你到那里来找我吧,到时候我就告诉你。” ---------------tbc 第9章 学园祭(上) 6.学园祭 孩子总是做着同一个噩梦。 他一次又一次看见他重要的人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他的眼前,无论哪里都找不见。他无数次在梦中哭泣、悔恨地祈求,然而在梦境之中,神明永远都听不见孩子的哭声。 因为无论如何哭泣,他的遗憾与悔恨也永不会消失——对那个人曾经犯下的过错,也会永远地留在他的生命之中。 那是个坚强的孩子。 所以每次从梦中醒来,他只会擦干眼泪,背负着过往的一切继续在荆棘之路上大步前行。 梦中他是悲哀长夜,醒来他是无尽光明。 然而他从未想到神明给了他弥补的机会。 逆转时光与生命,回到一切的最初——那时所有的故事都方兴未艾,所有的遗憾都可以被掐死在摇篮。 所有他视若珍宝的人都能一世圆满。 所以当他再度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哭泣着感谢神明,并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过去的一切,我不会再让它们重演。 ——所以,你只要按自己喜欢、随心所欲地下棋就好。 ——所有曾经的悔恨,你不必知道,也不用烦恼。 ——我会为你承担一切。 ——这次换我来守护你了……佐为。 “阿嚏!” “感冒了吗?有没有事?”坐在他对面的塔矢亮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进藤光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大概是这两天很冷,我又比较晚回家,晚上风大,有些着凉吧。” 塔矢亮歪了歪头:“要不要拜托市河小姐开车送你回家?这样的话正好你也可以留得更晚一些,等到市河小姐下班。” “好啊!正好还可以和你多下一会儿,”进藤光兴奋得神色一亮,继而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不过我要再晚一点回去的话,妈妈肯定会比现在还要担心的吧,我这两天回家的时候跟她说我是在会所下棋下到这么晚她都一脸不信啊!明明跟她说我在学校被老师留下来补习她就深信不疑,究竟是为什么嘛!” “pu——”塔矢亮连忙捂着嘴掩饰着转过头去。 “喂塔矢,你刚刚是笑了吧……?!” “抱歉,”塔矢亮笑着,稚嫩的脸庞上眼眸如星,“我大概可以理解是为什么,不过……” “啊啊啊你不用说下去,我知道的啦。谁让我在妈妈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进藤光无力地干脆趴在了棋桌上,气鼓鼓地小声嘟囔,“可是国文和英文这种东西有什么办法啊!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讲点什么,每次都是背了就忘,我又不像塔矢你头脑聪明十项全能……” 塔矢亮感觉自己心尖一跳,继而漫出一团柔软蓬松如同云朵的喜悦。他以前从来没有关系这么亲近的同龄好友,无论是听别朋友抱怨学校考试这种日常的话题、还是被朋友夸奖聪明都是头一回。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问道:“进藤,我姑且问一句,你上课真的有在好好听吗?” “呃……大多数时候,都在打谱……吧。”其实更多时候是在和佐为下盲棋。进藤光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我就知道。” 认识进藤光已经有些日子,塔矢亮早就看清对方棋痴的程度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大大咧咧的,比自己更不把学习放在心上——区别在于自己毫不费力就能学好每一门,而进藤光则是偏科至极的典型代表,隔三差五就会被国文和英文的老师放学后留校补课。 “这样不行的吧,”塔矢亮湖绿的眼眸盯着对面的进藤光,“要不要我帮你补习?” “……诶?等等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到这个啊?!” “成绩不好所以需要补习哪里有问题吗?而且……”而且你如果不用被老师留在学校的话,就可以到会所来和我多下两局了。可是这样的想法,塔矢亮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只得生硬地调转了话头,“……虽然我不敢说得太满,但是我觉得以我的水平给你补习一下国文和英文还是足够的。” “你还真是敢说啊……” 第14章 “因为是实情啊,”塔矢亮语气平和,“起码让你及格的信心我还是有的。” “塔矢你这家伙的个性真是……”从小就这样直白到令人不爽啊。进藤光回想起成年塔矢亮每每和他针锋相对、毫不留情的样子,简直都要无力了——虽然塔矢亮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了。 “有什么问题吗?”塔矢亮疑惑地歪了歪头。 “……不,没什么。” “那你周末有空吗?” “周六没问题,不过周日没空,”进藤光想了想,“刚才我就想跟你说来着,我周日要去叶濑中学的学园祭,没法过来下棋。” “学园祭……?” “嗯。因为有认识的学长在,想去他的摊位看看。”光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塔矢,你知道这边会所的电话吗?” “知道。怎么了?” “写一个给我吧,我想拿给我妈妈,”光笑了笑,“总是让她担心也不好嘛。” 话虽如此,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周六被塔矢亮拉着补习的时候就已经得了重感冒,还在对方不依不饶的要求下喝了好多热水;结果当天晚上依旧发起了高烧,一下子飙到39度,美津子和进藤正夫急了一夜,凌晨的时候好歹温度才稍稍下降了一些。 进藤光烧得满面通红,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神志不清,慌乱地喃喃呼喊着“佐为”“塔矢”之类的名字。佐为整夜守在她的床边,从一开始的不安、到无法抑制的担忧、到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到最后默默坐在床边、强忍着泪水为光向神明祈祷。 佐为并不知道这只是发烧。 他只记得当年虎次郎就是这样发着烧病倒了下去,然后失去了生命。 虎次郎就这样过世了,难道小光又要同样……?!回忆起附在小光身上以来的这些日子,光是眼前浮现出的少女的笑颜,就让他胸口宛若压着千斤一般窒息。虽然相处的日子还很短,然而他真心喜爱着这个少女。如果小光发生什么的话…… 不行不行,不能乱想。小光会没事的!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千年的鬼魂强迫自己停下自己的乌鸦嘴,却阻止不了心中的胡思乱想。到了清晨时分,窗外的黎明透过窗帘漫入房间,佐为却打不起一丝力气。他心乱如麻地趴在光的床头,呜呜地低低抽泣道:“光,不要死啊……” “佐为……?”进藤光气若游丝。 “……诶?!小光!!”佐为一愣,继而一下子惊喜地直起身来,“你醒啦!感、感觉怎么样?” 进藤光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千年鬼魂满面泪痕的样子,露出一丝笑容:“那个佐为……我只是发烧而已啦,不会死的哦。” “可是……可是虎次郎以前就是这样……” “现在的医学比以前发达很多,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很快就能治好的。” “…真的吗?” “喂喂,我有骗过你吗?”进藤光裹紧被子翻了个身,笑着看向佐为,轻声道,“没事的,佐为,别担心。” “太好了……那、那小光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唔……好沉重,想再睡一会儿。”进藤光半合上双眼,病中的沉重昏沉再度袭来,“糟了,大概去不了学园祭了吧……” “明明我还很期待的,这下要对三谷和筒井学长失约了……” 第10章 学园祭(下) 塔矢亮放下筷子,说道:“我吃完了。” 塔矢明子关心地问道:“这些就够了吗,小亮?要不要再来一些饭?” “不用了妈妈,”塔矢亮乖巧地笑了笑,“已经饱了。” “真的吗?那不够的话一定要跟妈妈说,小亮你还在长身体,早饭不好好吃的话可是长不高的哦。”塔矢明子笑着摸了摸自家儿子的头,“小亮今天还是去围棋会所那边吗?” “不是,就呆在家里做作业,然后打谱,”塔矢亮摇了摇头道,“今天进藤去叶濑中的学园祭了,不来会所这边。” “啊呀,”明子掩口一笑,“小亮和那位‘进藤君’关系真好呢。” “妈妈……”塔矢亮窘迫道。 “以前我都不能想象呢,小亮会因为朋友今天不去会所所以自己也不去什么的,”明子笑眯眯地感叹道,“说起来叶濑中的学园祭还挺有名的,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有办,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呢……” “是这样吗?” “没错。啊对了,正好今天也是周末,机会难得,小亮要不要去看一看?还可以去找那位‘进藤君’一起玩。” “诶?这个就不用了吧,今天还有棋谱要排的——” “——我知道小亮很喜欢下棋,不过偶尔也要做一点别的事情放松一下会比较好。而且难得小亮有了进藤君这个好朋友,朋友之间一起出去玩不是也很好吗?” “……”塔矢亮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更何况最后一句话……他确实有点心动。 塔矢明子看着自家儿子的反应,会心一笑:“午饭不回来吃也不要紧哦,小亮好好玩就可以了。” 塔矢亮出门的时候,明子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心情说不出的高兴。 嗯,找个什么时间,请那个进藤君来家里玩吧? 三谷佑辉压低了自己的棒球帽檐,微微上挑的猫眼四处打量着学园祭的热闹场景。他没有入场券,是趁开场有些混乱的时候溜进来的,所以不敢太高调。手里的章鱼烧已经吃了大半只剩了一颗,大部分的摊位也都已经看了一圈了,他咬着竹签,在视野中搜索着他期待中的那撮金色刘海。 第15章 ……切,果然来得太早了吗。 算了,去找那个围棋的摊位,在那里等吧。 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对方的年龄——或许是同龄人吧,三谷猜测对方的年龄和自己应该差不多,可能还小一点——但就是这个人,下出了那一局。 宛若噩梦一般的那一局。 一周的时间足够最初的震惊渐渐归于平静,然而他根本无法忘记最初他在自己耳边说出的那句话:“对了,作弊也不要紧哦。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好了。试试看,你能不能赢我?”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了。他几乎能感受到感受到对方潜藏在棋局之下的不屑、怒火与强者的高高在上的从容。 在对方面前,他久违地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弱小。 三谷清楚地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作弊的事情,并且为之而愤怒。 那样一个游戏般的赌约,那家伙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而且明明是他约在叶濑中见面的,居然还不给他学园祭的入场券!!!),然而三谷却无法不践行这份赌注。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失约,更不允许他逃跑。 究竟是什么呢?那个家伙想让他做的事情。 三谷心中暗暗有过猜测,然而却又想不透为什么非要约他来叶濑的学园祭不可……说起来,叶濑中正好还是他打算升入的中学。 话说回来……他说的围棋的摊位究竟在哪里啊? 三谷四下搜索,终于在教室外的一排摊位里找到一个挤在中间、非常不起眼的小摊头。那个摊子未免也太寒酸了,只有一张小课桌,上面放着一个磁性棋盘和写着“棋”字的自制小海报,看上去无人问津、门可罗雀。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学长,看见他过来,一下子站了起来,笑着问道:“你好,要不要来这边看看?最高奖品有《塔矢名人死活集》哦。” “……”三谷盯着海报上“有奖”两个字,有看了看眼前热情洋溢(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来了个客人)的学长,然后点点头,坐了下来。 那个家伙还没有到,反正也闲来无事……除了《塔矢名人死活集》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奖品的吧? 他这么盘算着,将目光投向了眼前棋盘上筒井摆出的死活题,然后一路过关斩将,轻轻松松地拿走了筒井的小奖品:开始的题目比较简单,对应的也是小奖品,纸巾果汁之类的。一直这样未免也太无聊了,三谷托着腮,面无表情地对对面的筒井说道:“拜托直接上最难的题目吧,学长。” “诶?好吧……如果你能解开最难的这个的话,就是塔矢级别的人物了。”筒井扶了扶眼睛,对着手中的题集书摆出了最难的题目。 “塔矢?”三谷一愣,“是指塔矢名人吗?” “不是不是,你不知道吗?”筒井微笑着向他解释,“塔矢名人有一个儿子,叫塔矢亮,据说实力已经是职业水平的了,平常都会和大人下指导棋的。” “是吗……”三谷只是随口答道,随即低头开始研究眼前棋盘上的死活题。自从爷爷去世之后,他就不怎么关注棋界的事情,“塔矢名人的儿子”这种信息眨眼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棋形说不上太复杂,然而却一眼不能看透,他凭感觉算了几步,只觉得愈加扑朔迷离。 三谷正盯着棋盘、心中暗暗推算,却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将一块口香糖狠狠黏在了棋盘的一点之上。 这家伙什么意思?! 一瞬间三谷生气地皱起了眉,转身去看:“喂你——” “围棋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好玩的?无聊死了。什么塔矢亮,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将棋都比他有趣百倍。”来人一脸厌恶地看着棋盘说道。他有一头张扬的红发,穿着深蓝羽织,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 这家伙……?!三谷不爽至极,刚想呛两句,余光瞄见棋盘上的口香糖,大脑飞速推算之下,却猛然惊觉那人其实点出了正确答案。 …….?! “加贺!” 筒井急忙站起来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将棋部那边用不着我这个大将,我就来看看你这里怎么样。没想到围棋这种无聊的摊位还真的有人会来……”加贺轻蔑地笑了,转头看向三谷,“喂小鬼,要不要来我们将棋部这边?” “虽然围棋确实挺无聊的,不过不劳你操心了,”三谷的猫眼毫不躲闪地盯着加贺,语气冷淡,“我觉得将棋更没意思百倍。” 筒井听了他火上浇油的回答,更加头大,连忙拉住三谷说道:“算了,不要跟他杠上,那个人叫加贺,以前和塔矢亮在一家围棋教室上课。” 加贺微微眯起眼睛,俯视三谷看了几眼,继而转过头对筒井道:“筒井,组建围棋社的事情怎么样了?要找人也很辛苦吧?条件理想的话,让我出赛也无妨。” 围棋社?三谷不明所以地看向筒井。 看懂了他的目光,筒井苦笑着解释道:“我们学校是没有围棋社的,如果能找到三个人参加团体赛的话,学校就会承认我们的社团了。” “你应该知道我的厉害的吧?”加贺俯下身,恶劣地笑着看向筒井,“可比你强一千倍呢?” “我才不稀罕那些往棋盘上黏口香糖的人的帮忙。”筒井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第16章 “说得真漂亮,也不知道之前低头要我参加大会的人是谁?” “……这是奖品,”筒井把那本《塔矢名人死活集》给加贺,声线中压抑着颤抖的愤怒,“拿了这个就给我滚。” 加贺一愣,把书皮翻到正面看了一眼封面:“塔矢名人死活集……?”他一皱眉头,继而整个人的神色就变了,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怒火与激动,直接动手撕起了书。 印着黑白的纸页残破零落地落在地上,在加贺与三谷惊愕的目光中,加贺一脚踩在书皮上,喘着气怒道:“我最讨厌围棋和塔矢亮了!” “……什么嘛。”三谷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火冒三丈开了口,脸上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带刺,说不出的嘲讽,“讨厌塔矢亮的话,把理由说出来啊!只会撕本书很有本事吗?我看你是为了逃避围棋才去下将棋的吧?!” 加贺瞳仁一缩,看着他的眼神一下子仿佛气急败坏的火焰熊熊燃烧:“说出理由?喂小鬼,别太得意忘形了,你凭什么命令我?再说了,塔矢亮那种手下败将,讨厌他又需要什么理由?” “是这样吗,”一道清亮中透着冷意的音色从他们身后传来,“我倒也很想知道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人群中一个少年走上前来。他一头墨绿的发丝,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二三,然而容颜俊秀,一双湖绿的眼眸此刻如刀锋一般锐利寒冷。 少年顿了顿,目光定格在加贺身上:“不过,我不认为我曾经输给过往棋盘上黏口香糖的人就是了。” 加贺猛然间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震惊。 塔矢亮望着他,神色是怒到极处的冷厉与从容。 “和我对弈一局吧。用事实来说话。” 第11章 拨云见日 塔矢亮在旁边围观很久了。 他是第一次来学园祭,虽然其实并没有多期待,但还是有些好奇。他正四处走着,看见围棋相关的摊位便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 进藤说的他认识的学长的摊位,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塔矢四下看了看,却怎么也没找到他期待中的那个身影。是还没来吗?塔矢亮沉吟。不,也有可能是生病了出不了门?毕竟他昨天感冒得那么严重…… 少年微微皱起眉,决定就呆在这里等等看。 题目对他来说太过容易,不过这样的摊位活动却很是新奇,更何况奖品还是父亲的习题集……塔矢亮站在旁边,颇觉有趣地看着那个红发猫眼的少年一路做完了初级和中级的题目,不由有些侧目:这个人棋力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棋力不错的了。 至于最难的那道题,几念之间他已经洞悉。然而在看见旁边斜出一只手将口香糖黏在正确答案的位置上的时候,一瞬错愕过后,他心中燃起一团不可抑制的怒火。 他并不认为自己曾经和那个“加贺”有过对局;至少他一丝印象也没有。 然而这又何妨。 塔矢亮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一个对围棋如此不敬之人。他自幼学棋,对围棋的热爱无与伦比、几乎到了虔诚的地步,又如何能容忍对棋盘的如此玷污? 所以他站出来,向对方约了战。 大概是拜塔矢亮标志性的妹妹头所赐,时隔这么多年加贺居然还能震惊地一眼认出了他是谁,然而事已至此,加贺骑虎难下。筒井和三谷站了起来为二人让出了棋盘,便剑拔弩张地开局了。 他们下得太快了,几乎像是十秒快棋一般地飞速落子,思考只在一瞬间,仿佛双方心中的怒火与执念都在这方寸棋盘之上决堤而出,容不得半刻的迟缓。 但是…… ……好强。双方都好强。 三谷勉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想要跟上棋局的发展,然而心绪却不自觉地乱了。在上周之前,他从未想过还会有他的同龄人可以下得他惨不忍睹、逼得他中盘初始便投子认输;今天之前,他也从未想过和他差不多的年纪里,竟然有人能下出这样的棋局。 比他高明太多的棋局。 不知怎的,他竟觉得有些不敢直视这一局。 棋盘上的争斗刀刀溅血,紧张的氛围仿佛正冲出十九路的藩篱,逼得三谷喘不过气。虽说双方都实力惊人,然而局势其实不难判断,塔矢亮不愧其名,棋力比加贺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判断精准,计算飞快,并且与他的外表不符的——手腕厚重中透着凌厉,宛若霜刃初开,带着斩破一切的锋芒。 成熟得超越了他的一切外在,成熟得近乎可怕。 行至中盘,争斗已尽白热,关键在中腹的大龙能否做活。塔矢亮依旧不假思索地落子,而加贺却愈加频繁地陷入了长考。 这就是塔矢亮。 三谷的掌心已然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然而他心底却不知怎的冒出一个念头:那天狠狠打败了自己的那个金色刘海的家伙……和塔矢亮相比,又是谁更强一些呢? 中腹黑子被绞杀,加贺不甘心地皱着眉,死死咬着牙,冷汗从他的额头滴落。局势至此已然明朗,黑方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加贺攥着手中的黑子,沉吟片刻,神色却渐渐变了。 “我输了。”他投子认输,然而神情却一反方才的不甘与焦虑,露出令人意外的坦然释怀。 喂喂……这个反应怎么回事?和设定不一样吧? 第17章 三谷疑惑地揣测。 加贺哗地一下打开一柄折扇,扇面上“王将”的墨字龙飞凤舞。他望着对面的塔矢道:“围棋上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刚刚那些话是我失言。塔矢亮,我知道以你目中无人的程度八成是不认得我了,但是我对你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小时候我和你是一个围棋教室的,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从全班第一变成了永远的第二。” 他感慨似的挥了挥手中的纸扇:“你跟我说‘要不然我故意输给你好了’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生气。‘谁要你施舍啊?塔矢亮你少看不起人了!’当时我这么不甘心地想着,决定再也不要下围棋了,于是去学了将棋。” “现在想想,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将棋。” “不过塔矢亮,”加贺收起纸扇,语气不善,“你那目中无人的性格,无论过多久,我还是讨厌得不得了!” “关于那件事,”塔矢亮此时正好整理完棋子,抬起头便对上了加贺的眼睛,“加贺君,其实我一直都记得。” “什——?”听到这意外之语,加贺一愣。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你来,但是后来下棋的过程中我想起来了,不……应该说我认出了你的棋。”塔矢亮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罕见的抱歉,“我对那件事情印象很深。那天回家之后父亲知道了我对你说的话,狠狠教育了我一次,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我这么严厉。以往虽然父亲对我的要求一直很高,但是并不曾用这样重的语气批评过我。” “塔矢名人吗?!”加贺一脸“真的假的?!”的惊叹表情。 “嗯。”塔矢亮露出一丝苦笑,“后来过了一阵子,父亲就不让我再参加围棋教室了。” “那个时候我还太小,只是单纯地希望你不用再受你父亲的责骂,却并不明白我说的话对于加贺君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塔矢亮直视着加贺,他的眼神清澈坦荡,仿佛冬日的湖水,能直直看见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少年抿了抿唇,继而站起身来,深深向加贺鞠了个躬:“是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的,那句话无论对任何下棋的人来说都是一种侮辱。虽然现在说这个恐怕太晚了,可是……真的很抱歉,加贺君。” “对不起。是我错了,请原谅我当年的过失。” 他深深地鞠着躬,墨绿的发丝直直垂下来,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说话的语气是最真挚的歉意,一时竟让对面的加贺呆住了。 同样呆住了还有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三谷。筒井见他脸色苍白,不由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什么。”三谷只是低低垂着头,帽檐的阴影下看不见神色。他死死攥着拳,方能忍住此刻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要怎样说出口呢,在听懂了加贺和塔矢之间的往事的那一刻他心中的自惭形秽。 那份无法言喻的惭怍将他自以为是的骄傲击得粉碎。 在他们的强大与近乎高洁的高傲面前,自己却还在为了那位微不足道的胜利而作弊。 他根本无地自容。 待加贺终于回过神来,他掩饰似的咳了咳,挥了挥扇子道:“算了算了,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塔矢你赶快起来,别麻烦了。” “……谢谢。”塔矢说完,才直起了身子。 忽然加贺想起了什么,转向筒井道:“筒井,你之前是想参加冬季大赛来着?” “是这样没错,可是凑不齐人数……”筒井迟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你觉得这个小鬼怎么样?”加贺的扇子刷地指向一旁的三谷,在场的几人都是一愣。 三谷看见面前的扇子,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还在状况外:“……?” “唔……棋力很厉害,但是他的年龄还——” 加贺直接打断了筒井的话,站起来向三谷走去:“——没什么但是不但是的,你把校服借给这家伙穿不就行了,年龄这种问题只要我们自己不说,没人会发现的。” 似乎是感觉到来势汹汹,三谷还没理清状况,已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喂,小鬼,”加贺语气嚣张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谷。我叫三谷佑辉。” 加贺看了看他,继而转向筒井道:“那么,我是大将,三谷作为副将,你做三将——这样就够三个人了吧?” “等等——?!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三谷终于忍不住开口。 加贺狭长的眼睛看着他,勾起一个张扬的笑容。 “中学生围棋联赛,副将。” -------------分---呀么----分割线------------------------------------------------------------------------------- 两天后。昏暗的小会所。 “所以,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三谷的一双猫眼盯着对面的人。进藤光坐在他对面,苦恼地解释道:“抱歉,那天生病了,发烧发得厉害,本来下午温度终于降了一点想要过来的,结果被妈妈强行按在床上躺了一天。” 『嗯嗯小光真的烧得好高的!爸爸妈妈和我都着急得要命,三谷君请不要怪小光啊。』 『佐为……』冷汗。 “这样啊,”三谷似乎是已经猜到了的样子,没有怪罪,也没有疑惑,只是点了点头,“那么,你想好了吗?想要我答应的事情。” 第18章 “嗯。”进藤光点点头。其实他原本是想着约三谷一起去筒井学长的摊位,然后看时机合适的话再做进一步打算,谁知道他会突然发烧……真是的。进藤光思及此处便觉得有些沮丧。 他直视着三谷的眼睛,认真地开口。 “第一,我希望你不要再在下棋的时候作弊了。” “我就猜到……”三谷低低一笑,答道,“放心,你就算不说我也不会再这么做了。” ……诶? 闻言进藤光和佐为都是一愣。熟知三谷个性的光更是心里犯嘀咕:这家伙怎么这么乖?但没等他多想,三谷便又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问道:“然后,第二呢?” “啊第二嘛……”进藤光说道,“姑且先问一句,你是打算上叶濑中学的吧?” “嗯。”三谷微微点头,只是看着他,等待下文。 “那么,进入叶濑之后,你能加入围棋社吗?”看见对面的三谷一愣,进藤光连忙补充,“虽、虽然叶濑的围棋社大概人很少,而且没有钱赚,但是可以一起下棋,还能参加团体赛,会很好玩的!” “啊,关于这件事……”三谷托着腮,然后把那天学园祭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进藤光越听越惊讶,第二天便冲到塔矢那边,求着他把那天加贺和他的一局排了出来。塔矢亮对于进藤光周日的高烧表达了十足的关心,顺便也对进藤光对自己身体不上心的态度进行了谴责,而后才把棋局复给了他看。 这样的展开着实出乎进藤光的意料。上辈子他想都没想过的情况,现在却真实地发生了——该说是蝴蝶效应,还是十足的巧合? 加贺前辈和塔矢能冰释前嫌他是真的很高兴,唯一让他疑惑的就是三谷这个以往一定要顺着毛撸的家伙这回幡然悔悟得也太快了,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亏他和佐为之前还头疼要怎么讲三谷才会听呢…… 嘛,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结果是好的。 一周后的周末。 海王中学。 进藤光再度踏入中学生围棋联赛的会场,看着四周这些熟悉的景物,一时感慨万分。他再度来到这个地方,却不是以参赛者的身份,而是作为观战者,来为学长三谷他们加油的。 团体赛永远是他心中一个遥远却又美丽的梦,是他曾经被迫远离的赛场。他亲眼看着叶濑小小的围棋部一点点萌芽、成长,而踏入了职业界的他却无法再回到那个单纯而快乐的地方。 然而他从未遗忘最初作为三将出赛的喜悦。 呃……虽然当年刚下棋没多久的自己成功地将塔矢气到失望至极就是了。 进藤光想起当年往事,自知理亏,不免觉得有点怂。 佐为一直在他身边缠着他问这问那,差点就要撒娇求进藤光让他上场下棋了。看样子很喜欢团体赛嘛,这家伙。进藤光也不说破,笑眯眯地任由他在比赛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在场地里到处乱跑,自己则去找学长他们说话,很快就和加贺混熟了。 比赛正式开始之时,佐为乖乖回到了他的身边,一起观棋。 叶濑的运气好得出奇,今年第一次参加中学生联赛便一路过关斩将到了最后一战,决赛的时候才输给了海王。 半途中原本来拜访海王校长的塔矢亮也顺路来看比赛,二人见到彼此都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又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正巧遇见,干脆看完了比赛一起去会所下棋。 “对哦,塔矢你是要上海王的吧?”坐在电车上,进藤光侧头问道。 “嗯,”塔矢亮点点头,回望他道,“你呢?” “肯定是直升叶濑中啊。”进藤光不假思索。 “你……不考虑一下上海王吗?”塔矢亮握着扶杆的手紧了紧,碧绿的眼眸看着他。 “海王那种地方不适合我啦,”进藤光晃了晃脑袋,“我这种成绩最多也就考考叶濑。” 『小光的社会和国文没有我的话就会不及格呢……』 『佐、佐为!』恼羞。 塔矢亮抿了抿唇,道:“以你的棋力,被海王特招完全不是问题。” “唔……话是这么说,”进藤光歪着头想了想,“但也不是这个问题?海王全都是尖子生,一个个都戴着眼镜目标东大,我对那种氛围完全不行啊。” “……”听他这么说,塔矢亮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他幼小可爱的脸庞上居然透着一丝百年难见的落寞。 佐为瞥见他的神情,抿唇一笑。 “更何况上哪个中学其实根本不重要,”进藤光却并没有发现他的神情,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等到通过了职业考试之后,其实也不太会花时间在学校了吧。” 塔矢亮倏地抬起头,一愣后回过神问道:“进藤,你要去考职业考试?” “当然,迟早是要去考的嘛……等等你不会告诉我你没有考虑过吧?”说起来上辈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奇怪了,以塔矢的实力早就是职业水平的了,为什么拖到13岁才去参加职业考试啊? “不是……那倒不至于,”塔矢亮微微偏过头,“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再精进一步。而且……”如果职业考试里没有你这样强大的对手的话,即使以第一名的成绩胜出成为职业选手,那也没有丝毫意义。 他并未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吊得只听了一半的进藤光心中疑惑不已:“塔矢,你不会是没信心吧?” 第19章 “诶…?我不是——” “——安心啦!”进藤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眸中带着笑意注视着他,清澈纯粹得宛如琥珀,“塔矢你这么强,肯定没问题的。” 莫名地收到了来自好友的安慰,塔矢亮想要澄清自己并非没有自信,却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一瞬间心中说不出的满足与暖意陌生却又令人如此满足,以致于他甚至觉得不澄清好像也没什么。 旁边的进藤光则是满心疑惑。今天的塔矢怎么怪怪的…… 说起来,塔矢亮真的会没自信吗?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第12章 男生女生(上) 时光就如流水一般,不经意间悄悄流过。进藤光保持着高频率往塔矢家的围棋会所跑,一来二去早就在会所里混熟了,经常还有大叔来找他下指导棋;不过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在和塔矢亮对弈、复盘、讨论,并且——像小学生一样吵架。 “这里不能用跳!” “我说能就能!” “凭什么?!” “这句话你刚刚已经说了三遍了!” “不可能有三遍,我记得很清楚!” “就是有!” “没有!” 诸如此类。市河小姐和会所里的大叔们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以前的相处模式,进藤光有些纳闷,不过又感到熟悉得令人安心。 深冬的天气寒冷冻人,进藤光的感冒好像好不了了似的,去找三谷的时候还被那个毒舌的家伙嘲笑是“拉风箱”——对此,进藤光表示三谷佑辉你有本事和我下棋,我保证不虐死你。 佐为倒是相当关心他的身体,紧张得不得了,不过在进藤光再三的保证“只是感冒真的不会死的啦!”之下,渐渐也就不再那么一惊一乍了。来到现世已然过了一段日子,这只千年的鬼魂已逐渐适应了千年之后的世界,而同时转变的还有他的棋。 那是真正的秀策在现代复活,他学得那样迅速,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吸纳着百年来围棋上的变化与精华,抹去了他身上岁月的陈旧积尘,将他的棋磨得宛如宝石一般莹然含光。 每一局棋后,佐为都变得更强。 佐为的蜕变就在进藤光的注视之下一点一点地发生,纵使他心中已然有所预料,也不禁为这变化的迅速惊叹。进藤光知道自己正亲眼见证着一个传奇的诞生,而除了不可思议之外,他更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果然……佐为真的好厉害啊。 他一边在心中如此感叹,一边在每晚和佐为的对局中加倍地用心。 然后,某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进藤光放学照常跑来会所下棋,和塔矢亮对弈着一不小心就留到了很晚——好死不死那日早上妈妈还反复叮嘱过他要早点回家。美津子在家中等得着急,突然想起那天自家女儿拿给自己的会所电话,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便打了一个过去。 接电话的是位年轻的小姐,似乎是服务员的样子,听说她是进藤光的妈妈之后就笑了,非常和善地请她稍等、这就叫小光来听电话。 焦急的心情下美津子并未注意到对方特别亲切喜爱的语气,等到对面的光一接电话就忍不住道:“小光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早上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早点回家的,你这孩子怎么又这样呢!” “妈妈我——”光弱弱的。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就心里咯噔一下暗觉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极了,果然一接电话就是妈妈的责备。是他自己理亏,进藤光越听越是心虚,几乎欲哭无泪。 对面的妈妈怒火中烧,音量大得哪怕耳朵从听筒边移开也很响,在本来安静的会所里显得清晰异常。客人们听到这边的电话声音,都好奇疑惑地向光这边投来了目光。 “——你知不知道妈妈又多担心!光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那么晚回家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电话那头十分激动,声音里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压抑的哭腔,进藤光顿时整个人就慌了,连忙手足无措地又是自我检讨、又是安慰又是保证再也不这么干了——他向来依旧拿母亲这样的表现没有一点办法,又一时间笨嘴拙舌的,好一会儿才安抚好又是生气又是担心的美津子。 进藤光松了口气,放下电话的时候,才发现会所里异乎寻常的安静。所有的人都一脸愣愣的表情盯着他看。 不,与其说是愣愣的,不如说是震惊之后至今没能缓过神来的呆滞。 相对表现得最为镇定的塔矢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问道:“进藤……你原来是女孩子吗?” ……啊,原来如此。 “唔,姑且算是吧。生理上是这样没错。”进藤光随口回答,看着塔矢亮问道,“怎么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会所顿时炸开了。 满满是一地大家碎掉的三观。 谁能想到呢?这小家伙从衣着到举止再到语气满满都是男孩子气,是以所有人都认定了她是男生,从来都没向她本人确认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没事干去问人家的性别呢? 更何况,他——不,她棋力还这么强。 小老师年纪小没看出来也就罢了,他们这些大叔爷爷都没认出来,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需要这么惊讶吗……”进藤光本人倒是仍然在状况外。 第20章 塔矢亮似乎苦恼着要怎么开口:“不,也不是……” 进藤光孩子气地皱起眉头:“性别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吧,”他凑近了塔矢亮,“塔矢,只要能下棋,你也不在乎对手的性别的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塔矢下意识地回答,却不知道下面要如何继续。 北岛先生先炸了:“臭小子说什么呢!性别怎么可能无关紧要!听好了,女孩子和男生可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女孩子绝对是爱护的对象,男生要承担的责任要更多,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进藤光抓了把头发:“是吗?我倒是宁愿我是男的。” 塔矢亮一愣:“为什么?” “因为当女孩子超麻烦啊!!”进藤光气鼓鼓地说道,冲塔矢亮伸手比划,“你都不知道,妈妈尽给我买那些有好多蕾丝的衣服,然后不准我跑来跑去,说是‘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什么的,还会把你拉到那种超恐怖的内衣店里啊!!!就是那种全是粉红色的地方!还问我波点和猫咪花纹的更喜欢哪种,啊啊啊啊啊真的是超羞耻!真是的,哪种都好啦,明明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进藤光一股脑倒起苦水来,简直像是要停不下来。 相比之下,会所里的人们则是一片惊呆的沉默。最早从其中挣脱的塔矢亮无奈而尴尬地试图排解:“那个,我想这也是因为伯母非常疼爱你的缘故吧……” “这个……我也知道的啦,但是就非要这么麻烦吗。把我当男生一样放养就行了啊,放养。”进藤光说道。 肯定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完全不像个女生,你妈妈才会那么做的吧?!!你以为是谁的错啊!!会所大叔在内心集体咆哮。 “……”这回连亮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咦?其实这么看起来……塔矢如果是女孩子的话,肯定超合适我家的那些衣服啊!”进藤光突然打开了脑洞,眼神都亮晶晶了起来,“对了,塔矢,下次要不要到我家试试看?说起来我们衣服的尺寸都很相近呢,你肯定比我适合多了。” 『小光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题啊……』连佐为都无力掩面了。 『诶,很奇怪吗?可是我真的这么觉得啊。』 塔矢亮:“不、不用了…….!” 会所大叔:“…………………………………………………….” 进藤光你这臭小子究竟想对小老师干什么!!!!!会所大叔们的内心在咆哮,浑然忘光了进藤光事实上是个女的。 结果直到美津子来到会所接光回家为止,会所的人们都没从这种“卧槽”的氛围中缓过来。塔矢亮是第一次见到光的妈妈,连忙有礼貌地行了礼问好。他容貌粉雕玉琢,态度又乖巧有礼,一看就极有家教,美津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结果在回家的一路上,除了挨批评之外,进藤光就听见自家母上一直在夸奖别人家的孩子塔矢亮,顺便和光进行了各种对比,直把进藤光堵得一口闷气在胸前。 『啊——!居然连佐为你也笑我!』 『噗哈哈——对不起小光,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因为塔矢君真的很优秀啊。』 『什么嘛,我就那么不如塔矢吗?!哼,我生气了,今晚不给你放棋谱了。』 『诶——?!诶诶诶诶诶?!』 第13章 男生女生(下)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周末被妈妈拖出门之时进藤光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来到百货商店的时候,这份预感便变为了现实。如果只是陪妈妈逛街的话也并非做不到,进藤光只想做一个安静的拎包的,然而美津子对此颇有微词:“这可是来帮小光你买衣服啊!来来来,快点放下包,赶快来试衣服。” “诶?!不不用了吧妈妈,我已经有很多衣服了啊——” “在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你的衣橱里明明全是运动装。而且一到开春你就是初中生了哦,怎么能还像以前那样呢。” “啊?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上了初中的话我可以穿男生制服啊。” 这话一出,美津子顿时就被她气到了,敲着她的脑袋又好好教育了一通,说得进藤光直恨不得光速逃离。有时候——不,是大部分时候美津子都又愁又恨铁不成钢,自家的女儿明明生的可爱秀气,却总是一副假小子的样子,完全和男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是生她的时候什么东西吃多了吗,还是什么东西吃得不对? 光现在年纪还小,倒还问题不大,可是等她再长大一点,这要如何是好? 一边随意挑选着柜台上的衣物,一边如此烦恼着的美津子突然间想起了那天在围棋会所里见到的男孩。 确实是叫塔矢亮对吧? 啊呀呀……那孩子无论是容貌还是风度都非常出众,一看就非常有家教呢。 这么说起来,小光那个时候突然说什么退掉足球社开始下围棋,这一阵子又经常在会所下棋下到很晚才回家……是一直和那位塔矢君在一起吗? 真是的,小光都不怎么说起下棋的事情呢……心中这么有些怨念着,美津子却觉得自家女儿这次对围棋的兴趣与以往对待其他事物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同,认真得超乎她的想象。 究竟是为什么偏偏对下棋这么认真的呢?明明以前在爷爷家看到的时候还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第21章 低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看上去无所事事、对衣服毫无兴趣的光,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在美津子的心中升起: 咦……?难道? 八卦的星星之火一旦燃起,便足以燎原,美津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靠谱,忍不住低头,试探着问自家的女儿:“那个,小光,上次我在围棋会所见到的那个孩子……” “啊?妈妈你说塔矢吗?” “嗯,就是塔矢君。” “塔矢怎么了吗?” “妈妈想问问看小光……你对塔矢君怎么想呢?” “诶?怎么想什么的……塔矢他棋下得很好啊。然后,嗯,学习也很好?反正比我好啦,他还帮我辅导过国文。” 对意外的信息感到有些惊讶,美津子追问道:“还有吗?” “其他的吗……啊对了,说起来那家伙长得还蛮可爱的,我还跟他建议过让他来试试看妈妈你给我买的衣服呢,绝对比我合适一百倍!可惜被他拒绝了。”进藤光一脸遗憾。 “……………………………..” 老公,我们家这个真的是女儿吗。美津子的内心是崩溃的。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吗?” “别的?”进藤光终于也觉出美津子似乎话里有话,疑惑地歪了歪头,“妈妈你究竟想问什么啊?” 美津子仔细端详她的表情,怎么看都只有单纯的困惑,全无半分春心萌动的迹象。原来是自己猜错了吗?美津子不由得舒了口气,语气有几分抱歉:“因为小光你很少对什么东西这么认真啊,而且最近一直在围棋会所下棋到那么晚,所以妈妈原本猜你是因为那位塔矢君的缘故才……” “……啊?所以说因为塔矢的缘故究竟指的是什——”进藤光的大脑迟钝了两秒,这才突然顿悟了自家妈妈的想法,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哈?!!!!不可能不可能!妈妈你在想什么啊,我才不喜欢塔——不是,我对塔矢才没有这种想法呢,那家伙只是我的对手而已!对手!最多、最多只是单纯的朋友。最多!” “对不起啊,小光,”美津子连忙抱歉地安抚,“妈妈只是有点好奇你突然开始下棋的原因而已……” “那个啊……”进藤光歪着头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喜欢下棋而已。而且我的目标是‘神之一手’,还差得很远呢……” 『诶?!』 “诶?神、那个,小光,‘神之一手’是什么?” 『小光你的目标也是神之一手吗?』 “那个对于每个棋士来说是最高的追求,是最好的一手,我的目标当然也是它!” 美津子的语气有些困惑:“嗯,围棋的事情我也不太懂……不过小光你这么喜欢下棋的话,就要努力好好下哦,不能像以前一样三心二意了。” “才不会呢,”进藤光拍了拍胸口,“我以后可是要去做职业棋士的!” 美津子只当他是少年心性随口一说,因此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 第14章 新的开始 12月的某日的晚饭。 塔矢宅。 “对了,小亮,”盛饭之时,塔矢明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说道,“下周庆祝你的生日,要不要请那位进藤君也过来?” “诶?”塔矢亮一愣,“可以吗?” “当然了,难得小亮有这么要好的朋友,邀请人家到家里玩不是很好吗。而且妈妈也很想见见那位进藤君呢。” 坐在上首的塔矢行洋亦颔首道:“亮,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吧。” “好的。”亮点了点头,眼神亮闪闪的。忽然思及何处,他犹豫着说道:“对了,妈妈,那个……进藤其实是女孩子。” “……诶?”明子正在盛饭的手一顿,继而露出了极其惊讶、又透着惊喜的神情,“真的吗,那位进藤居然是女孩子?!啊呀,真是没想到小亮居然能和女孩子成为朋友,一直以来都用‘君’称呼那孩子实在是太失礼了。” 塔矢亮的神情中透出一丝困扰:“嗯,确实是这样没错。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因为进藤年龄和我差不多大,举止非常像是男孩子,加上他棋下得真的很好,所以过去完全没有发现……” “那个进藤,”塔矢行洋开口问道,“是你跟我提起过的那个同龄人吗?” “是的。”塔矢亮连忙答道。 行洋只是低低“嗯”了一声,然后便沉吟不语。 塔矢明子会心一笑,对自家儿子笑道:“看,你爸爸都这么表态了,务必要请进藤桑来我们家哦,小亮。” “……我、我知道了。” 到了亮生日当天,明子一清早就忙活了起来,准备饭菜和蛋糕、打扫卫生,到了将近十点终于好歹差不多告一段落,她刚擦了擦手,便听见门铃声响了起来。 啊呀,客人都已经要到了……。 明子前去开门,中途看见自己的儿子也罕见地跑出来应门,不由得忍俊不禁。看样子小亮真的很期待呢,真少见。 门外站着一个和亮年纪相仿的孩子,有着金黄的额发与清澈圆亮的眼睛,容貌清爽又可爱。看见移门打开,那孩子宛如小动物似的眼眸亮了起来,非常乖巧地向她微微鞠躬行礼:“阿姨早上好。”然后对她身后冒出一个头的塔矢亮笑着说道:“塔矢,生日快乐!” 第22章 那孩子的声音清亮又阳光,让人忍不住跟着也心情明亮起来。 “是进藤吧?”明子笑眯眯地招呼道,“快进来,小亮都等了好久了。” “妈妈////////——!”塔矢亮。 进藤光忍着笑,将手中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明子:“阿姨,这是我妈妈一定要我带来的见面礼,据说这家的和果子味道很好。对了,妈妈还特别关照我一定要向塔矢转达一下她的谢意,我一直以来都受他关照,实在是无从感谢。” “哪里哪里,这也太客气了,”明子笑着把塔矢亮拉到前面,“小亮,你带进藤进去吧,四处看看什么的都可以,要好好招待重要的朋友哦。” 『塔矢家好大啊……』佐为忍不住惊叹。和光家比起来,这里简直像是天皇居所。 『毕竟是名人家嘛,在东京能有这么一套房子可是很厉害的。』光上辈子来过这里很多次,北斗杯集训的时候还在这里住过,是以并不像佐为那样吃惊,只是觉得非常怀念。 塔矢亮一边带他参观家里,一边想起了什么,对光说道:“不过真是少见啊,你会穿成这样……” “你说这一身?”进藤光苦恼地叹了口气,“因为妈妈说什么‘穿成你平时那样去拜访人家家实在是太失礼了,想什么样子’,所以非要我换掉,我身上这身还是她勉强才同意的呢,不过好歹不用穿裙子了。果然很奇怪吧?” “没有,一点不奇怪。”塔矢亮居然还认真地想了想。 过了不久,芦原、绪方等人也陆续来了,一干人等一同聚在客厅里,初来乍到的进藤光自然成为了围观的对象,周围啧啧称奇的好奇视线直盯得进藤光心里发毛。 虽然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塔矢门下的棋手了,但是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芦原先生也就算了,他一直以来可是都有点怵绪方老师的…… 绪方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原来如此,你就是小亮提起过的进藤?” “嗯…嗯!” “呐,进藤,你是怎么和小亮认识的?”芦原兴致勃勃。 “就是有一天去围棋会所下棋,遇见塔矢,下了一局,然后就认识了啊。” “那对局结果呢?”芦原。 “是我输了。”塔矢亮苦笑着回答,“惨败呢。” “诶诶诶诶?!小亮惨败?怎么可能?!”芦原一脸难以置信,连绪方也一丝惊讶,“同龄人里居然还有人比你更强的吗,亮?” “进藤比我厉害很多。”塔矢亮不假思索。 绪方有些意外自己这个小师弟如此果断的语气,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塔矢亮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个可怕的孩子,也正因为如此他并不相信这个年龄段里还会有人比自己这个小师弟更强。是因为是他的第一个好朋友,所以亮的态度才如此特别吗?绪方想着,不着痕迹地扫了进藤光一眼。 有趣。 坐在上首的塔矢行洋从刚开始便沉默着,此刻方才开口问道:“进藤,你怎么看?” “现在大概是我比较强吧,”进藤光直率地说道,眼神诚实。虽然仍然有些敬畏着眼前的塔矢名人,她仍然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但是塔矢是我的对手。他绝对不会让我就这么轻松地走在前面的,对吧,塔矢?”光说着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塔矢亮。 他们是彼此认定的劲敌,永不认输地追逐着彼此的身影。 因此对这件事,进藤光从不怀疑。 “嗯。”亮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目光专注宛如星光出鞘,“进藤,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塔矢名人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令人意外地没有介意光看上去完全不谦虚的态度,而是露出了平和的微笑,对进藤光说道,“那么,要努力不让小亮这么快追上啊。” “我、我会努力的!”进藤光连忙诚惶诚恐地点头。 在座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进藤光身后的佐为亦露出了清浅的微笑。 真好呢,有追逐的对手。 塔矢父子在围棋上的高傲一脉相承,虽然名人对儿子向来严格,然而在座诸位皆明白他对亮有着从不宣诸于口的认同与骄傲。难得能见到亮和其他孩子之间这样相互认同追逐的可爱场景,身为父亲的名人想必也觉得少见吧。 这一插曲之后,气氛便活跃了起来。在座的众人不少都是从亮很小开始便认识他的,今天又有进藤这个珍稀动物在,好奇的气氛热络到了一种在塔矢门下少见的地步,大多还是好奇进藤一个女生居然能和亮成为朋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进藤光还是第一次见到塔矢门下的棋士露出这样的一面,虽说大部分她都早已认识,上辈子也交过手,但这种情况还真让她意外得有些招架不住。不过好在她个性向来开朗阳光,不像普通这个年纪的女孩,过不久就放开了不少,不再过分紧张,和一群人里年纪最轻的芦原聊得分外热络——因为过于八卦,芦原还被端着蛋糕进来的塔矢明子责怪道“真是的,不要把人家初次见面的女孩子吓坏了啊。” 众人大笑。芦原一脸不好意思,进藤光自己倒是一点不介意,笑得大大咧咧的:“没事的阿姨,和芦原先生聊一聊而已,不会被吓到的啦。” 吃完蛋糕许完愿,各自给亮送上生日礼物,在座的都是不怎么喜欢玩闹的棋士,因此这一场生日聚会便差不多走到了尾声。 第23章 起身告辞的时候,塔矢明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显然是很喜欢她的样子:“小光以后要常来玩哦。” 塔矢亮追到了玄关来,脸颊微微发红,露出了一个少见的单纯的笑容:“谢谢你能来,进藤,今天我过得很高兴。” 难得见到他这样的表情,进藤光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有什么好道谢的啊塔矢?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个生日。”塔矢亮摇了摇头,眼神又沉静又认真。 进藤光想了想:“那以后每年我都来陪你过生日好了。” 塔矢亮透亮的墨绿眼瞳中盈满笑意。他点了点头:“好啊,随时欢迎。” 离开之前,塔矢亮叫住了光:“对了,我问过爸爸了。要是愿意的话,你要不要来我家每周日的研究会?” 进藤光当然不可能拒绝。 就算她想,她的棋痴背后灵也一定会一直哭着缠着她直到她答应为止。 第一次参加研究会的那一天,她和众多棋士一起检讨了那周王座战的一番棋(大多数时候是旁听),然后和名人让2子下了一局。 知道那一局是想要看看小光真正的实力,佐为甚至没有向光提出想要下这一局的要求,只是站在光身后,以专注得近乎强烈的目光凝视着这一局,浑身散发着一种几欲出鞘的战意。 那一局过后,在座再没有人把她仅仅当成塔矢亮的好朋友,绪方精次打量她的目光几乎是震惊而锐利的。 而那一天回家的路上,佐为罕见地一路沉思着,没怎么开口,神色沉静得透出一线肃穆,仿佛唇线一抿便能划出一道如雪的寒光。冬日的暮色渐渐低垂,路灯的橘黄光芒在墨蓝的天空下亮了起来,若有若无地穿透佐为的身体,投下一段虚无的昏暗光影。 细雪飘在空中,落下星点寒冷伶仃的纯白。 快到家的时候,佐为停下脚步,凝视着天边某颗黯淡的星子,终于开口说道:“小光,总有一天我会和名人对弈。” 那是现世以来佐为第一次露出如此强烈的想要与某人对弈的愿望,他眼中的执念有如星辰一般在这寒冷的冬日暮色中闪烁着纯粹的光。 “现在的我还不行……还不到时候。还不够。”佐为的低语中有着某种坚定的平静,“但我有预感,终有一天,我必将做好所有的准备,作为对手前往他的面前。到了那个时候,光,你能帮我吗?” 进藤光看着他,忽然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到了那个时候,佐为,我一定会找到方法让你和塔矢老师下棋的。” 冬夜的雪落在她的眼睫上,悄然融成一滴晶莹的水珠,霎时间滚落不见,而这个冬天亦如那融化的雪花一般,在无声之间消失了踪影。 春天到了。 樱花开放的时节,进藤光升入了叶濑中学。 那天下午她穿着制服踏入围棋会所的时候,周围一瞬间安静得有些可怕。进藤光苦恼地叹了口气:“果然很奇怪吧?水手服和裙子什么的。” 连会所的大叔们都一副这种表情…… 光穿着叶濑中学的深色水手服,整齐柔软的百褶裙刚巧垂到膝盖上方,露出纤细而白皙的小腿。过去的时候她一向满身男孩子气,这回第一次换上这样的衣裙,众人方才意识到其实她面容清秀,眼眸明澈,清爽得讨人喜欢。 “不会,”塔矢亮摇了摇头,继而偏过头去,脸颊微红,“我觉得非常适合你。” “是吗?”进藤光困惑地皱起眉头,还拉起裙角低头看了看,引起周围大叔们的一片惊呼。光反倒毫不当一回事,“大叔你们在大惊小怪些什么啊,我在里面穿了裤子的,怎么可能就这样穿这么短的裙子嘛……” ……神经也太粗了。塔矢亮简直拿她没办法。 “下棋吧。”亮支开话题,打开棋盒,如同之前无数次一般邀约。 “嗯。”进藤光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 黑白的棋子清脆地敲击着棋盘,一如遥远的过去与未来,无数低沉而又空灵的棋子回响。 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命运的旋转开始了。 第二卷 前缘 第15章 网络围棋? 鲤鱼旗。光的房间。 三谷火红的头发。地下室的围棋会所。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很熟悉,又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一段段片段在眼前闪过,走马灯花一般,快得让人抓不住。 黑的。白的。褪色的全彩的。 他看见了一个墨绿发丝的英俊少年,看容貌似乎像是年长了许多岁的塔矢亮,他看见一个铺满榻榻米的房间,里面放着许多棋盘,有许多孩子正在对弈。他还看见一个形状奇怪、有一面发着光的方盒子,小光就坐在这盒子前面,笑着对他说了句什么:“——” 咦?小光说了什么?听不见。 小光,能再大点声吗? 对了,这个会发光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呢? 他努力而好奇地想要分辨,却只看见静默的画面。小光好像与他认识的那个女孩儿有些不同,他却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只能看着这段梦中的小光坐在那个盒子前面,对他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一个闪回,他又看见了年纪还小的塔矢亮焦急而急切地冲了过来,搭上光的肩膀—— ——忽然之间,一切画面都归于沉寂。 第24章 藤原佐为猛然回过神来,一时竟感到恍如隔世。他稳了稳心神,发现自己仍在光的房间里,而窗外的夜色尚还深沉。佐为揉了揉眉心。 刚刚那究竟是什么…….?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回了,偶尔他一个晃神,便会猝不及防地被拉入一段段走马灯花般的光影。他无法分辨这是梦,又或是幻觉——有那么好几个时刻,他在这些梦中感到了几乎感同身受的快乐与低落。 它们太过真实了,真实得近乎回忆。 最初的时候,他只能看见零星几个画面。然而渐渐的,它们在佐为的梦中逐渐变得不再如此单薄,它们动了起来,织成一个个凌乱的片段。 然而它们从来都没有声音,仿佛无声的诉说。 隐隐地,佐为感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鬼魂开始做这样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他还活着的时候开始,他就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很是害怕,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鬼也没有什么改变——然而除此之外,更令他心绪不宁的是那些画面本身。 不知为何,他总是能感到在那些片段背后烙印着的深深的思念,仿佛是同时蕴含着世间最快乐的笑颜与最滚烫的泪水,灵魂几乎无法承受如此之重。 藤原佐为看了一眼床上仍在沉睡的光,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些画面埋藏进了脑海深处。女孩的睡颜乖巧而柔软,带着难以言喻的安静。佐为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佐为想,不能让光担心。 做完所有的体检项目,进藤光用棉签按着手臂上的抽血口,开开心心地往医院的公共长椅上一躺:“啊,终于做完了!!!那——么多项目,真的花了好久哦。” 佐为眼泪汪汪、慌里慌张地围着她转:“小光你有没有事????为什么他们要抽你的血啊?这是在干什么?邪教祭祀吗?小光你还好吗?会、会不会……” “噗,邪教祭祀哈哈哈哈哈哈???佐为你在想什么啊!” 佐为又气又急,脸颊鼓成了圆圆的河豚:“小光!!!我很担心诶!!!!” 进藤光笑够了才安慰他:“没事没事的啦,佐为!这个只是普通的体检项目而已,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哦。再过个五分钟就不会再出血了,下周来拿体检结果就可以了。” “体检……?”佐为呆呆地歪着脑袋,“是身体检查那样的东西吗?” “是啊,古代没有这种技术,不过现在医生们已经可以通过检测血液的方式来判定身体有没有健康问题了哦。” “诶?……诶诶诶诶诶??????!!!这种事情可能做到的吗???小光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明明都受伤流血了啊!这样真的不会伤害到小光的身体吗?小光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的啦!!!你看佐为,是妈妈非要让我来做这个体检的诶,她怎么可能害我呢对不对!” “唔,可、可是……” “而且妈妈懂得可比你多多了哦,佐为。”光一副小老师的样子,向佐为晃了晃手指,“佐为你对于现代的东西完全搞不懂呢。” “呜,”千年前的老古董佐为像只狗狗一样看着她,不情不愿地接受光的“谆谆教诲”,“话、话是这么说啦……可是光最近总是感冒发烧什么的,身体不好,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光咳了一咳,虚张声势:“那只是一时着凉而已嘛!!!佐为你等着看好了,一周之后来拿体检结果,我肯定健健康康,什么事都没有!” 进藤光这孩子从小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结果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单单感冒的次数,就比往年多出了至少一倍。美津子一向容易担忧,便拉着小光去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 一周后体检成绩出来,果然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小毛病倒是有不少。血检有几个指标稍有偏离,心率有些不稳定,不过医生也说了——正常人谁没个身体状态起伏呢?这孩子又在青春期,都是正常现象。 一言以蔽之,进藤光同学虽然近来经常感冒发烧,但就是查不出有什么毛病。按照医生的说法,“或许只是换季的时候免疫力不太高而已。” 光吃了颗定心丸,就开心地撒手不管了(“我就说嘛,肯定只是妈妈担心过度了!”),美津子却仍然心有隐忧。临走的时候,医生叫住了这对母子,给了他们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着“安倍秀二”的字样,头衔是【平安第二私立医院综合科首席医生】,字迹上烫着金,十分精致。 光凑过来看了一眼名片,忽然惊讶:“咦?平安第二私立医院,这不是很有名的那一家吗?” 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的,就是平安神宫百年祭的时候赞助的那家医院。这个是我前辈的名片,他是很厉害的医生,尤其对很多疑难杂症很擅长。如果太太还是不太放心您家女儿的话,可以去找这位安倍医生看一看,或许他可以让您安心呢。”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是进藤光收起了名片,一转头就把这件事给抛在了脑后。 毕竟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体检单也说了她挺健康的……这不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嘛!光毫无心理负担,开开心心地叼起面包,拎起书包就上学去了。 放学之后,光走进理科实验室,才发现围棋部的大家竟然已经都到了,就数她一个人到的最晚。见她进门,筒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啊,进藤,你终于来了!” 第25章 “抱歉抱歉,之前社会学考得太差,老师找我谈了好一会儿……”进藤光吐了吐舌头。 三谷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爽约不来了呢。” “什么爽约啊?我不是说好了每周二要来给你们下指导棋的嘛?”三谷这家伙一直都是这么口嫌体正直,光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却已经养成了和他打嘴仗的习惯,坏笑一下,“哦……还是说三谷你怕了我了,不敢跟我下?” “……谁怕了你了啊?!”三谷立马气红了脸,“来下啊!” “那今天我让三谷几个子好呢?”进藤光继续逗猫,“嗯,九个子应该够了吧?” 三谷快被气炸毛了:“进!藤!光!不要以为你是个女生我就不敢——” “——好了好了,三谷你消消气,小光你也是的,不要再逗三谷玩啦。”最终是藤崎明出来打了圆场,笑着把小光往桌边拉,“我们开始下棋吧,好不好?小光今天还是同时和我们几个一起下吗?让我几个子比较好呀?” 进藤光在桌边坐下,自信地笑起来,眸光如星:“是啊,三局一起来,这样比较快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一局过后,三谷有些崩溃,“为什么这个家伙这么强啊?!” 进藤光好得意:“嘿嘿,不服吗?” “你究竟是怎么练到这个水平的啊?!”三谷一脸不可思议,“而且你才十三岁诶,能跟多少人下过棋啊,为什么能下得那么老练?!” 虽然围棋是很讲究天赋的运动,可是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是需要经验积累的。三谷虽然不是什么职业选手,但棋力不算很低,当然看出了进藤光不是新手,甚至可以说是积累丰富、应对老道——这也太可怕了吧?她究竟和多少人对局过啊? “这、这有什么嘛,我和厉害的人对局多了而已,不可以吗?”进藤光有些心虚。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多活了十二年吧?别的不说,这根本没法跟佐为解释啊!一想到在旁边同样一脸好奇宝宝的佐为,光就头疼,灵机一动,“而且,我下过很多网络围棋不可以吗?” 『网络围棋?小光,这是什么?』佐为果然眨着大眼睛,不明白了。 “就是在世界围棋网上下围棋的那个吗?”三谷问。 光点点头:“没错,就是那个!三谷你也玩的吗?” “没,只是听说过而已。好玩吗?” “我觉得很有趣哦!” “诶……”三谷百无聊赖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那下次我去姐姐工作的网吧的时候,也去试试看好了。” 来了! 进藤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很有兴趣的样子:“诶?三谷你的姐姐在网咖工作的吗?” 三谷点点头。很少见到光这幅眼睛发亮的样子,他难得地起了点兴致:“你想去的话,我把地址给你,让我姐给你打折啊。” 第16章 sai 16. sai 说是说打折,可实际上三谷的姐姐一听说她是三谷的朋友,立刻就给她免了单。“不过要偷偷的哦,不可以告诉别人,而且要我在的时候才可以。”三谷姐姐俏皮地朝她wink了一下,“真少见,难得见到有女孩子和我们家三谷是朋友呢。” 进藤光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家网咖了。上一世也是三谷介绍他过来的,关于sai的一切都在这里诞生,也在这里终结于名人与佐为的世纪一战。她对这边的布局熟悉得跟自己家似的,谢过三谷姐姐之后,便熟门熟路地找了台电脑坐下来,开机。 不过这么笨重的台式机,还真是有点怀念啊……光在内心感叹。十多年后的电脑已经变得小巧便携多了,笔记本更是普及,这么大只的台式机,连进藤光自己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方方的一个大盒子,一面发着光,前面还外接着键盘和鼠标。 ……咦? 佐为忽然一愣。 这个盒子……他是不是在梦里见过? 好奇的鬼魂忍不住伸出扇子来,戳了戳这个盒子,又上手前后左右地拍拍,像极了一个大型好奇宝宝。光被他逗笑了:『佐为你在干什么呢……』 佐为拧着眉毛,似乎有些苦恼,“emmmm”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个盒子好像有点眼熟……小光小光,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呀?』 『干什么?当然是下棋呀!』 『……下棋?』佐为眨了眨眼睛,立刻更认真地研究起了电脑的显示屏。『诶?!用这个盒子可以下棋吗?要怎么下呀?小光???』 进藤光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不要急,佐为,我这就下给你看。』 输入世界围棋网网址,回车,进入网站,点击新账号注册。 比起初入网络的新手,她的操作无疑很熟练。 界面跳转得很快。此时的世界围棋网才刚成立不算太久,比起十几年后那优美丰富的网站主页,眼前的界面无疑简单粗暴得可怕。可是进藤光知道,即使是在这个时间点,网络空间里也已经有足够多的世界好手在寻求对局,甚至不乏有中日韩的职业选手在世界围棋网上披着马甲下棋。在这个空间里,无限的奇迹都可以蓬勃发展。 望着这个简陋而怀旧的界面,进藤光忽然眼眶微湿,心潮澎湃。 s-a-i,她一个又一个键地慢慢输入用户名。那么简单、又那么永恒的一个名字。“sai,”她转过头去望向白衣的鬼魂,用明亮的笑容掩饰眼角的微红,而佐为的双眸凝视着屏幕上的账号名,惊讶地睁大。 第26章 “佐为,欢迎来到现代围棋的世界!” 一整个下午,眨眼之间就在网络围棋中消磨掉了。第二天下午,佐为仍旧在网络世界里下得乐不思蜀,停不下来,开心到跑圈。第三天下午,进藤光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id上线,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啊,zelda!”光眼睛一亮,像贪吃的孩子看见了糖果。 『咦,光认识这个人吗?』 『唔,应该算、算是认识吧?』总不可能告诉佐为和谷是他上辈子认识的好朋友吧……进藤光有些抓狂。幸好她在佐为面前是装作以前玩过网络围棋的,那装作以前下过也说得过去,『以前我和这个zelda下过棋,还看过他和别人的对局,他蛮强的哦!』 佐为果然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诶,是真的吗!』 『不骗你!嘿嘿,告诉你佐为,这个zelda可是院生哦。』 『院生?就是小光你说的那个,唔,那个职业选手预备军吗?』 『没错。而且院生全部年龄都在18岁以下,这个zelda,应该和我一样,只是个小孩子哦……』不过应该比他大就是了。印象里和谷是比他大了两岁的对吧? 佐为“呜哇”了一声,更兴奋了:『小孩子啊……小光,我想跟他下!!快开始吧快开始吧,小光!』 兴奋的可不止佐为一个,光也一样。 他和和谷上辈子认识了那么多年,从院生一起玩闹成了一流棋手,是关系铁得不能更铁的损友。当初是和谷介绍他进入森下老师的研究会,是和谷和伊角带着自己去围棋会所锻炼克服了职业考试的发挥问题,自己最消沉的那段日子,和谷替他着急上火,甚至特意找到他家附近,想要激他重回棋坛。 进藤光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感谢。他明白和谷待他很好。任何人看到原本不如自己的朋友,进境一日千里,甚至很快超过了自己、成为了行业顶尖,都很难像做到和谷那样仍旧嘻嘻哈哈、待人如初的吧。 那是一个非常真诚、胸襟开阔的人。这一点,也同样反映在和谷的棋里。 话是这么说,当初刚成为院生的时候,光还被他虐过一阵子呢。和谷虽然不是塔矢亮或者自己这样的绝顶天才,然而能稳居院生前几位,才能自然是没得说的。 风水轮流转,隔了一辈子,终于又能和少年和谷相遇对弈,甚至还能捞到虐和谷一把的机会,怎么能令进藤光不兴奋呢? 『佐为佐为,和zelda的对局,你一局我一局好不好?我也想和他下!』进藤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小光,你现在脸上的表情好坏哦。』 『有吗?』 『有哦,』佐为眼神单纯地指出,『小光现在的表情,就像想要偷鸡的黄鼠狼一样呢!』 『……这是哪门子的比喻啊!!!!』进藤光掀桌,气鼓鼓的像是只小河豚。 『可、可是,小光看上去真的一副想要做坏事的样子诶……』 『才、才不是做坏事呢!』进藤光有些心虚,『算了算了,就让给佐为你下吧。我回头去注册一个新账号,再找机会和zelda对局就好了。』 『啊,原来如此,还可以有开两个账号这种操作呢……』 『现代科技就是这点方便。啊,zelda接受对局请求了!佐为,我们开始吧?』 叮铃几声,风铃响了。 飞机穿过万里无云的青色天空,晚春薰暖的风穿过二楼大开的门窗,轻轻拨动檐下的蓝色玻璃风铃。 “……。”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紧握着鼠标的手也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汗水也顺着古铜色的皮肤往下流淌。 那并非因天气燥热而出现的汗水,而是心有余悸的冷汗。 对局行至中盘,他已经无路可走。他的水平很强,所以他更加明白,这已经是对方手下留情的结果。 有那么几个瞬间,和谷甚至觉得,这个执白的“sai”,有自己的老师那么强。可是他的老师森下是九段的高手,在日本棋坛也列数顶尖——业余选手中可能有这样强的棋力吗?还是说,他是哪里的职业选手呢? 不,只是一局对局而已,还不能下断言。更何况……也许是自己第一局太轻敌了呢? 和谷不信邪。来不及多思考,他已经发送了第二次的对局请求,一秒之后,sai通过了请求。 这个sai究竟有多强? 在下完第二局之后,和谷已经明白,这个人绝对是职业顶尖水准的强者!即使和谷已经竭尽全力,攻势却仍然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化解,那飘渺轻灵的棋路全力在和谷面前展开之时,甚至令他在一局对局之中惊叹到几乎停止呼吸,一半是望尘莫及的绝望,另一半则是震惊与惊艳。 “你究竟是谁?”震惊之下,和谷忍不住给sai发了消息,“我可是院生啊,竟然就这么中盘输给了你……” 这样的高手,为什么之前在网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新来的缘故吗……? 和谷点进sai的账号信息,果不其然sai是这几天才注册的,累计对局一共才没多少,不过迄今为止的对局几率是全胜。难怪还没名气……不过sai这样下下去,迟早是会引起大家的关注的吧。 和谷想着这些有了没了的,咬着柠檬茶的吸管。忽然叮的一声,消息提示音响了起来。sai回复了。 sai> 那你呢?看id,你是塞尔达的玩家吗? 第27章 ………………哈????!!!问题在这里吗?! 和谷一脸黑人问号。 等、等等,重点不对吧?!!!!而且什么情况,sai居然知道塞尔达的吗?! 他确实是塞尔达忠实玩家没错,这个id也是因此而来的,可是、可是他之前一直以为sai是个森下老师、或者塔矢名人那样的老前辈……没想到竟然知道塞尔达这种游戏的话题?! 14岁的院生风中凌乱了。 zelda> ……我是塞尔达玩家没错,但这不是重点啦!!! zelda> 没想到在围棋网站上还能碰到知道这个游戏的人啊……我还以为在这个网站上没有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呢 过了一会儿,回复才来。 sai> (^—^)☆ sai> 你猜得没有错,我的年龄,大概比你要大很多 sai> 不过,我曾经听我的弟子提起过“塞尔达”的事情,所以才知道 『诶,弟子?小光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然要怎么说嘛?说我是你的什么人呀?朋友?寄生地?附身的人?弟子是最方便的说法啦……』 『可是我明明不是小光的师傅……』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天天和佐为对弈,我也学到了很多啊,说佐为是我的老师也没什么问题啊。』 『但是这样的话,小光真正的老师不会有意见吗……』 『……。他啊,大概是没问题的,放心吧佐为。』 佐为怔了一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光的神情…… 『而且啊,佐为,我这样告诉zelda,可是有我自己的计划的哦!』那惆怅的神情不过是一闪而过,进藤光向他神秘而兴致勃勃地笑起来,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佐为自己的错觉,『你看着吧,佐为,我一定会有办法让你和高手对局的。』 sai> (^—^)☆ 和谷盯着这行颜文字,风中凌乱。 什么啊这是?!这么前卫的卖萌颜文字,sai真的是个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绝顶高手吗?! 他在现实中见过的顶尖棋士们,不要说大部分都不接触网络围棋了,任和谷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任何一个人会发出这种颜文字。 崩溃的和谷努力地找回自己的一丝理智。 zelda> 弟子?你有弟子的吗? sai> 有的哦。他刚刚也在看这局,估计一会儿会找你对局吧 ……诶?sai的弟子吗? 和谷忽然升起了一丝兴趣。这样看来,sai果然是能当老师的宗师级高手啊。这么厉害的人的弟子,会是怎么样的呢?根据sai的说法,应该是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的样子。更何况…… 系统提示: hikaru邀请您进行对局,请问是否接受? ……实力如何,只要下一局,就会知道了吧? 第17章 hikaru 和谷义高,十年后的八段棋士、日本年轻一代的棋坛佼佼者,目前正在经历他有生十四年以来最魔幻的一个春天。 开什么玩笑!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森下老师的弟子,院生一组稳定排名在前几的强手,虽说是比不上伊角吧,但比起网上的业余选手,他还是胜率很高的。然而这份来自于实力的自信,在两天内惨败给hikaru第三局后,被打击得接近崩坏。 今年究竟是什么年份啊,为什么网络上一下子出了那么多高手,而且还都被他遇上了?! 和谷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发泄着内心的不可思议与崩溃。 zelda> 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是初中生?! hikaru> 为什么不可能?我真的是初中生啊 啊,你不会输了就想抵赖吧? zelda> 谁!要!抵!赖!啊!!! 问题是你那么厉害,绝对不可能是个业余选手吧?! 可是如果你真的是个初中生,那岂不是比塔矢亮还要强?!怎么可能没人听说过?! 和谷真的很敏锐呢……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是。进藤光坐在电脑前不由自主地感叹。 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谷猜得没有错,他的灵魂确实不是什么初中生;如果要让进藤光自己来猜,他也绝不会相信这种棋力属于一个初中生。可是穿越重生这种超现实的事情,怎么可能有人猜得到嘛?要不是因为没人会往超现实的方向想,上辈子sai的事情早就在和谷面前要穿帮了。 不过话说回来,被好朋友夸棋力强,果然是很开心的事情啊…… 进藤光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脸颊红扑扑的,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才假装谦虚地回复。 hikaru> 嘿嘿,这你就弄错了。大家没听说过我和sai很正常,我们确实都不是职业选手啊 不过,我今年就会去参加职业资格考试了!预赛六月,你也会去吗? ……????!!! 网线的另一头,惊愕的和谷险些弄翻了手边的柠檬茶。 zelda> 欸?!!!!!你要去参加职业资格考试?! 不会吧?!今年的职业考试究竟是什么修罗场啊…… 『咦,小光,为什么zelda反应那么大啊?』 『哈哈,因为职业考试每年才三个合格的名额啊。我如果去的话,肯定会占掉一个名额,也难怪他哀叹成这样了吧。』 进藤光坐在屏幕前,坏心眼地俏皮一笑。 第28章 hikaru> 顺便跟你透露一个小道消息,今年的职业考试,塔矢亮也会参加哦 “……欸——?!!!!!!!!!!!!!!!!!” 沉默片刻后,和谷家那栋日式小楼的二楼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 这段小小插曲中的主人公,却对这份网络上的爆料一无所知,此时此刻正从一辆明黄色的轿车副驾驶上走下,向司机市河小姐道了谢,来到了叶濑中学门口。 这里就是进藤的学校了吗…… 塔矢亮再度确认了一下地址没错,然后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而入。他刚从海王下课过来,身上还穿着海王私立的制服,走在叶濑的校园间,无疑格格不入;加上他面容俊秀,姿容挺拔,便更加惹眼了。 如此唐突地造访叶濑中学并非他所愿,实在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在进藤光连续三天没有在围棋会所露脸之后,塔矢亮罕见地感到了些许焦躁。进藤怎么了?为什么没有来?是生病了吗?还是学校里又有事情了?我记得听她说过要给围棋社作指导的事,可是已经三天了…… 自幼学棋的他早已习惯了等待,在遇见进藤光之前,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三天也好,一月也好,一年也好,无论多久的时间,他都可以静静在等待中度过。可是在认识了进藤光之后,一切似乎都不同了。他太快地喜爱上、习惯上每天都有伙伴在身边一同检讨棋局、一起吵闹、一起聊天的日子,以至于仅仅三天的缺席与静默,都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直到此时,塔矢亮才忽然发现,其实他根本没有进藤光的联系方式,即使想要打电话到她家,也没有号码可播。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有这一家小小的围棋会所——这联系太弱太细小,轻轻一扯,就能掐断。 这个认知令他不安。不安到他不得不主动寻找进藤光,似乎只有见到她本人,才能抚平他内心的焦躁与忧虑。 “呐呐理加,你看那边那个男生,好帅哦……” “啊,真的!不过那个制服,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那个不是海王的男生制服吗?海王的学生跑到我们这边来干什么呀?他看上去好像在找什么的样子……” 女生们好奇又兴奋地窃窃私语到一半,忽然看到这个少年向她们笔直走来,连忙红着脸收敛了言行。 “你好,请问你们认识一年级的进藤光吗?”少年却只是问,声音温和,彬彬有礼。 “进藤光?啊,那个女生好像是三班的吧,是不是和理加一个班来着?” “嗯,进藤确实是我们班上的。你要找她吗?这会儿她应该还在社活吧……好像听小明说,她是……啊对了,她是围棋部的!” “诶?我们学校有围棋部的吗?” “好像说是今年刚建起来的,很小来着。我听玉子老师说有把理科教室借给他们用……” 眼前的少年露出了几份惊讶与茫然:“理科教室……?” 理加好心补充道:“啊,理科教室的话,往前面直走,就在教学楼一楼哦。从外面应该就能看得出是哪个房间了。” “这样吗……多谢。”塔矢亮向她们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往围棋部的方向走去。 “咦?”藤崎明好奇地问,“那个……请问需要帮忙吗?你是迷路了吗?” 这个穿海王制服的男孩子是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藤崎明在心底感叹,真的好好看哦。 “不……不是迷路。”少年怔了一怔,继而很快调整了过来,极文雅地开口了,“请问进藤光是在这里吗?” “诶?你是来找小光的吗!”藤崎明惊讶极了。小光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帅的男生的啊!而且对方竟然是个海王学生,还专程来叶濑找小光?“啊,可是她今天不在社团这边诶……有什么事情吗?我家离她家挺近的,我可以帮你转达哦。” 对面的男生迟疑了起来,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耳尖上泛起一层轻不可辨的薄红:“不,这倒……其实我……” 藤崎明却已经十分热心地拿来了纸笔,连忙记了起来:“请稍等一下,我记一下!你的名字是?” “——塔矢亮?”三谷祐辉不可思议地喊出了这个名字,连打开教室门的手都还停留在了门边上。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今天一打开部活教室的门,竟然会在窗外看见传说中的围棋界名人啊? 话音一出,不光是藤崎明,连窗外的塔矢亮都意外地愣了一愣。 “咦,是三谷君认识的人吗?”小明好奇。 “说是认识也算不上……”三谷随随便便地把书包往桌上一摆,微微蹙着眉,“上次在叶濑的学园祭上见过一回而已,看过他和加贺那家伙的对局。” “诶……原来是这样吗。”小明睁大了眼睛。 “不止这样……这个家伙,在围棋界也算是个名人了。”三谷施施然走到窗边,淡淡地看向塔矢亮:“所以,请问塔矢名人的儿子今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塔矢亮正面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是来找进藤光的。” “……切,果然你和她是认识的吗。”三谷撇了撇嘴,却忽然笑了,“我就知道,全天下哪有这么多变态的中学生。不过很遗憾,她今天不在社团这边,这几天她应该都在我姐姐工作的地方玩网络围棋吧。” 第29章 “……网络围棋?”饶是塔矢亮,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嗯,对,网络围棋。”黑色的玻璃棋子在少年手中抛起又落下,三谷想了一想,一双紫色的猫眼望向塔矢亮,“你找她有事?要不然我把我姐工作的网吧地址写给你,直接去那边找的话,估计会更快一些吧。” 网络围棋吗……。 去往网咖的路上,塔矢亮微敛眉头思索着。 倒不是他没有听说过网络围棋,事实上,有不少职业棋手有在关注这项新鲜事物。可是…… 网络围棋,会比和他对弈来得好玩吗? 直到在网吧找到了进藤光本人,他仍旧没有从这不明不白的失落中走出。进藤光金色的额发实在显眼,亮一眼就在大厅中找到了她本人。可是当他走到光的身边之时,率先吸引了他的目光的反倒不是别的,而是屏幕上的一局棋:对弈已至中盘,大致看得出先前战斗激烈,血战方歇。白方水准不俗,可惜中腹大龙被绞杀彻底,已然再无翻盘可能。 白方ll,登陆地显示为中国。 黑方的id更简单粗暴,直接上了本名——hikaru。 第18章 传奇的开始 18 “进藤。”一局终了,塔矢亮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呜啊啊啊啊啊????!!!”进藤光尚且专注在棋局中没回过神来,忽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吓了他一跳,险些惊得一蹦三尺高,“塔、塔矢?!等等,你怎么会在这里?!” 吓出一身冷汗的进藤光心有余悸:为什么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她下网络围棋,塔矢总会忽然出现啊?! 塔矢亮抿了抿唇,就这样看着她:“你已经三天没来会所了,我担心……不,总之,我只能来找你了。” “啊?已经有三天了吗……”进藤光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塔矢亮的眉眼间浮动着一丝犹疑。虽然勉强用平静掩饰着,可那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再怎么掩饰,那双墨玉一般的双眸中的失落怎么藏也藏不住。 难怪他都追到网吧来了。塔矢亮还真是一直都是这么直接、又执着呢…… 不知怎的,进藤光心里升起几分心虚来:“那个,这几天我在玩网络围棋,因为太有趣了,忍不住就……就多下了一会儿,然后就没时间去会所了……” “在网上下棋,比和我下棋还要有趣吗?”塔矢亮微微蹙起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诶?”进藤光闻言有些头疼,连忙解释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只是……网上也有不少高手的嘛,好多国家的业余强手都会在这边下棋,和不同国家的人下棋还挺有意思的。啊对了塔矢!你知道一柳老师也有注册账号在玩吗?” “一、一柳棋圣?!” “嗯,就是那个一柳老师哦,我围观过他和别人的对局,绝对是本人无疑!”进藤光兴致勃勃地打开论坛,熟门熟路地开始搜索,“你等一下,我给你找网友整理的一柳老师的网络对局棋谱哦……” “论坛?还有网上论坛的吗?”塔矢亮有些意外。 “当然啊!你在想什么呢塔矢,围棋是那么多人都在玩的游戏,当然会有论坛啊!世界各地的人都会在上面交流留言呢,每天都很热闹。不过是分好几个区的,因为大家用的语言都不一样嘛。公告版用的是英语,我看不太懂,所以一般都只是在中日韩三个板块看……哦,找到了,就是这个帖子!塔矢你看——” 塔矢亮凑到屏幕前,对上页面上的那张棋谱。 沉吟片刻,塔矢亮道:“执白的是一柳老师没错。执黑的呢?” “你说这个johnhl吗?应该是美国业余选手john h lestrange,去年代表美国参加过世界业余围棋大赛的。” “怪不得,”塔矢亮若有所思,“能和一柳老师下到这个程度,算得上业余中的好手了。” “顺便一提,刚刚和我对局的那个ll是中国的业余国手李临新,我觉得他比那个美国大叔还要强哦。” “话虽然如此……他们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比你强的吧。”塔矢亮转过头来看她。他的声音很平静,这是一句陈述句,而非疑问句,“除了一柳老师之外,网络上真的有能和你匹敌的人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进藤光笑了一笑,指向屏幕,电脑的白光点亮她的双眸,映出一种特殊的、宝石般的熠熠神采,“比我厉害的人,至少还有一个。” “s,a,i,他的名字叫sai。” 进藤光的计划是这样的: 在网上为sai打出名气,有名到让所有人(包括职业圈)都认可sai职业顶尖级别的实力,然后,唔,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总之和职业棋手们搭上线,就可以让佐为和高手自由对弈了! 这是个非常模糊、只有个大体框架的计划,但根据进藤光上辈子的经历来看,实行起来不会太难。毕竟塔矢老师和绪方老师那种棋痴啊,遇见sai之后不要说见猎心喜了,简直就是上赶着求对局嘛。 不过为了在约战的同时不暴露佐为的真实身份,首要的事情,是必须把“进藤光”和“sai”的存在剥离开来——他们本来也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身体与两个灵魂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人所取信。若是被人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又或是整日被人怀疑身份,不仅麻烦加倍,对于佐为来说,也未免太不公平。 第30章 进藤光凝视着窗外的鲤鱼旗,在心中轻轻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旁人知晓“藤原佐为”这个名字。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那就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证明佐为曾经的存在了吧。 可是如此不可思议的、强大的、美丽而高洁的灵魂,如果可以的话,进藤光希望有更多的人意识到他的存在——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她不再畏惧目光,也不再恐惧他人的探询。即使史书上不曾记载,肉眼不能看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在网络的空间里为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要让她心目中唯一的、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在围棋的世界中延续他千年的生命! 比起上一世的躲躲闪闪,如今的她比过去游刃有余的多。 她有时间,有实力,她的声音可以被更重要的人聆听;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一切,过去的痛苦同时赐予她刻骨铭心的悔恨与教育。 遮遮掩掩并不是必要的。其实只要能为佐为的存在找到足够合理的借口,光明正大的姿态,反倒不会令人怀疑。更何况,她并非是在说谎。 进藤光确实是sai的弟子。 而sai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够在现实中与人对局……这也是从未改变变过的现实。 下午4:50分整,14岁的和谷义高正在在线抓狂。 输棋也就算了,这家伙确实很强没错——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啊?! hikaru> 五目半哈哈哈,我又赢啦!!!按照约定,赢的人要整理sai今天的棋谱发论坛!!! 话说回来,zelda你真的不要我让字吗? 在知道hikaru其实比自己年纪还小之后,对方这种有恃无恐的语气在和谷看来就十分欠打了。 随着sai不断连胜,关注到这位神秘棋士的人也不断变多,只要sai在线,涌向他的对局请求就如雪花一般纷纷不断,可以说是一战难求。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无论对手向他发出什么消息或文字,他都从未回复,留下的只有一局又一局的胜利,高不可攀地盘踞在论坛首页——至少在世界围棋论坛上,和谷从未见到任何人表示曾经和sai有过任何交流。所有人都如饥似渴地追寻着sai的真实身份,但迄今为止,所有人都一无所获。 这也就意味着,sai或许只和他一个人聊过天,也只有和谷一个人知道——sai并非职业选手,年纪不小,性格并不古板,还有一个名为hikaru的小弟子。 ……若是这么庞大的信息量放到论坛上,一定会引起一阵狂热的讨论吧?和谷暗想。说不定连爆料的自己,都会被误以为是sai的亲友,而受到海量关注的。不,说实话,这个“误以为”可能并不是假的,因为就和谷所知而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对局邀请,sai从未拒绝。究竟是因为什么,和谷也不明白……也许是因为,自己和hikaru经常在网上对局聊天,混得很熟了吧? 话说回来,hikaru那家伙也是的,为什么每天只盯着自己一个人下棋,不去多和其他人对局一下啊?说实话,和谷虽然每天都和hikaru拌嘴互怼,但其实他在心里对hikaru的实力是叹服、甚至恐惧的。他知道这个比自己还小一点的初中生同他的师傅一样,强到了一个不科学的地步,完全和自己不在一个段位上——也正是因为如此,和谷从未有过任何嫉妒或是不甘心。当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那种输棋的意难平连萌发的可能性都没有。更何况,其实他还挺喜欢hikaru那家伙的:虽然总是损人,但其实只是闹着玩而已,这家伙给人感觉没心没肺的,性格还很阳光乐天。 和谷暗地里非常希望hikaru能多和其他网友对局一下:一方面是想要欣赏hikaru那干脆精妙的棋路,另一方面却是暗搓搓地希望其他棋友们也来领受一下被hikaru草虐的痛苦。 像hikaru这样的高手,怎么可以籍籍无名呢?他本来应该和他的师傅sai一样名声大噪的啊! 和谷的呐喊全然真诚,发自真心,可是无奈的是,他却被这对师徒严格禁止把这些信息放到网上去。因为输掉了和hikaru的赌局(并且迄今为止还没赢过一次),所以他不得不按照hikaru的请求,守口如瓶,并且在一次又一次的输棋中,担当起了整理sai棋谱发到论坛上供网友传阅的重任。 老实说,对于和谷而言,这甚至说不上是惩罚,因为sai的棋步是如此精妙(而且还在不停进步),以至于每次他整理到一半,都会忍不住打谱研究起来;然而一码归一码…… zelda> 整理棋谱倒是无所谓,不过…… ……谁!要!你!让!字!啊!!!!!!!! hikaru> 啊,那指导棋要吗?我也是可以的哦! 哪怕隔着一个屏幕,和谷都能想象到网线另一头hikaru那得意又狡黠的笑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家伙果然很令人火大!偏偏强得要命,还拿他没办法! zelda> 指导棋的话,我去找sai老师就好了!!!! 才不会来找你呢,你这家伙!(做鬼脸 hikaru> 等、等等,你别找sai去告状啊?! 看吧……即使是这个家伙,也会害怕“告家长”这样的情形。和谷终于感觉好似出了口气,顿时得意起来,志得意满地去找sai请求对指导棋了。这样的事情在近来时常发生:和谷一边在网上被这对师徒草虐,一边又在复盘和指导棋中学习到了很多,以至于在院生循环赛的排名中,都上升了好几名。 第31章 直到下完了一局,和谷才忽然想起一件事,私戳hikaru问了一句: zelda> 对了,下周棋院有幼狮赛,我也会参加。有空的话,你想不想来现场看看? 第19章 院生们 咦?怎么会…… 可以听到声音了吗? 佐为怔了一怔。 梦境之中,夏日浅金的光在水面上浮动着,于是连续的画面也如这光影一般流淌过眼前。只是这一次,同以往的默片不同,声音也开始出现在背景里。喇叭声,错杂的脚步声,人声。 “寿司!” “拉面!” “寿司!伊角桑,我想要寿司!” “拉面!!!绝对要拉面!!!” 金色额发的小光拉着一个年轻人的手臂,正努力地央求着。那黑发的少年约莫十七八的年纪,斯文温和,神情十分无奈;小光则看上去和现在差不多大,一双水晶般的绿眼睛。脸颊鼓鼓的,还残存着几分软软的婴儿肥。听见吵架声的那一刻,佐为才第一次忽然意识到…… ……咦?在他梦中的小光,原来是个男孩子吗? 他的困惑尚未理清,画面却仍在继续。 那个年长些的少年被叫做“伊角桑”,小光是个男孩子,挂在伊角另一条手臂上嚷着想吃寿司的棕发男孩,则是“和谷”。 三人似乎感情很好,赢了棋后一路玩玩闹闹的,来到一家寿司店。 啊,这么说是和谷君赢了呢…… 不过,小光看上去好像不太甘心?诶诶诶,小光,抢和谷君的金枪鱼不好吧!还有乌贼也……?!啊,果然和谷君生气了,又吵起来了,呜哇伊角君看上去好绝望啊,要结账的伊角君好可怜…… ……咦? 脑中的画面忽然消失无踪,佐为一个激灵,眨了一眨双眸,看清眼前之人。 等等,自己是还没有梦醒吗? 可是此刻来到小光和自己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刚刚才在梦中看见过的少年,有着一头棕红色的硬朗发型、清爽英气的面孔,以及一双孩子般坦诚直率的眼睛。他的名字是…… “和谷义高,”进藤光向少年露出一个笑容,阳光般闪耀,“对吧?” ……诶?小光怎么知道的? 很显然,一脸意外的和谷也很想问这个。对此,进藤光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置之:“哦这个啊,我刚刚去看了那边黑板上的幼狮赛赛程安排表嘛!问了一下那边的笹田老师就知道了。” 可是赛程安排表上并没有和谷君的照片啊……而且,小光是怎么知道那边的指导老师确实姓笹田的呢?明明小光也只是第一次来棋院而已…… 佐为心中一动,困惑像一颗石子,投进他的心湖。和谷却未曾注意这个这个细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所以……那个,你就是hikaru?” “是啊。”进藤光大大方方地点头,绿宝石般的双眼盈满光彩,“我是进藤光,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请多多指教!不过……”和谷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一脸不解的欲言又止,“那个……怎么说呢……” “?怎么了?” “进藤你……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和谷一脸天然地直接问出了口。 “……?????!”进藤光一口果汁险些喷出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和谷,“哈?!” 和谷看不出来吗?! 和谷也很尴尬,以为自己看错,连连摆手:“不是,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只、只是你的打扮和长相……” 其实真的不能怪和谷义高。今年13岁的进藤光不过是个小孩子,没有开始发育,脸上还残存着小孩子那软绵绵的婴儿肥。她面容清秀,一双绿眼睛清澈闪亮如水晶,配上短短的头发与相当运动风的着装,乍一看当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个大大咧咧的少女,还是个格外精致漂亮的少年。 进藤光本人的心情好复杂。他应该为和谷仍旧觉得自己像男孩子感到自豪高兴吗?可是他现在的身体确实是女的,这又没法反驳……而且,为什么他会和和谷在幼狮赛会场讨论这种魔幻现实的话题啊?! 心中闷着一口气,进藤光勉强圆场:“没关系的啦和谷……” 和谷长舒了口气:“我就知道肯定是我弄错了,你肯定是男孩子嘛,抱歉刚刚这么问,实在是太失礼了。” “诶……?”进藤光愣了一愣,“等等,我确实是女的啊?” “……哈????!!!!!”这回震惊的变成了和谷,他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进藤光,“等等,不,可、可是你的打扮,还有……你的棋力……” “你是想说女棋手一般棋力都没有那么厉害吗?”进藤光挑眉。他虽然在内心深处仍旧不觉得自己是个女生,但即使是他,被这么说也会觉得有些微妙的不爽的,“喂喂,看不起女生吗?”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进藤光孩子气地拧着眉毛,“女流棋士从总体上和大概率上来说没有男棋士实力强,对吧?顶尖棋士里也没有出现过女性——” “呃,对不起进藤,我不是故意要……” 进藤光摇摇头,叹了口气,展颜一笑:“没事的啦,你说的也是事实。老实说,你觉得我像男生,我还挺开心的呢!和谷你眼光不坏嘛!” 第32章 “喂喂,眼光不坏算是什么意思啊,进藤你这家伙?”见她没放在心上,和谷也放心地笑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往会场深处走去,“走,我给你介绍一下今天还要参加比赛的其他院生!” 果然,伊角君也是院生吗……还有奈濑,饭岛,阿福…… 佐为跟随着和谷的脚步一张一张面孔认识过来,不知怎的,胸口竟然觉出一股温热的、跳动的亲切。不,不只是这里的年轻院生们,事实上,自从他踏入日本棋院的那一刻起,一股奇妙的熟悉感与肃穆感就攫住了鬼魂的心脏,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神颤抖。 他认识这个地方。 他也认识这些人。 还有那悬挂着的幼狮战的横幅,彩色的礼花,以及整齐地排列着的桌椅…… 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曾经经历过一般,亲切异常。不知怎的,佐为就是这么觉得。 眼前正发生的一切,明明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却同时仿佛似曾相识。即使对于一个已经流浪了千年的鬼魂而言,这也是难得的超现实般的经历。若非清楚地记得梦境中的一切,佐为几乎要以为,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可是不是的。 锋利而透明的直觉闪烁着寒光,为他指明答案与方向。 这一认知令他的本能战栗起来,宛若渐散的晨雾——而这种震动着他的灵魂的心情,佐为说不清是不安,恐惧,亦或是某种近乡情怯。 他是如此深深地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以至于直到看完幼狮赛都没能想到…… 初次踏足棋院的他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管理院生的老师确实姓笹田的呢? 回家的路上,进藤光一路蹦跳,心情很好。 没有想到重来一世,她竟然会这样再度和院生朋友们再度相识的——而且居然比上辈子还要早! 从前作为院生锻炼的经历对进藤光来说不可谓不意义深刻,不仅学习到了很多,也交到了后来的许多职业圈好友;可是重来一次,她的棋力已经高到没有必要再成为院生,更没必要让妈妈再为他多花这一笔学费。 可是即使当不成院生了,她仍然很珍惜和从前院生朋友们的友谊。 能再度结识和谷和伊角他们真是太好了……不过她的棋力应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吧? 进藤光想着想着,就自顾自地偷笑了起来。能看到越智那么惊讶的表情真是很难得啊,赚到了赚到了。还有伊角学长,真是比之后看着年轻很多呢,棋路也没有后来那么成熟。和谷倒是一点没变过,还是老样子…… 『佐为?』 『……?嗯?』好一会儿,走在她身边的白衣鬼魂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茫然道,『小光,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总觉得……佐为你今天话好少啊?是白天看幼狮赛没有尽兴吗?』 『啊啊啊,不是这样的!』棋痴佐为摇头如拨浪鼓,连连挥舞着小扇子,认真得要命,『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想得太入迷了,所以才没听到小光叫我的……』 『噗,原来如此,佐为你紧张什么呀。在想棋局吗?』 其实不是。但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所以只能沉默。 进藤光却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认,脆生生地向他笑起来:『说起棋局,今天伊角学长第二轮那局下得真精彩啊,即使对上职业棋手也当仁不让!』 『嗯,』藤原佐为含笑点头。一提起围棋,其他的事情便全然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了,『中盘的二连扳很有气势呢,虽然之后的发展有些可惜,但伊角君下棋很有章法。』 『而且伊角学长真的很擅长官子啊……这方面还真是有点羡慕。』 『小光收官也不差啊!』 『我是不怕收官的时候的计算没错,但怎么说,我不像伊角学长那样天生就有谨慎细心的基因,对我来说,花的精力要更多一些。』 『唔,也是呢,棋局本来也就会受到棋士本人性格的影响……』 可是小光,无论是院生们也好,小亮也好,甚至是年轻一代的优秀棋士如仓田厚,他们都远远没有你优秀啊。 佐为合拢折扇,凝视着那个孩子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言又止。 小光,你明白吗,只要是精通围棋的人,不可能不为你的强大而动容变色。你的特别,不只令塔矢门下的老师们感到震惊;因为同样的疑问,也长久存在于我的心中。 当藤原佐为第一次与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对弈之时,他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惊讶与激动。事实上,由于小光年纪太小下得又太好,初来千年后的佐为甚至以为在自己缺席的这些年里,围棋界有了飞跃性的进步,以至于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孩,都能下得几乎和自己一样好了。 事实证明,是藤原佐为错了。 并不存在什么激动人心的围棋水准□□,而是进藤光实在太强了。 公正地说,这个十二岁的假小子还说不上超一流棋手——所谓超一流,是本因坊秀策、吴清源、塔矢名人那一个段位上的绝顶高手。他们能够长久地捍卫一个或是多个头衔,多次卫冕成功,被称为传奇并非没有缘由——他们与其他棋士之间,隔着一层难以打破的坚实厚壁。 但即使如此,进藤光也绝对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棋手了。 佐为从来没有见过年纪这样小、棋力却精湛到了这个地步的小孩子。在平安那个年代,寻常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有学棋的机会;而会下棋的孩子则多半是贵族或是武士家庭出身,有天赋的很少,且时常缺乏对局经验。 第33章 可是小光……小光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孩子呢? 她灵气纵横,行棋成熟,手段老道却出人意料,且绝不保守自封。这样的棋路,非长年累月不能得。佐为曾经问过小光,可是她只说,她有个好的老师,以及好的对手。谈起他们的时候,她的双眼中泛着某种又如流水、又如宝石的水光,有着和她年龄不符的沉默、柔和与坚决;于是藤原佐为不再追问,他知道她不会说,也并不愿再见到她那令人心碎的神情。 小光是个非常阳光活泼的孩子,可是当她拿起棋子之时,另一种沉静便会降临。进藤光的围棋中有一种超越了她的年龄的东西——这种风格,令佐为在不可思议之余,也感到了非常,非常的熟悉。 一局终了,藤原佐为端坐在棋盘前,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好奇。 『小光这几手……咦,怎么好像有点像我?』 进藤光于是晃晃脑袋,得意又开心地笑起来,金色的额发也如阳光一般曳动着:『嘿嘿,被你看出来啦?我跟你说哦,佐为,有的时候想不出该怎么下的时候,我就会想想看佐为你会怎么下,然后就能得出结果了。』 『诶?!!!诶???????!小光你会这样的吗?』 『会啊。因为我天天跟佐为下棋,所以对佐为的棋风最了解了!不瞒你说,佐为,我可是很擅长模仿你的哦,不信的话和我下一局试试看?』 『咦?!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样不好吗?』进藤光大大的眼睛直率地看着他,透亮又单纯。 藤原佐为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小奶狗盯上了,心头一软,一个劲地慌忙摇头:『我不是说小光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小光最近的棋,那个,怎么说呢……』 卡啦一声,白色的玻璃棋子从指尖放落进棋盒的清脆声响。 进藤光忽然笑了,仿佛浑不在意的样子,低下了头。 『止步不前,对吧?』 第20章 玻璃穹顶(上) 20. 瓶颈这个词,对于进藤光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在他的院生时代,进藤光就已经经历过一次不长又不短的瓶颈,卡在一个微妙的平台上,不上不下。直到佐为向他点名了这止步不前的现状来自于“恐惧”,他才恍然明白问题的症结。 他的第二次瓶颈,则出现在他的二十二岁。这一年,进藤光已经成为各大头衔赛循环圈的常客,是日本棋坛新浪潮之中最闪耀的双子星之一。然而,与他锋芒正劲的名声相比,他在头衔战上的成绩,则陷入了裹足不前的僵局。如果说十段赛的挑战绪方精次失败还能说是运气不佳,那么名人战循环赛被伊角慎一郎淘汰出圈,就绝对称不上是巧合了。 本因坊循环赛的出线,是进藤光在强烈的执念、与运气的眷顾之下才得到的——并不是说这不是靠实力,而是进藤光对本因坊头衔已经执着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正如名人头衔之于塔矢亮。在本因坊的棋战中,进藤光拥有比平日更深的专注与决绝,而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已是世间公论。 总而言之,双子星之一的进藤光状态不佳,这是已经被棋坛众人察觉了的事实。 即使重生一世,问题就是问题,并不会就此消失。只是她年纪太小,即使瓶颈,水平也已足称一流,因此无论是与他对弈不多的塔矢门下众棋士、还是水平尚不到顶尖的塔矢亮,都没有察觉她的停滞不前。唯一发现的,只有几乎每日都在和光对弈的佐为。 仿佛有一层玻璃的穹顶挡在进藤光的上方,冰冷而密不透风,阻挡她往更高的地方去。 瓶颈是正常的。对于任何一个职业选手而言,一生中总要遇上一二次难以攻克的雄关。无论在哪个圈子,瓶颈都不会少见;因为对于初学者而言,进步快是正常的,可是对于一流高手而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会难如登天。就好比一个学生,从50分提升到80分可以很容易,然而从95分提到到哪怕96分,或许耗费十倍、百倍的精力亦可能无法功成。 但若是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玻璃穹顶之下,对于一个棋士而言,就无疑太过令人绝望了。 在这一点上,即使是天才的进藤光也不例外——不,应该说正因为他是天才中的天才,才更加为此感到隐隐焦躁。 他一路走来,凭的是一等一的天赋与决绝,而鲜有那些苦修式的艰辛卓绝。他成长得太快了,以至于比起他的同段位者经验太少,而唯一一个能够给予他点拨的师长,却已经不在了。 那个手把手教会他下棋,一路教导他、注视着他的人,已经…… 进藤光咬住嘴唇。他逼自己止住这痛楚的思路。 够了。 “进藤,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要说赶超我了,你连本因坊循环圈都要待不住了?!”二十二岁的塔矢亮猛然从棋盘前站起,眉峰紧蹙,目光激烈如雷鸣电闪。 而进藤光沉默许久,才垂着眼睛,低声道:“我知道的啊。” 塔矢亮倏地一怔,而进藤光已经站了起来,推开桌子转身要走。他的神情低低掩在刘海之后,看不分明,可不知怎的塔矢亮却觉得眼前的人单薄伶仃极了,心中就是忽然一慌。 “进藤!……”怒火蓦然全然消灭下去,他本能地一把抓住进藤光的手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34章 进藤光轻轻甩开了他,紧紧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塔矢,在获得本因坊挑战权之前,我不会再来会所。” “等到获得了本因坊头衔挑战权的那个时候,我会把答应你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是明白的。在这十九路的世界中,总有一些路,注定只能孤独地行走。总有一些答案,只能靠他自己寻找。这是他所选择的道路,除了坚定地走下去之外,别无他法。 他不能再依赖佐为和塔矢了,他不能……再向他们撒娇了。 上一次的瓶颈是因为恐惧强手,那么这一次呢?进藤光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怕顶尖的高手们——或许他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怵绪方老师,也对塔矢老师心怀愧疚,可是他们的棋,进藤光从未害怕过。那种与强者对战的兴奋感,仿佛是流淌在进藤光的血液里的东西,与生俱来。 不,他从不害怕高手。实际上,在进藤光的观念里,除了藤原佐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棋手是无法战胜的。 可是…… 既然如此,他的瓶颈,又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绿荫变得更加浓密翠绿的时候,夏日逐渐来临,而sai的连胜纪录仍然高悬在论坛顶端,没有任何人能打破。败在他手下的除了中国、美国、荷兰等等世界各地的业余好手,甚至还有韩国的七段职业选手与日本的院生。 话题有如旋风一般洗卷网络世界,所到之处,人人都在热烈地议论:那个名为sai的棋手,究竟是什么人?! 有人说他是业余大神,可是业余棋士不可能有这样的强大;有人说他是职业选手,可职业选手不可能像sai那样频繁上线,花费大量时间在网络围棋。 在世界各地的爱好者们发起着寻找sai的运动之时,始作俑者(之一)进藤光却浑不在意外面的这一切风雨与热闹,拿着一张认认真真填写好的报名表,来到了自家厨房:“妈妈,我要去参加今年的职业棋士考试。可以给我报名费吗?” 美津子一边洗菜,一边随口问:“?什么报名费?多少钱?” “13650円。” “………………13650円?!” 进藤美津子被吓到了。 不是被这个略显夸张的报名费用,而是被自家女儿要考职业棋士考试这件事。 稍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小光忽然就说要去当职业棋士了呀?……啊,不对,说起来,小光棋士不是第一次提起了,可、可是,这孩子原来是认真的吗,职业棋士什么的? 美津子又是不安,又是困惑。小光才13岁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不去上学,反而开始上班的呢?职业棋士这个工作,小孩子也可以的吗?她一直以为围棋不过是小光的爱好,说实在的,自家这个没定性的女儿忽然静下心来认真学了棋,她当初实在觉得是件大好事。可是把这作为终生的职业…… 美津子实在很不安。 她对围棋一窍不通,职业围棋界的事情对她一个普通主妇来说更是另一个世界的天方夜谭,听闻自家孩子的这个决定,第一本能就是担心,即使问过了父亲进藤平八,也没能抚平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 所以在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鼓起勇气,做了一件事:她拜访了自家小光的朋友塔矢亮的妈妈。 据说亮君的父亲是有名的职业棋手,亮君也和小光一样,是朝着职业棋手的目标进发的。如果是塔矢夫人的话,一定比她了解情况,也一定会理解她的心情的吧……? 第21章 玻璃穹顶(下) “不用担心,进藤夫人,小光的话,一定没问题的。”明子端起茶水,十分有信心地笑起来。 “可是……职业棋士什么的,一定很难的吧?” “嗯,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明子夫人回答,“不过小光她真的很厉害哦,下棋的水准非常高呢。不要说我家小亮了,听外子说,即使是许多高段棋手,也未必有小光那么强呢。” “诶?!真的吗?!” “是真的,进藤夫人,千真万确哦。小亮的爸爸甚至还问过小光,要不要他帮忙把报名表一起带去棋院的。那个人啊,真的很看好小光的……自从小光来了我们家的研讨会之后,其他年轻弟子们都努力了许多呢,毕竟不想被年纪那么小、却又那么优秀的小光比下去嘛。”明子夫人温柔亲切地掩口而笑。 屋内,两位妈妈其乐融融。和室之外,两个小小的身影则躲在纸门之后,悄悄聆听——确切地说,是进藤光强行拉着不好意思的塔矢亮偷听,一边听还一边狡黠地笑着捅了捅身边的亮,悄声问:“明子阿姨说其他弟子们都努力了许多诶,有你的份吗?” 塔矢亮压低了声音,微蹙起眉峰,回答却毫不犹豫,认真极了:“那是当然的了!进藤你那么强,我不加倍努力的话,怎么可能追得上你?” “能追得上的话就来试试啊,”进藤光一歪脑袋,笑了,“塔矢,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不过,”塔矢亮凝视着少女的目光直接而强烈,有如璀璨晶簇一般,光芒耀目地从他墨绿的眼瞳中射出,“如果你就这样轻视我,因而止步不前的话——很快,我就会来到你的身后了。” “进藤,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要说赶超我了,你连本因坊循环圈都要待不住了?!” 第35章 ——如果你就这样止步不前的话,我的脚步也不会为你而停留。 二十二岁的塔矢亮与十三岁的塔矢亮重合在一起,无论哪一个都是如此直接、锋利、毫不作伪。他是喜欢塔矢亮这种真实的热烈的,然而在这一刻,心口却忽然被它刺痛。或许这只是身为孩子的小亮的愿望,然而这句大实话对于进藤光而言,太过切中痛点,以至于光一时间竟说不准自己是难过更多,难堪更多,还是火一样忽然冒出来的焦躁更多。 “那就跟我下一局吧。”她忽然拉起塔矢亮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 “进、进藤?!怎么忽然——” “——别说了,”进藤光在棋盘前正坐下来,目光中仿佛有鬼火燃烧,“猜子吧。” “……”塔矢亮轻轻蹙眉,却仍然还是鞠了一躬,温和地开口,“请多多指教。” 心中的烦闷无法排解。 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呢?虽然知晓这不是塔矢的错,却忍不住想朝他发火,仿佛是想通过这一局棋证明什么似的。 可是证明什么呢?明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输给13岁的塔矢的,明明知道即使自己赢了,瓶颈的问题也不可能消失的……那么,自己又在焦躁些什么呢? 进藤光的棋子重重在棋盘上拍下,几乎有些发泄的意思。她的面色微微发白,额头缀着薄汗,棋路不假思索,仿佛完全未经思考。战火蔓延得很快,而在察觉了光一心攻击、不留后路的状态后,塔矢亮也干脆放弃了防守,以攻代守,行棋不管不顾起来。 果然…… 进藤光紧盯着棋盘上的黑子。 塔矢这家伙,又变强了很多。 哪怕是13岁的塔矢亮,进步之快也足以令人心惊胆寒,更不要说成年后的塔矢亮本来就是以攻击见长的棋手,棋风凌厉直接有如刀剑寒霜,哪怕是在世界棋坛之上,也鲜有人不避其锋芒。 可是塔矢。 ——我是你一生的对手,宿命的劲敌。 塔矢,我绝不容许你把我抛下。即使我瓶颈也好,顺利也罢,怎样都好……! 我绝不容许你的对手变成别人。绝不。 棋子飞快地落下,明明应该中盘认输的一局,塔矢亮却依旧下到了收官结束。没有数子,因为盘面是太过清晰的一边倒,甚至没有必要清理。 “8目半,是我输了。”塔矢亮放下手中的黑子。 “……。”进藤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棋盘,棋子清脆几声,仿佛忽然才从逢魔时刻中挣脱而出,咬住了嘴唇,“多谢承让。” 明明赢了,却完全没有赢棋的喜悦,只有后知后觉的惭怍与难堪。 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啊…… “进藤,”少年温和中略带忧虑的嗓音却忽然把她拉回了现实。塔矢亮向她凑近,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眸清澈见底,盈满了担忧,“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距离近得猝不及防,进藤光看进那双孩子的关切的眼睛,如此清亮纯粹,忽然失去了一切语言。原来自己今天状态不正常已经明显到连塔矢都察觉了吗…… 久久没有得到应答,塔矢亮微微蹙起眉,越过棋盘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认真地问:“进藤,你脸色很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又发烧了吗?” 少年温暖干燥的手指落在她的额头,是温热得几乎有些发烫的触感。直到此刻,进藤光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是多么冰冷,而这热源令人恍如隔世,令人忍不住亲近眷恋。 她忽然抓住塔矢亮的指尖,低垂着脸,犹豫良久才开口。“塔矢,如果有一天你赶超了我,之后会怎么样呢?” 塔矢亮笑了,既温柔,又带着某种獠牙一般的侵略性。“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我应该会比现在更兴奋吧。” “……” “因为,到那个时候,就轮到你来追逐我了不是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不会让我安安稳稳地走在前面的。不如说,走在前面的我,才会更加永无宁日。”塔矢亮就这样望着他,耿直而不假思索,双眸坦率明亮有如银镜。他是那么坦诚,那么自然而然,仿佛他所说出口的话就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着的真理与信条,无需思考,也从未诘疑,“不是这样吗,进藤?” 而进藤光坐在他的对面,怔怔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忽然有一束光照亮了她的眼底。 ……啊啊,塔矢这家伙。 是啊,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这种事情,从他们认识第一天开始,就从未改变过。 从十二年前那命定的相逢之日,到现在,哪怕隔着一生两世,隔着一整个世界,塔矢亮还是那个塔矢亮。 他的棋路比刀锋更冷酷无情,但他的认同却有如火焰般热切炽烈,一心一意,永不背离。 他是如此信任着进藤光,以至于连进藤光自己都在质疑自己的时候,他却仍然还在相信。那样美丽的、热烈的光焰,不可思议地温暖了进藤光失血的心。因为他们是对手,是一辈子的劲敌,所以,所以—— 唯有塔矢亮的认同,是进藤光一辈子都不想辜负的东西。 “对不起。”她轻声说,为了前世、也为了今生的自己。 塔矢亮一怔,他没有听清:“进藤?” 进藤光抬起脸来,向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颜。那笑容温柔而释然,还有一点点,难得一见的害羞。 第36章 “还有,塔矢,谢谢你。” 第22章 职业赛场 美津子离开塔矢家宅的时候,已经完全放心了。道别的时候,明子夫人和她亲亲热热的,还有些舍不得分开,特意拿了盒点心让她们带上。 “就别推辞了,小光妈妈,难得有机会,带一点回去试试看吧。这是外子在京都的同事送来的,据说味道很不错呢。”明子把和果子递到美津子手里,又亲切地笑着跟光打招呼,“小光回去尝尝看,如果喜欢的话,周日来研讨会的时候阿姨再拿给你吃哦!” “啊,谢谢明子阿姨!”进藤光眼睛亮晶晶的,笑着点头,结果又被美津子嗔怪地摸了摸脑袋。 “进藤,周日见。”塔矢亮站在明子身边,向她微笑。 于是她也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嗯,周六见。” 周日的研讨会是一场比平时轻松得多的聚会。年纪最小的光和亮终于决定要报考今年的职业考试,众人自然欢欣鼓舞,最孩子气的芦原甚至已经兴奋得提前给两个孩子办庆功宴了:“小亮和小光的话,绝对可以以最top的成绩通过的吧!根本不需要担心!” 把他按下来的还是塔矢名人,难得开玩笑道:“在那之前,芦原君,不如先把你对上进藤的胜率提高一点吧。” 众人顿时都笑了,芦原弘幸一下子红着脸瘪了下去:“塔矢老师,那是小光实在太强了啊!连绪方师兄都只有一半一半的胜率而已吧……” 绪方精次可不接这茬,哼笑一声擦了擦眼镜:“要这么说,你有信心现在就和我来一盘吗,芦原?” “诶?!”芦原更加头疼脑热了,双手合十一个劲鞠躬,“饶了我吧绪方师兄!” 众人笑够了,塔矢名人才对两个孩子教导道:“参加职业资格考试,和平时一样下好自己的棋,这就可以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小亮,进藤?” “明白,塔矢老师/父亲。” 塔矢行洋望着两个孩子,像是看见日本围棋界即将初升的黎明。 “那么,我在职业圈等着你们。” 踏入职业圈不过是一个开始。塔矢行洋用肃穆的目光如此告诉他们。 棋士的道路艰苦而漫长,等待在前方的,是无数次的失败与血泪。几百名棋手竞争区区十数个头衔与大型比赛参赛名额,无疑拼杀极端激烈,为了哪怕仅仅一个名额,都能咬着牙杀红了眼。能走到最后的人,无一不是金字塔的塔尖,他们之间一目半目的细微差距,或许穷尽一生一世都无法消弭。而除此之外的人,则永远只是背景里默默的模糊身影,化作报纸上一笔带过的“落选者”三个字,又或是干脆永远没有出现的机会。 职业围棋就是这样一个残酷的世界。 无论多么努力也好、天分多高也罢,所有盘外的因素全都不作数。作数的只有胜负。 六月底的时候,一柳棋圣造访过一次塔矢宅。他来的时候,还带来一局棋谱。 sai vs ichiryu。 sai执黑先行,最终以两目半的优势胜出。 一柳一边在棋盘上排出棋谱,一边道:“大约半个月前,韩国的俞七段打电话来,向我打听这个sai究竟是谁。因为他已经败在了sai的手下,所以他认为无论如何,这个sai一定是日本的一流职业棋手。” “可是职业棋士真的会有那么多时间玩网络围棋吗?当时的我觉得分外奇怪。因为,我认识的日本顶尖棋士们,个个都赛程排得满满的,并没有哪个家伙比我还闲哪!” “所以,抱有这样好奇的我,在那天看见sai向我发起对局邀请的时候,我就点了通过,想看看这个sai,究竟是我们几个老家伙中的哪一个披着马甲上阵了呢,还是某个业余好手。” “结果——啊,下到中盘的时候我就惊呆了。有这种实力的人,怎么可能不是顶尖的职业棋士呢!说实话,走到这一手的时候,哎呀,我的背后都是冷汗,一想起有可能在头衔战上遇见这样的对手,就十分心有余悸。”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不是吗!因为即使下到了收官的时候,我仍然认不出这个sai究竟是哪一位。如果我们日本棋坛真有这样一号人物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默默无闻的啊……” 塔矢行洋望着盘面,沉吟许久:“确实。棋风这种东西,在这种级别的高手对局中,是藏不住的。” “对吧!”一柳棋圣一拍手中的折扇,“我也这样觉得!非要说的话……如果秀策学会了现代定式的话,或许就会是sai这种程度的强大了。” “学会了现代定式的秀策……吗。”塔矢名人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忽然转过头去,问道,“亮,你有什么想法?” “我……”塔矢亮却紧缩眉关,露出了极为犹豫的神色。他知道父亲为什么特意询问自己。“棋风像秀策的、厉害的棋手,我确实知道一位。可是……可是,她不可能是sai的。” “她?她是谁?”一柳棋圣一看有戏,忍不住追问。 塔矢亮罕见地微红了耳尖:“我的……朋友,进藤光。她非常厉害,和绪方先生分先大致也能两两开。她是我的目标和追逐的对象。不过,虽然进藤的棋风受本因坊秀策很深,但还是不一样的。因为我总是和她对局,所以我能分辨的出来,她虽然很像sai,但并不是sai。更何况……” 第37章 “嗯?” “进藤她自己有在玩网络围棋的,而且账号名就是本名,她还跟我提起过过,sai是她战胜不了的对手。” 塔矢名人沉吟:“这样吗……” “稍、稍等一下!!!”一柳棋圣不得不打断他们。他已经惊呆地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亮君,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进藤啊?!如果能和绪方分先下到两两开的话,那棋力绝对相当强啊,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一回,是塔矢行洋笑了起来:“一柳老师,这是因为,进藤和亮一样,还只是个13岁的小孩子啊。” 闻言,一柳棋圣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名人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存在这种小孩子啊?!光是亮君这个水平我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13岁和那个绪方打成平手?这绝不可能!” “那个孩子已经参加我家的研究会有一阵子了,然而我从不自诩是她的老师。至于可不可能,您很快就会知道了。”塔矢名人却只是沉稳淡定地把双手揣在了袖中,微笑道,“毕竟今年夏天,她和我家小亮就要进入职业圈了。” 这个站在日本棋坛顶点的男人语气如此平淡,他说的是“进入职业圈”,甚至连职业考试都根本不提起。恐怕在他的心中,这两个孩子成为职业棋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如果说一个13岁的孩子真的能和绪方棋逢对手的话……一柳棋圣啪地一声合起折扇,夏日的汗水黏在他后背的衣衫上,风一吹,便有几分清凉。 那么,她的出现必将震动整个棋坛。 蝉鸣在燥热的空气中响彻,庭院之中,竹筒与溪石轻轻敲击,流水潺潺的声响,很快就将这一小小的初夏插曲盖过了。 在研讨会、盐水冰棍、以及棋子一次又一次落下的清脆声中,时光飞逝,职业考试的日子就这样来临了。日本棋院的职业资格考试的预选赛开始于七月,只有院生前八名可以豁免不参加,其他所有人——哪怕知名如塔矢亮——也得安安分分从预选赛打起。预选赛一共五天,一天一局,只要在五局中至少获胜三局,就可以赢得晋级本战的资格。 由于预选赛有大量外来者参加,实际获胜并不困难,哪怕对于普通院生们来说,也较为轻松。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天气很凉爽,塔矢亮没有半丝紧张,查完天气预告还打了电话给进藤,告诉她明天记得带伞,顺便讨论了一下第二天中午想吃天妇罗还是鸡蛋卷。 进藤两个都没选,兴致勃勃地回答了“拉面!!!考试第一天当然得吃拉面啊塔矢!”。 可是第二天,直到考试时间开始,进藤光都没有出现。 第23章 病房惊魂 原因很简单—— “什么?!!进藤在去棋院的电车上晕倒了?!” 本来一大清早还是好好的,光吃完早饭出了门,一个人乘电车去棋院。这是她走惯了的路,然而这一天早上,中途却不知为何在电车车厢里晕了过去,被好心的路人打电话送去了医院,下午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平安第二私立医院坐落在东京市中心,越靠近目的地越是车辆拥堵。来不及等待,塔矢亮干脆付钱下了出租车,用双腿跑着进了医院。 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忽然晕倒?! 塔矢亮又是焦急,又是担忧。 相比之下,坐在病床上的进藤光本人倒是一脸天然,孩子气地皱着眉:“我也不知道啊?按理来说早上我好好吃了早饭的,不太可能是贫血什么的……” 医生在旁边一边翻阅病历一边解释:“目前还不清楚你具体是什么情况,得等各项检查出来再说。给你开了单子,一会儿记得去把心脏彩超和脑补ct都做了。动不动就晕倒的问题是很麻烦的,不要掉以轻心比较好,这通常是大病的前兆——不过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情况,至少脑震荡是跑不掉了,这几天就留在医院好好观察休息吧。” “诶?!!!”进藤光吓了一跳,“可、可是医生,这几天我还要参加考试,不可以住院的啊!” “有什么考试能比你的命更重要?”医生低哼着笑了。他胸口的名牌上写着“安倍秀二”的字样。“小朋友,考试还有第二次,生命能有第二次吗?” “可是——可是,这个考试真的很重要,我不能……” 职业考试一年只有一次,预算赛一旦缺席三天,等同于直接出局,自动放弃今年的考试。一想到这里,进藤光就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 “小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考试?”美津子快要被她急哭了,“你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去下棋?别开玩笑了,妈妈我绝对不许!” “妈妈——?!”进藤光头疼极了,刚想抗议,这一回打断她的,却是塔矢亮。 “进藤,伯母说得对。”塔矢亮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很坚持,甚至有些生气,“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才行,更何况你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有多严重不是吗?!好好在医院检查休息吧,身体比较重要……比起你的健康,职业考试再等一年也无妨。”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啊……”进藤光小声嘟囔。 塔矢亮蹙起眉来,神色因关切而显得更加严厉:“你都在想些什么,进藤!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健康的话,不要说下棋了,连你最喜欢的拉面都吃不了。比起一局两局对局,明显是身体比较重要吧!” 第38章 进藤光也很急:“可是这样一来就会耽误一年了啊!而且今年你一定会通过的吧,到明年这个时候你肯定又升段了,我要怎么赶上你啊!”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语,塔矢亮一下子愣了一下:“你在考虑这个……?不是,可是……” “可是什么啊?”进藤光怒气冲冲,“我说你啊,塔矢,这样太狡猾了啊。进入职业棋坛的话,一下子对手的水准都会变得不一样的,提升绝对会比现在更快的!然后等我成为职业棋手了,你都已经要三段了,段位岂不是要一直被你压一头吗!” “……诶?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塔矢亮看着她,敛起眉峰,“可是段位和实力不等同,不管我段位如何,你都已经是站在父亲和绪方老师那个层次上的人了啊。被压着的人,是我才对,不是吗?” “话、话是这么说啦……”进藤光难得的微红了耳尖,扭开脸去,“可是段位不如你的话就是会很不爽啊。明明一开始说好了要同期成为职业棋手的。” “……” 万万没想到进藤光如此坚持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这个,塔矢亮一时怔住,反倒陷入了失语。 他没想到是因为自己。 说是不动容那是骗人的,亮从出生到现在也只有这一个好朋友。光的棋力明明比现在的自己强那么多,却愿意、甚至是非要和自己当同期。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他的心都软成了一颗熟透的桃子,又甜又软,轻轻一碰就有津甜的汁水往外冒。好一会儿,才整理好错杂的心绪,无奈地叹息:“进藤……比起段位,我希望你更重视自己的身体一点。” “……” “哪怕是父亲在这里,也一定会这样对你说的。” “但是……”进藤光犹豫了起来,眉心认真地敛着,“塔矢,不进则退。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荒废。” 塔矢亮却断然道:“这种事情是不会有的吧。哪怕我早一年成为职业棋手,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和低段者对局而已。其实只要你想要,对局的对象什么的,来我家的研讨会就可以和高段棋士下棋了。其他的老师们经常来我家拜访,拜托他们下一局也不成问题,不是吗。” “唔……” “进藤。”塔矢亮一字一句,强烈的目光极认真地盯着她。 『小光!!!!』而在另一只耳朵边上,某只戴高帽子的鬼魂也在同时对她大喊大叫,坚持不懈地发动盯人大法。 ……真拿他们两个没办法。 进藤光叹了口气,终于蔫了。“好、好吧,如果只能这样的话……” 塔矢亮点头:“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对局结束了再来看你。” 其实,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为光的缺席而担忧的人。 不过,直到中午中场休息吃饭的时候,塔矢亮才发现这一点。 “奇怪,进藤这家伙怎么没来……按理来说她不可能临时怕了的啊。”坐在横桌对面的棕发少年一边吃寿司,自言自语。 考前点名的时候,今天全场只有进藤光一个人缺席,知道她没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这个语气—— 塔矢亮从书里意外地抬起头来,开口问道:“请问,你也认识进藤的吗?” 对面的男生显然也愣住了,卡了一会儿壳才答道:“是、是啊,认识是认识没错,你也是她的朋友?” “嗯。”塔矢亮点点头,微微一鞠躬,“初次见面,我是塔矢亮,是进藤的朋友。” 我知道你是塔矢亮啦……下围棋的谁不知道你是谁啊。候考间老师点名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你了好不好?和谷在内心腹诽。但这毕竟是朋友的朋友,而且对方态度友好,自己也不可以太失礼。不过…… “果然你们是认识的啊……”和谷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几个礼拜前就跟我说这回你会来参加考试。” “几个礼拜前?” “啊,抱歉抱歉,差点忘记了。初次见面,我是和谷义高。”和谷爽快地自我介绍,“我是院生来着,和那家伙是在网上认识的。” 塔矢亮花了一会儿来消化这个消息。他的神色有些意外:“在网上认识的进藤……?” “嗯,在网上。”和谷点点头,继续解释,“进藤有在玩网络围棋,你知道吧?我们是下棋的时候认识的。在那之后对局了很多次,那家伙真的很强啊。她告诉我她要来参加今年的职业比赛的时候,我真的绝望得要命——一年才3个通过名额诶,她只要来了,绝对会全胜通过的啊!谁想到她今天竟然没有来……” “和谷君在网上和进藤下过很多局吗?”塔矢亮却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下过很多局,却怎么下都下不赢。那家伙是什么怪物啊?”和谷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女孩子,棋风却完全不像。每次都在单方面吊打我啊,吊打。” “……”塔矢亮忍不住笑起来,稍稍安心了一些。 和谷一脸不爽:“喂,你在笑什么啊?” “啊,没有,”塔矢亮温和地解释道,“只是,我也从来没有赢过她而已。” 和谷十分意外。“连你也……?” 怎么说呢,意外的有点心有戚戚焉啊。如果连塔矢亮都一局都没赢过的话,他忽然有心理安慰了? “嗯。”塔矢亮点点头,有那么一点苦笑的意思在,“一局都没有呢。实不相瞒,她和绪方先生互先的话,能互有胜负的呢。” 第39章 “……你说的是那个绪方老师吗?!!!!!!!!”和谷过于震惊地叫出了声,瞬间吸引了一整个等候室所有人的目光。他红着脸慌忙道了歉,才压低了声音惊恐地继续问,“等等,这是真的吗,进藤跟绪方老师互先?!” 塔矢亮:“是真的。有时候父亲也会和进藤下,他们对局从来不用让子的,一直是互先。虽然进藤不怎么赢,但对象是父亲的话这也正常……怎么了,和谷君?” “不,怎么说呢,就是……”和谷已经因为过于震惊,表情一片空白了,“那个,进藤,真的是13岁吗?” 塔矢亮忍不住微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有这个疑问呢。货真价实的13岁,她真的是。” 那是个非常、非常不可思议的天才。 比塔矢亮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才华横溢,超越了年龄与性别的棋力,带有秀策那飘逸轻灵的风格,却更天马行空。 那样优秀的人——那样优秀的、光芒璀璨的进藤光,如果因为健康的原因无法下棋,塔矢亮无论如何不会允许。无论是作为对手,还是朋友,他都热切地祈祷着她的健康平安。 送走了塔矢亮,美津子又去交住院的钱,病房霎时间空落下来。 医生这才合上手中的病例,吊儿郎当地走到进藤光的床前,一声夸张的叹息:“总算送走你的小男朋友了——” “——等等,谁是我的小男朋友啊?!” “不是吗?”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条形橡皮糖,取了一根叼在嘴边,“嘛,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无所谓。你的朋友和你的妈妈一直没走,真是令人很头疼呢,我都没法跟你讲真正的病因,还得等上那么久。” 进藤光一脸困惑迷茫:“为什么要等他们不在才能说啊?” “你问原因?”似乎有些意外似的,医生笑了,继而轻轻挑起刀锋一般的眉间,“小朋友,我说你啊,真的愿意让你的母亲知道你被这个高帽子鬼魂附身的事情吗?” 第24章 安倍医生 ???????!!!!!!! “什么意思?!”震惊之下,进藤光甚至忘记了掩饰,“你——你看得见佐为吗?!” 活了两辈子,这是她第一次遇见能看得见佐为的人,惊愕得睁圆了眼睛,整个大脑一片空白。旁边的佐为也是一脸震惊:『你能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说话吗?!』 “没错,听得见。话说你那装束,是平安时代的吗?真少见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那么古老的鬼魂了……”医生看着一人一鬼惊讶得仿佛见了鬼的表情,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不用这么惊讶吧?像我这样‘看得到的人’虽然少,但确实是存在的,大概也算家族遗传的一种吧。”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哦,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安倍秀二,主业是医生,副业……嘛,听我的姓氏,你大概也猜得到我的副业是什么吧。” “?是什么啊?”光一脸茫然。 『小光!』佐为却忽然神色一凛,眼神一下子肃穆起来,讶异地投向对面,『阁下难道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后代吗?』 医生叼着糖,转了一圈手里的笔:“bingo!不过说是说后代,实际上不是直系的,只是旁支罢了……晴明大人的神通流传到我们这一代,也只剩十分之一而已了。” “等、等等,安倍晴明什么的,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吗?!” 『当然了,这么问也太失礼了吧小光!晴明大人可是超级厉害的平安京第一阴阳师,我也只有幸见过他几次而已!!!』 安倍医生意外地一怔:“你见过先祖本人……?” 『嗯,在皇宫里见过几次呢,还下过一局。不过晴明大人很忙,我和他只是点头之交而已。怎么了吗?』 安倍医生蹙起眉峰,不禁重新上下打量了佐为一番,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啊,失礼了。初次见面,吾名藤原佐为,当时是教天皇下棋的棋士。』 “佐为他啊,被人污蔑下棋作弊,又被天皇赶出平安京,走投无路才投水自尽的。之后一直附身在棋盘上,虽然之前苏醒过一次,但因为虎次郎英年早逝,只能又回到棋盘上。直到最近遇见我,才开始跟着我的。” “原来如此……”安倍医生若有所思,“怪不得你能在世间停留那么久,果然是执念很深啊。” “有什么问题吗,医生?” “你要问我有什么问题……”安倍医生一脸不解,“怎么说呢,你的身体不是已经出问题了吗?” 进藤光倏地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安倍秀二眨了眨眼睛,一脸耿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哦,确实是我忘记说了,”安倍医生一拍脑袋,“就是如果再不采取什么措施的话,你最多活不过30岁的意思。” …………哈? 进藤光一时没反应过来。上辈子她的身体可是健健康康,什么毛病都没有的,怎么会重来一次,忽然就得了绝症?真的假的啊? 比起她的状况外,佐为的反应却要激烈焦急得多:『活不过30岁?!您这是什么意思……?小光她难道、难道——』 进藤光却沉下脸来,盯着男人道,“不,你还没有说完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口气说出来好了。” 第40章 安倍秀二与她对视良久,忽然轻轻一哂,笑了:“我说小妹妹,虽然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各方面的因素都有……不过你不会真的觉得,和你身边这个鬼魂没有半点关系吧?” 此话一出,佐为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在不可置信中变得血色全无。 说实话,虽然身为鬼魂,但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生性单纯的他其实一窍不通。但他毕竟是个来自平安朝的古人,心底里是很敬畏这些东西的。这话出自安倍晴明的后人之口,便不由得他不当真…… 可进藤光却全然不为所动,反而一副被惹恼了的样子:“喂,你说这种话有什么根据吗?!别随随便便就污蔑人吧?!” “可是,”安倍医生指了指佐为,“这个家伙上一个附身的对象,不也是英年早逝了吗?” 佐为闻言,更是连呼吸都窒住,泪水都在眼眶中打转。 虎次郎、虎次郎…… “虎次郎是病逝的。”进藤光紧皱着眉头替他反驳,“不是因为佐为的缘故啊!” “是这样吗?你就这么相信他?”安倍医生质疑。 “啊啊,是啊,我就是那么相信他!”进藤光的绿眼睛被怒火烧得晶莹明亮,语气坚定,不假思索,“开什么玩笑,你究竟了解佐为多少,就敢这么说?那个家伙那么单纯,一门心思只想下棋,别的什么都不懂。他宁愿自己消失,也绝对不可能害我的啊!!!” “……你就这么自信,你的身体问题与他无关?” 进藤光被气得不轻,怒极反笑:“无论我自不自信,都和医生你没有关系吧!话说回来,为什么我非得要相信一个一上来就挑拨我和佐为的人的话啊?” “……”安倍医生没有生气,只是微微蹙起眉,“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真的不打算听听看我说的话吗?” 进藤光冷冷道:“我和在我面前这样说佐为的人无话可说。请回吧,安倍医生。”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随你的便。”安倍秀二啧了一声,临走前,留下一张名片,“不过迟早有一天你会再回来找我的,小朋友。我的办公室在二楼,到时候别嫌我的门诊太挤。” 这个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医生终于走了,病房之中,进藤光终于长舒一口气,方才燃烧在胸口的愤怒也渐渐消减下去。 “真是的,什么人嘛,竟然这么污蔑佐为……”她小声抱怨,习惯性地转过头去找她身后紫色的魂灵,“我说你啊,佐为,以后碰上这种奇怪的人也别——???佐为???” 可是藤原佐为已经在角落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扑到进藤光的床前,抽泣得停不下来。『小光,呜小光,我真的没有害死虎次郎……』他一边哭一边慌忙解释,语无伦次,『我也绝对没有害小光,绝、绝对没有过的,小光你不要……不要相信那个人说的话好不好qaq』 进藤光无奈极了,想抱住这个傻瓜安慰他一下,手却只能直直从鬼魂虚无的身体里穿过。“佐为,我从来都没相信过他好不好。谁要相信那种信口胡说的人啊……” 『可是、可是,虎次郎真的走得很早……』 “诶?关虎次郎什么事啊,你也知道虎次郎是因为瘟疫病逝的吧?” 『可是、可是……』 进藤光叹了口气,逼着佐为抬起头来看她。她有些不满地、认认真真地告诫他:“佐为,刚才我就想说了,你为什么要相信这种奇怪的人说的话啊?难道那个家伙看上去比我还可信吗,笨蛋?话说回来,我们根本连那家伙是谁都不知道啊。虽然说他自称是那个安倍晴明的后代,可谁知道他究竟学到了多少东西啊,只是个草包也说不定吧?” 草包? 佐为犹豫许久,终究是点了点头。但这不是因为他被说服了,而仅仅是为了不让小光担心而已。 不,小光,如果你亲眼见过晴明大人的力量的话,就一定会明白—— 即使只继承了安倍晴明十分之一,那个医生也绝不可能只是个信口开河的草包。 那天夜里,在光熟睡之后,来自平安朝的魂魄悄然来到了二楼某间办公室的门口。 他没有敲门,门却自己移开了,显露出在床边坐着的白袍男人的身影。安倍秀二瞧见他便笑了,并不意外的样子:“是你啊。” 藤原佐为缓步走进房间,神色凝重:『安倍先生,我来是想请问您一件事。小光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啊……说来也挺复杂的。嘛,我白天也说了,是很多原因共同的结果。” 『您也说了,这件事与我有关。』 “这句话,我现在也不会收回。”安倍医生叼着糖果,缓缓从窗边起身。月光银白如洗,照亮男人利落幽深的侧影,“不过,你只是个‘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才会变成那个孩子现在的样子的。说到底,和她自己也脱不开关系。但如果当初你没有附在她的身上,或者你不是这样一个特殊的鬼魂的话,或许问题会少很多。” 医生的话语理性而平静,却如刀尖一般深深刺进佐为的心里。佐为袖口下的手死死攥紧了宫扇。 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小光才会…… 安倍秀二凝视着他的神情,道:“不过,解决方案也不是没有。” 『!』 “而且说不定你可以通过这个解决方案,获得一具真正的身体呢,藤原先生。” 第41章 『……?!!!!!』 佐为震惊地看着他,一瞬间的惊愕与渴望都落在医生眼中:“『这…这是什么意思,安倍医生?』 “唉,我都说过了吧,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医生不满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而且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也想下棋的吧,获得一具身体,堂堂正正地坐到你的对手对面,不是吗?” 『……』佐为没有说话。忽然燃起的希望令他在震惊中不知所措,甚至不敢相信这忽然出现的好运,单是这样一个念头,就已令他头晕目眩。 安倍医生却没在意他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藤原佐为目光一凛,立刻急切道,『安倍先生,请告诉我!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出!』 安倍秀二笑了一笑,咬碎口中的糖。 “代价啊,也很简单——就是那个女孩十年的寿命。” 第25章 三振出局 第二天起床,进藤光就发现,自己身边的千年鬼魂心情好像很糟糕。 “佐为?”她迷惑地问。 佐为不知道从哪里找个了稻草人,气鼓鼓地蹲在角落里扎小人,小声自言自语:『小光说得没错,那个人就是个坏人……』 “?佐为?你在说什么呢?”光好奇地探过来。佐为立刻把稻草人藏进袖子里,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摆手:『没没没什么的!就是一些——手绢什么的!小光你醒了啊,今天好早呢哈哈哈哈!』 emmmm? 佐为怎么回事?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有点奇奇怪怪的呢…… 进藤光狐疑:“佐为,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诶?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小光你才是病人吧……我真的没事的!』 “唔……好吧。你没事就好。我说佐为,如果你有哪里身体不舒服的话,绝对要告诉我哦!!立刻告诉我,绝对,听到了没有!不许你一个人默默扛着!” 藤原佐为点点头。 于是进藤光暂时满意了,笑着点点头,刚要伸出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报纸,却忽然被佐为一把抱住。魂灵的身体毫无重量,甚至连拥抱都毫无实感,既不冰冷,亦无温暖,但不知怎的,进藤光却能感受到那动作中深深的、深深的力道。 『小光……』 “……佐为?”进藤光的脑袋埋在他的怀中,微微一怔,“怎么了,忽然这样?” 小光……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 藤原佐为找不到答案。他想要哭泣,想要询问,想要知道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事,值得这个孩子对他这样的温柔,值得上苍让他与这个孩子相遇。那一刹那的感激与虔诚如潮水一般几乎冲垮了他的心,让他格外无助。 但他不想让女孩看见他眼中隐忍着的泪光,也不能。因此沉默许久,佐为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他说,慢慢放开了怀抱,努力装出平日里孩子气的神情,『只是觉得,小光这两天好像瘦了好多呀,今天的早饭应该要多吃一点吧?』 医院的早饭乏善可陈,米饭、鸡蛋、纳豆和牛奶,勉勉强强吃完了,就被护士喊去做例行检查。林林总总的做了一圈抽血和ct,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下午亮对局结束来探病,但苦于医院没有棋盘,也没法复盘,只能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虽说塔矢亮很贴心地给她带了围棋周刊解闷……可是,住院真的好无聊啊qaq! 妈妈担心她担心得要命,不许她到处乱跑,只能窝在床上,整天只能和佐为下盲棋,偶尔还要被妈妈叮嘱好好写暑假作业——美津子要是不提,进藤光险些都忘了自己还有暑假作业要写,简直憋出一肚子的槽来。 美津子看着这孩子成天蔫在医院,亦觉得心疼极了。她的孩子从小就健健康康,皮得要命,什么时候生过这样的大病,受过这样的罪?三番两次虚弱晕倒,感冒发烧,她作为母亲心中实在是不安极了。小光一心一意学棋,甚至立志当职业棋手,其实她是替女儿开心的。可是现如今孩子身体变成这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参加今年的考试,就算小光不说,她当妈妈的也知道自家女儿心中的失落。 因着这心疼,在光提出住院太无聊了、想要一台电脑下棋看新闻的时候,她没怎么反对,便给她买了台最新的笔记本。 五天之后,光的脑震荡好得差不多了,不再呕吐也不再头晕目眩。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初步诊断是某种罕见的神经性休克外加轻度贫血,有可能和心脏供血系统也有一定关系。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虽说发作完全随机不确定,但好处是只要不发作,一般就与正常人无异。由于案例少见,为了对病人负责,安倍医生表示暂时还不能确诊,要等他拿给他“在国外的心脏外科老师”看看再说。 进藤光一脸黑线地听他胡扯信口,心中知道,这不过是这个医生为了拖时间、等他回心转意的借口——但是谁会再来找这个庸医啊?才不会信这家伙的话好不好! 上辈子佐为附身自己的时候根本没有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过任何影响,虎次郎英年早逝也仅仅是因为染上瘟疫;自己的身体出问题,怎么可能会是因为佐为啊? 住院整整五天后,进藤光终于获得批准,出院了。 第42章 此时,本年度的职业考试预赛已经完全结束,进藤光以三场不战败的成绩,两天前就已被淘汰出局。 进藤光看着棋院网站上的成绩公示,闷住了头。 塔矢果然三胜晋级了,和谷、阿福、奈濑他们也都成功进入本战……就他一个,三个黑星,好不显眼。啊啊啊啊啊,果然还是郁闷死了!!! 进藤光叹气。唉,她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她干脆关掉棋院的网站,转而输入网址,登录了世界围棋网。 还是下棋吧,下棋下棋! 盛夏来临了。电风扇、汗水、与冰饮逐渐成为生活的一角,灼热的阳光宛若滚油,随之而来的,是sai的时代。 冲浪在网上的棋迷们发现,随着夏日的到来,sai——这位神秘的无冕之王——的网络在线时间陡然拉长了,几乎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他喜欢的时段是工作日的白天,时常从早晨到傍晚都在下,周二、周六和周日则通常只有夜间在线,只下两个小时左右。 许多人都不禁思考:“sai老师不需要上班的吗?还是说他的工作性质导致他工作日清闲,一到周末反倒繁忙起来?” 但无论原因几何,这不可思议的长时间频繁出没,使得网友们能够与sai的对局的机会大大增多。在sai战胜一柳之后,再也没有人把sai当成业余棋手看待——至少,从棋力上来说,他足可比肩世界一流。但哪怕是许多人有备而来地挑战,这个记录也只是有增无减。 一个又一个地,sai将各路披着马甲的职业高段斩于马下,而世界围棋论坛中sai的棋谱整理与复盘学习,也到达了一个空前的热度。 当塔矢亮某日晚饭后无意间点开论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便是首页飘红的一个高楼: 【闲聊灌水】sai棋谱资源学习贴第10楼:今日我们仍未知道那天草虐过我们的sai的真实身份(1034楼更新今日棋谱3张,对手内详) “……” 塔矢亮小小吃了一惊。 不管怎么说,第10楼这也太夸张了一些;而且看起来前面的讨论楼只会比一千多层高,不会低。竟然有人自发地整理sai的棋谱,而且当日就更新,非常及时……真的是非常受关注啊,这个sai。 虽说之前从一柳老师那里听说了这个人的事,不过并没有料到网络上这个人的话题如此热门。不过也是难怪的吧,塔矢亮想,sai拥有能够中盘战胜一柳棋圣的强大棋力,不要说是在网络之中了,哪怕在现实的棋坛上,也已经引起了上位者们的好奇与搜索。 说起来,进藤说过她赢不了sai,那应该是已经对局过,也留下过对局记录的吧?她的账号,印象里就是本名hikaru…… 心怀一丝好奇心,塔矢亮点开了棋谱汇总帖,滚动鼠标,一局一局地寻找着sai vs hikaru的记录。可是直到他顺着时间顺序翻过了所有的棋谱,也没有找到sai和hikaru的对局。 奇怪……。难道是汇总的人漏了一局吗? 或许是因为sai和进藤的棋风颇为相近、又都棋力高超的缘故,不知为何,亮就是觉得依稀有哪里不太对劲,仿佛有一丝违和感鱼刺般地卡在他的思路中央。 可是他发帖在论坛中问过,公认这个帖子非常齐全,从没有漏过sai的哪一局没有整理上传。更何况,如果是进藤和sai的对局的话,一定极为精彩,不可能有人完全忘记的。 塔矢亮关掉页面,陷入沉吟。 除非…… 不,不对。塔矢亮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阖了阖眼,仰起头来。只是看棋谱的话,或许是没有办法有切身体验的。不亲自和那个人对局,就不能真正下判断。 况且,如果是他想的那样的话,进藤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 如果sai就是进藤的话,为什么她还要在自己面前使用另一个账号hikaru、甚至还说自己赢不了sai呢? 这没有道理。进藤的实力,塔矢门下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更是她的好友,在他面前隐瞒网上的身份,根本毫无意义。进藤是不可能故意——故意—— 不会的。 亮深吸一口气,压下这个令他心中微一刺痛的念头。 她不会的。 只是,如果想要和sai对局的话,恐怕难度不低。他的账号akira才注册了没有多久,因为最近忙于职业考试的事,也忘记了网络围棋这回事。因此,他的账号不仅级别很低,对局几率也很少,用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从数据上看,是个完完全全的新手。 可是sai,是网络围棋的神祗。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收到的对局请求,恐怕都如雪片一般不可数。想同sai下一盘棋,几率或许会比千分之一还低。 这么叹息着,亮到底还是微微蹙着眉,发出了对局请求。无论如何,试还是试一下好了。说到底,对于进藤的事情,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不在意。 请求发出后仅过了5秒,“叮”的一声,他的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窗口,继而界面跳转,一张空白的棋盘在他面前展现开来。 塔矢亮一怔,然后,他的眼瞳蓦然睁大了。 系统提示:sai 接受了你的对局请求,请问是否猜子? 第26章 七番棋(上) 中盘搏杀初始,塔矢亮已经惊出了半身冷汗。 这不是最好的一手,也不是最坏的一手。他是在——测试我! 第43章 试应手,怎么会这样? 令他震惊的并非sai的高强卓绝,而是sai和进藤光的棋风之相像,以及为什么sai要试探他的棋力。不是说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种测试中俨然带上了一点指导棋的意味,而比起一个对手,这无疑更像是一个长辈的视角。 长辈? 为什么sai会这样看待一个初次相识的账号呢? 这个人强大的程度,甚至令亮有些不寒而栗。他自幼接受父亲的熏陶,来往于家中的无不是中日韩三国的一流棋士,对于棋坛顶尖水准,亮最清楚不过。自结识进藤光以来,自己拼了命地追赶,进步之快比起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父亲对他的让子也已经减到了只剩一子。 可是sai却在对他下指导棋。 而且思路清晰明确,从开局开始就是温和的棋路,哪怕中盘开始后,也不曾对他下狠手。即使如此,那精准的判断与绝妙的应对方法,飘渺纵横有如星河坠地,足以管中窥豹地瞥见sai冰面之下的技艺精妙。 比这更可怕的,是sai可能的身份。在真正对局之后,塔矢亮清楚地意识到,sai不可能是进藤光——越是顶尖棋手,高处那细微的棋力差距便越是显著。可是与此同时,同样明显的还有sai与进藤光棋风之间那不寻常的相似,同出于本因坊秀策一脉…… 说到底,究竟为什么,sai会放弃其他知名网络棋手的邀约、反而愿意与他这样一个无名小账号对局? 一时间,无数猜测如洪水一般涌上塔矢亮的大脑,令他浑身的热血都在心口剧烈地跳动着。来不及思考,本能已经替他做出第一反应,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冲动的提问: akira> 您究竟是什么人?! 进藤又是您的什么人?! 直到问题发出,塔矢亮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 sai是从不回应任何对话的。就算问了,也是无用功。 可是一息之间,屏幕却刷新了。 sai> akira君,我让你一字,来对局吧 七番棋胜负,如果你能赢我一局的话,就告诉你 电脑之前,塔矢亮翡翠般的绿色瞳仁猛得一缩。 sai回复了?!!他怎么会回复?!而且内容竟然是——?! 一时间,亮竟然说不清自己是难以置信更多,还是受宠若惊更多。他隐约察觉了sai对他的关注与好意,方才的那一局温和的指导棋就是明证——可是遇上如此绝顶高手的机会实在罕见,更不要说对方主动愿意交手。任何一个真心热爱围棋的人,都不可能不心血上涌。他倏地起身,又克制住自己,慢慢地坐下,一字一句地回复。 akira> 一诺千金,求之不得。 sai> 那就约好了,在那之前,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与秘密 每周三晚上8点,两小时对局,没问题吧? akira> 不胜荣幸。 郑以重之地打上最后一个句号,塔矢亮点击发送,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关掉网站,合上笔记本电脑,走向和室的窗边,让冷风稍稍吹散胸口高涨的热气。 他没有料到这个展开。可是无论是为了解开进藤和sai的关系之谜,还是为了与这样一位绝顶高手请教对局,这个机会都称得上千载难逢。 隐约间,他已经有些意识到,进藤与sai恐怕关系匪浅。 这种未知,令他无从分辨胸口那沸腾的战意究竟是出自于兴奋,还是郁结,亦或是好奇。 ……七番棋,只要赢一局就可以吗。 塔矢亮倚在纸门边,颔首沉吟。 那么,先来复盘一下看看好了。 他搬来棋盘,在洒然如水的月光下沉下心来,从第一手开始复局。 然而无论是此刻的塔矢亮,还是另一片屋檐下的进藤光与藤原佐为,都不曾料到这一个小小的约定在网上一夜之间引起的轩然大波。 sai回复别人的消息了?! akira说的“进藤”又是谁?! sai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账号约战了?!还是让一字的七番棋?! 喂喂,这真的不是指导棋吗? 世界围棋论坛的棋友们快羡慕嫉妒恨疯了。sai忽然打破以往的行为规律,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更不要说那动因成迷的主动约战了——这个akira究竟是谁,竟然能拥有无冕之王sai的主动约战,而且一约就是七局?! 有网友指出,sai和akira应该都不太熟悉对局室的聊天系统,这才出现了让这段聊天公然为人所知的情形。 究其原因,是因为网上对局室里,其实有两套对话系统:一套是公共频道,在对局室里的所有人,包括围观群众,都可以看到并发言,平时是供爱好者们讨论棋局的;另一套则是私聊频道,只有两位对局者可以进行1对1的对话,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看到。 公共频道十分显眼,就做在了页面的下方;而私聊系统则不是太好找,需要点击头像下方的某个小按钮,才可以在新窗口中对话。 注册才刚没几天的新人akira直接在公频中打字发问了,从来没回复过网友消息的sai也就这么没过脑子直接回了,这才导致正在围观对局的万千网友直接现场爆炸。 炸了的不仅仅是万千网友,还有和谷义高。 zelda在线上狂敲hikaru,在线好奇:“究竟什么情况啊?????为什么sai要跟akira约战?!这个akira不会真的是塔矢亮吧?!” 第44章 进藤光惊呆了:“为什么和谷你会知道这件事啊?!!” “……喂喂,你不是吧,没看论坛吗?” “?” “你的老师sai在公共频道约战了一个叫akira的人哦。” “………………等等,公共频道是什么?难道别人也能看到公共频道的聊天内容吗?!” “……?!哈?你竟然不知道公频和私聊的区别?!我们可是一直在别人看不到的私密频道聊天的啊,否则你以为为什么至今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你和sai的信息?!” “………………………………………………????????!” 可是木已成舟,别无退路。不管外界对于sai和akira的身份究竟有多少猜测,他们的棋局都已是箭在弦上。 周三晚8点整,sai登录系统,进入akira的对局室,观战人数已经破500。世界围棋网的论坛直播楼里,涨满了山雨欲来的躁动与期待。 sai让一字,执黑先行。第一手3-4,小目。akira执白,第一手16-16,星。第一根箭射出去了,带着破竹之势。然后是第一块基石,第一颗火星。战争开始了。 第一局。第二局。然后是第三第四第五局。 第六局开始的时候,连绪方精次都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准时打开了电脑收看。随着棋局的不断展开,一开始聚精会神地关注着sai的网友们,也开始注意到他的对手akira。诚然,迄今为止akira还没有赢过一局,然而即使是在让一字的情况下,能和sai下到终局争目的人也已实属罕见。在过去的五局里,akira展现出的实力已经足以高蹈,手段强硬,判断准确,一望而知的有沉淀有章法,绝非业余爱好者可比,甚至超过了某些中段职业棋士。 更叫人咂舌的是这个人可怕的意志力:在知道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依旧越挫越勇,丝毫不折损其锐气——不如说他正是因为看清了自己在攻击方面的长项,才愈加变本加厉地扬长避短。怀敬畏之心、以颤抖之躯挑战,并疯狂地从失败中汲取养分脱胎换骨,单是这份并存的冷静与狠劲,便已足够令人心惊,无怪乎sai愿意与他连下7局指导棋,费了那么多心力谆谆教导。 现在问题来了,这样的akira,究竟又是什么人呢?与sai一样,他同样身份成谜,强到不可能是业余,却又在职业棋圈找不出这一号人。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塔矢亮虽然成名已久,但今年才参加职业资格考试,没有任何公开棋谱流出。知道他的棋风的人,恐怕只有棋圈上层寥寥数人而已。 与苦苦猜测的网友不同,他的同门师兄绪方精次在无意之中看见论坛首页里akira vs sai的棋谱后,立刻就知晓了这个akira的身份——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但他感兴趣的则是sai。 棋谱看到第五局,绪方精次已经很确定,sai对自己这个小师弟好的程度超出了陌生人之间的必要。这七局很显然是指导棋,sai的棋路宛若牵起孩子的手,即使被攻击,也只是轻轻地、含蓄地挡回去,用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依旧领着手中的孩子往更好的方向走。连最初开启七番棋的那个赌约,都是sai率先主动留下的。 这个人明明有用七番棋一争本因坊头衔的实力,却把他的力量全部用于教导一个年轻人。 若说他们之间真的毫无联系,那么这个sai未免对陌生人也好得太过了。 于是去拜访老师家的时候,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了:“亮,sai是你认识的人吗?” 而塔矢亮沉吟着,摇了摇头:“绪方师兄,我不认为我认识过这样一位那么厉害的前辈。可是我觉得,也许sai认得我,又或者是sai认识的什么人,认识我。” 第27章 七番棋(下) “sai?”一旁的名人忽然发问,目光低沉犀利,“亮,你说的是在网上赢了一柳棋圣的那个sai么?” “嗯。”塔矢亮微笑着点点头,向他的父亲解释了前因后果,这才继续道,“因为我已经输给过他一次了,所以我知道,只要他想要,或许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我完全击溃吧。但他选择了指导棋,有时下完之后还会给我发复盘意见……意外的感觉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已经强到了那个程度,对局的时候也很有气势,但是在盘外却完全没有顶尖棋手的感觉。” “这样吗……”绪方精次点起一根烟,若有所思地笑了,“所以,他给了你些什么意见?” 塔矢亮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太注意棋形了,有时候不要那么强行会比较好。” “sai还真是眼光够毒啊。” 绪方精次摇摇头,笑了。 “说实话,我从sai那里学到了很多,真的受益匪浅。我很感谢他。”塔矢亮浅浅地笑起来,带着一丝无奈的意味,“我认为尽量从对局中多学一点东西,远比尽全力攻击要重要。毕竟,sai的水平恐怕和父亲不相上下,即使让一子,胜算也极低。我想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sai才能放心和我下这个赌约。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没有道理一到我这里,就破了例。” “问题是他究竟是怎么知道你的水平的。”绪方深深吸了一口烟,“没有道理从还不认识你开始就以指导棋的方式来教你,除非他事先就知道你是谁,而且事先知道你现在的水准。和老师对局的让子数量改为一字,也不过就是上个月的事情吧?” 第45章 “是。” “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只有参加研究会的那么几个人而已。” “是的。” 绪方精次看了他一眼,忽然勾唇一笑,做了第一个捅破窗户纸的人。他问:“亮,为什么你至今还没有问过进藤,她究竟和sai是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连塔矢行洋都抬起眼来,以沉而锐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一时之间,和室之中静得只剩下庭院中竹筒击水之声。在座的三个人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塔矢亮却不闪不避,直视着他的师兄的眼睛,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而从容道:“这是我和sai之间的约定。既然如此,如果去问进藤的话,就是作弊的行为吧。” 少年墨玉一般的眼眸凝视着杯中清澈的茶水,微微蹙着眉心,目光却平静而不容置喙,高傲得容不得一丝转圜。他平素温和有礼,一向内敛,但身为名人之子的尊严与清傲却是随血脉而生的天性,始终都存在于那彬彬有礼的面具之后,宛若收刃归鞘,雪一般的寒芒。 这就是塔矢亮。即使只是个13岁的孩子,却已早慧得不容许旁人将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还真是…… 绪方精次忽然笑了。他亲眼看着这个师弟长大,对亮的执拗最清楚不过。所以他只能挑起眉峰,宕开一笔:“那么最后一局,亮,你有信心吗?” “当战则战。”塔矢亮只是这样回答,眼神认真得近乎肃穆。 这是一个武士的眼神。 绪方精次心里轻轻一动。 塔矢行洋旁观至此,终于沉声开口。他的手从收拢的袖口中拿出。“亮,那个sai与你下的前六局,排给我看。” 笃。清脆一声,庭中竹筒溪石相击,盖过了玻璃棋子落下的轻响,以及无声的沉思。 一声又一声,流水也在这无线轮转之中流淌而去了。 九月的第三个周三晚,akira vs sai第七局,在线观战人数突破800。 这一局,亮下得比迄今为止的六局都要慎重,光是序盘,就已经耗费了2小时约定对局时间中的一半多。与亮一贯凌厉的棋风相比,这一盘的开局可谓平和谨慎,静水深流,双方通过定式及简单交换完成了四角与四边的基本布局,到目前为止,双方的势力范围大体相近,由于让子的缘故,执白的akira略占优势。 可是,和平也就到此为止了。塔矢亮深吸一口气。这是七番棋中的最后一局,最后的机会了。不进攻的棋,是不可能胜出的,尤其是面对sai这样强大的对手,必须先下手为强! 8之6,白方以一手大飞打入中腹,抽刀出鞘! 面对着屏幕的白光,亮战意沸腾,下意识地紧握鼠标。然而还没等来sai的回应,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夹杂着一声女声的惊声痛喊,霎时间把亮的注意力拉出了棋局之外。 “母亲?!”亮吓了一跳,继而立时担忧起来,立刻起身往声音的方向跑去,“母亲您怎——妈妈您没事吧?!” 秋夜露滑,明子在庭院中不慎摔了好大一跤,脚崴得厉害,甚至连额角都擦破出血了。她虽然很疼,却仍然笑着说“没关系”,自己不太当回事。亮却没法不关切,这下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扶着母亲慢慢到廊边坐下,然后先拿来裹着冰块的毛巾为她冷敷脚踝,再找来酒精棉和药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额头的伤口。 塔矢行洋看到一半,见儿子动作细心熟练,明子甚至向他笑着眨了眨眼示意他不必担忧(“亲爱的,难得亮和我亲近一回,不要打扰哦”),便叹息着回转身去走开了,并不搅扰妻子。 塔矢亮一边擦着酒精棉,一边无奈道:“母亲,那边青苔太多太滑了,晚上还是不要走那边了。改日也该让园艺师上门来清理一下才是……还疼吗?要不要再轻一点?” “没事,不疼的,”明子笑眯眯的,望着儿子的目光很温柔,“亮君已经很轻啦。” 直到完全为母亲仔细清理好伤口,收拾好医药箱,亮才忽然意识到……完了!自己离开电脑前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打挂了?! 网上对局室确有打挂功能,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暂停棋局。可是母亲忽然摔倒的时候事出突然,他关心则乱,完全忘记了要暂停这回事,时钟若是一直不曾停止的话,此刻自己的剩余对局时间估计已经要所剩无几了! 时间耗光后,之后的每一手都只有1分钟,超过一分钟便会因为超时而直接自动判负…… 千万别、千万别—— 塔矢亮脸色大变,心中难得慌乱惊愕,来不及多想,立刻心急火燎地向自己的房间奔去,猛地拉开纸门,踏入房间—— 然后赫然发现,他的父亲正坐在他的电脑前对局。 “……父亲?!”亮震惊不已。 男人深沉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屏幕,白光勾勒出他脸上凌厉的、凝重的沟壑。盘面已然战局纷乱,正是杀气纵横之际,黑方sai面对大龙的生死,陷入长考。而他的父亲,日本棋坛第一人塔矢行洋,听见他急匆匆的脚步与惊愕的问句,只是缓缓解释,那迸射着凛然光彩的眼神不曾离开棋盘半寸: “我看见这局棋的时候,你正要因为耗尽时间而被判负。所以,我就接着下了。” “不过,亮,这个男人绝非俗手——这一局,我会将它完成。” 第28章 sai的『真相』 第46章 sai输了。 那个网络棋神sai,竟然输了! 从中盘乱战开始,akira强势尽显,招招凌厉霸道,鲜有破绽;而面对对手与之前判若两人的老辣锋芒,sai虽然收起指导棋的架势奋起直追,尽力弥补、争抢地盘,却抵不过先前那一手的让子——塔矢行洋这样的棋士,是绝不可能让对手追回让一字的优势的。 akira这第七局突飞猛进的发挥,惊掉了无数网友的下巴。论坛的公共讨论专楼里,已经有不少高段的业余棋手意识到这可能是账号的操作者换人了——而从换人后的akira应对sai的手段来看,这个人即使没有让子也能和sai打个旗鼓相当,必是顶尖职业棋手无疑。 事实上,比网友们更早意识到操作者换人了的,大有人在。 正在电脑前观局的绪方精次自不必说,身在局中的进藤光和藤原佐为,意识到得甚至比他更快更早。原因无他:进藤光实在太了解塔矢亮的棋路,了解到她甚至可以用塔矢亮的风格跟高段棋士下棋而不落下风。那一手10-8二间夹一出现,光心中就咯噔一下,觉出了不对劲。 而佐为则看过太多名人的棋谱,多到当这个他最渴望的对手出现在他面前之时,他的直觉能够穿过网线与距离,一眼就将他认出。 所以尽管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展开,尽管这是个并不公平的对局,但藤原佐为仍旧心潮澎湃、激动难抑地下完了。 他本该中盘认输的。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让一子的情况下,不可能赢过如此强大的对手。可是与塔矢名人对局的机会太过难得,仅仅这半场激战就已足够令他热血沸腾、若有所悟。他不愿就这样结束,他舍不得。 sai和akira的赌约人尽皆知,在最后一局中途换对手,恐怕在万千网友看来,是十分可耻的作弊行为吧。可是对于佐为而言,他却只感恩于这个机会的难得,因为他清楚地相信着,无论是亮还是塔矢名人,都不是会为了这个赌注而作弊的人。联想到中盘时akira那耗尽了对局时间的、突如其来的长考……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展开,恐怕那边是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吧。 不过,无论换人也好,让子也罢,输了就是输了。这一点,无可争议。 事实上,不少日本网友已经认出,这后半场的对局风格,像极了塔矢名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与sai的对局就更显其精彩与可惜了。 如果能够和那个人在公平的情况下再战一局就好了…… 佐为握紧手中的折扇,怀着感激与不甘的复杂心绪,用力合上双眼。 sai> 万分感谢。 能够与您对局,是我的荣幸。 晚10:13分,sai第一次主动留言,引起围观群众一阵轩然大波。 很显然,sai清楚地知道akira这个账号背后究竟是谁——不仅清楚,而且尊敬。 安静的和室之中,塔矢亮紧盯着眼前的情况,在这紧绷凝重的空气中,手心微微汗湿。父亲与sai的对局是如此惊人,即使只有半局,也是在世界棋坛都难得一见的高手过招。自出生以来,这还是塔矢亮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如此棋逢对手,战意正浓。 塔矢行洋锐利的目光直视着电脑屏幕,白光照亮男人眼中势在必得的光芒,以及某种深沉的渴望。 akira> 那么sai,你又是什么人? 塔矢名人的质问,说出了全世界所有人在此时此刻共同的期盼。这个隐藏在互联网的阴影之中的幽灵,牵动着每一个围棋爱好者的心。塔矢亮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sai会给出真相吗?虽然他从前从不回复消息,可是自从和自己的七番棋以来,sai便一直在打破过去固有的行为模式。更不要说,sai显然知道刚才这一局是父亲在下,而且显然很尊敬作为对手的父亲…… 他显然没想到在下一刻从思绪中将他惊醒的,会是家里的电话铃声。 叮铃铃的声音忽然在寂静中响起,同时令塔矢父子俩一惊。更令亮没有想到的是,电话是进藤光打来的,他接起电话来听到的第一句,便是另一头气愤的指责:“塔矢你这家伙啊啊啊!竟然让塔矢老师来下这一局,这是犯规吧?!!!要换塔矢老师倒是早一点说啊,早知道是塔矢老师下sai不让子不就行了吗!” “……” “而且中途换塔矢老师算什么啊!我看对局的时候都要被吓出心脏病了好不好!真的超明显的!!!绝对会被别人看出来的诶!” “……” “说起来究竟发生什么了啊?为什么塔矢老师会忽然代替你下棋?出什么事了吗?” 进藤光滔滔不绝地对着电话说了好一大通,直到此刻,亮才有机会解释具体情况。听完之后光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吓了一跳:“诶?!明子阿姨没事吧?需不需要去医院看看什么的啊?” “……母亲没事,我替她包扎过了。不过进藤,”塔矢亮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了,骨节微微发白,缓缓发问,“为什么会是你打电话过来问?” 而且还是以代表sai的语气? 对面沉默良久,好似轻微的抱怨,又好似一声轻轻的叹息。 “塔矢你这家伙……就不能不这么敏锐吗。”进藤光小声嘟囔,然后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不过输了就是输了,按照约定,关于sai的事情,我会代表那个家伙,当面告诉你。” 第47章 黑暗中亮起一朵烛光。 『呐,佐为,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小光啊!』 『那么,我接下来说的所有话,不管多么奇怪,佐为你都不要感到奇怪——一切都是为了抬高你的身价,为你约到对局。佐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相信我,不要多想就好了。』 烛火悄然熄灭。天亮了。 “sai是我的老师。”进藤光跪坐在榻榻米上,平静地开始了她的叙述。她的面前是塔矢父子,以及绪方精次。或许这是一个极其方便的巧合,今天的研究会来的人很少。然而比这更少见的,却是进藤光脸上那郑重的神情,沉静纯粹,仿佛在溪水中洗过。“他的本名是藤原佐为,是我所见过的,最强的棋士。” “藤原佐为……”塔矢名人咀嚼着这个名字,沉吟着。 “之所以由我来代替他做出解释,是因为佐为他实在有不得已的原因,无法亲自前来。其实,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佐为无论如何也想要和您亲自见面的,毕竟他是那样尊敬您,一直渴望着和您对局——可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要说亲自下棋了,他恐怕连床都无法走下。” 听闻此言,席间众人都是微微一震。 事实上,谁也不曾想到,sai只出现在网络世界,会是因为这样残酷的原因。 “他一直在医院里吗?”绪方精次问。 进藤光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仅仅是露出一个悲伤而无奈的微笑,继续说了下去:“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佐为了。我的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在有一次去见爷爷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了他。” “那个时候佐为住在一间很小很黑的屋子里,总是一个人,非常孤单。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会陪他,所以他呢,就开始教我下棋。那个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棋痴,明明是个老古董了,一谈起围棋的事情就单纯兴奋得跟个小孩子一样,总是拉着我下个不停,一说起来,简直能滔滔不绝。” “虎次郎是佐为最喜欢的棋士,佐为下起棋来,也很像本因坊秀策。因为我是他的弟子,所以大家都能感受得出来,我的棋风和他有点像吧?其实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有那么一段时间,佐为一直只和我一个人下棋。” “可是,总是和同一个人对局,不管怎么样都会渐渐觉得无聊的吧?即使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即使我变强了,可是终究还没有达到他的高度,对他来说恐怕不能尽兴。更何况总是和同一个人下,那样太寂寞了啊。对于佐为这样的高手来说,对手才是最难找的。” “万幸,网络围棋出现了。我为他注册了一个账户,用的就是本名。因为那家伙是个老古董,不太擅长电脑操作的缘故,很多时候还是我操作电脑帮他落的子——可是,有了网络围棋之后,一切都变了。佐为可以随时和世界各地那么多人对局,什么风格、什么水平的都有。那家伙什么都不在乎,也不挑对手,只要能下棋,他就很高兴。你们都不知道,和一柳老师下完的那一天,佐为开心满足地拉着我说了不知道有多久。” 塔矢亮怔了一怔,道:“这么说,佐为先生那天主动邀请我对局,是因为……” “啊啊,谁让我天天在他面前提起你嘛,”进藤光鼓起脸颊,语气几乎有些像是孩子气的小抱怨,“佐为早就说想和你下下看了,那天一看到你的账户哦,就兴奋期待得要命,非要给你下指导棋不可——明明跟我下棋的时候那家伙从来不手下留情的,结果竟然跟你下了七局指导棋?拜托,我才是他的亲弟子好不好!塔矢老师就更不要说了。平时佐为看到塔矢老师的棋谱,都是一门心思钻进去研究好几天的诶!他非常仰慕塔矢老师您,一直很向往地说着‘如果能对局一次就好了’之类的话。” “可是他也知道他的身体情况不允许,而且塔矢老师您恐怕并不喜欢网络围棋这种形式。更何况,佐为并没有成为职业棋士,说到底,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业余者,凭什么来要求您和他对局呢——所以说说也只是说说罢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允许过我冒昧唐突地向您提出过对局请求。”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佐为同塔矢老师您对弈。虽然算不上完整的一局,条件也比较苛刻,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千载难逢的对局了。塔矢老师,佐为他真的很感激,我来之前,还特意嘱咐我,要我转告对您的谢意。”进藤光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正礼,“而我作为他的学生,对这一局,也唯有感恩。真的非常谢谢您,愿意同他下这一局。” 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以塔矢名人之高傲,能够在亮与对手事先签有赌约的情况下接手这盘棋接着下,对局时间不过只是个表面因素,一个碰巧的催化剂。真正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名人见猎心喜,仅此而已。 与佐为一样,他也已然站在巅峰的高处,独身不胜寒太久了。能遇上一个合格的对手的机会,千载难逢。 而名人能够愿意下出这盘对局,就已经是对藤原佐为最清晰的认可。 “关于那一局棋,进藤,” 沉默许久,塔矢行洋终于第一次开口,声音沉着,一字一句,“我并不甘心。” “我相信你的老师和我一样,对于最后的结果,也不能认同。” 第48章 “胜之不武,败之不白。那场对局的条件并不公平,我们之间的胜负,也还远未决出。” 男人的话音里,饱含着作为顶尖棋士的、壁立千仞般的高傲,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强烈渴望。那渴望蕴藏在塔矢行洋的眼睛里,宛若刀锋尖端之上,燃烧起奇异的光彩。 “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下网络围棋也无妨——进藤,让我和sai再次对弈吧!” 第29章 宿命的一局 这就是后来被棋迷们津津乐道的、“神无月之战”的开始。 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这一系列五盘对局开始于十月,旧历中古称为“神无月”;而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sai一战封神,以业余网络棋手之身在世界棋坛之上彻底奠定了其顶尖地位,受到了职业圈与媒体的双重承认。 最初,当toya koyo的账号出现在世界围棋网的时候,网友们都只是一笑置之。这一定是某个塔矢老师的棋迷、又或者是某个不自量力的无名之辈试图冒名吧?塔矢名人可是出了名的传统啊,怎么可能玩网络围棋呢! 不过,当人们发现toya koyo竟然在和sai对局的时候,事情就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对局时间3小时,周日早十点准时开始,还提前设置了房间公共聊天板的禁言,这显然是提前约定好的对弈。联想到不久前sai和疑似塔矢名人顶着akira的账号下的那半局…… 当toya koyo vs sai的棋局进行到中盘的时候,在线观战人数已经破千了。 这是世界围棋网的在线对局中,围观人数第一次突破至四位数——一个新纪录的产生,也是一系列新纪录的开端。因为,这一局toya koyo输了,一目半惜败——而这一输之下产生的轩然大波,哪怕在现实之中也受到了波及,以至于网络围棋第一次走入了主流媒体的视线,登上了《围棋周刊》的大版面新闻。 所以当两周之后的又一个周日早上十点,toya koyo和sai的对局开始之时,这场悄然出现的棋局很快便成为全世界网络围棋爱好者奔走相告的唯一焦点。所有人都意识到,塔矢名人与sai在网络上的这一系列对局,恐怕精彩程度不会亚于七大头衔站——不,甚至可能会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天,全球约1600人在线观看了这场网络对弈,双方缠斗惨烈,胜负始终游离在半目之间,而作为其最终结果,toya koyo半目告负。 名人两战连败,这一回,棋谱直接印在了头版头条。日本棋界一阵哗然,顶尖棋士们望着这一块小小的棋谱,纷纷心有余悸,汗如雨下。 如果和sai对局的是自己,他们能够发挥得如名人这般吗? 无数人都在扪心自问,但没有人敢于轻易应答。座间王座和绪方九段公开表示了和sai交手的强烈愿望,只是似乎一个轻蔑,一个激赏。一柳棋圣则慷慨地提供了他和sai对弈的棋谱,连同他的个人复盘评论,一并刊登于《围棋周刊》专栏之上。 在舆论的风风雨雨中,塔矢行洋岿然不动,只是在两周后的第三场对局里,稳稳地扳回一局,中盘轻取。这是sai第二次落败,也是这位网络棋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公认的失利,论坛中以此局为范例,讨论复盘了至少整整一周,百家争鸣,众说纷纭,学习者盛况空前。 第四局则发生在十一月底,天气转凉,此时塔矢名人与sai每两周一次的约定对局已经成为了《围棋周刊》定期的常规播报内容,万千棋迷翘首以盼。这一局sai的行棋中似乎出现了新的尝试,棋风受韩国流影响,有所变化——不过,可能是由于对韩国人死缠烂打的风格消化仍未彻底、运用并不熟练的缘故,中盘厮杀时略有失利,两目告负。 战绩至此,双方2:2打平,每一盘皆是异彩纷呈、可传后世的名局。 可怕的是,熟悉塔矢行洋的人们赫然发现,在这短短四局之中,这位堪称日本第一人的三冠王,竟然开始了改变。在这个年纪仍然能出现这种忽然年轻的状态,令人敬佩之余,恐怕也昭示着棋力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而更惊人的是,能够和塔矢名人打得难舍难分、甚至隐隐压了一头的sai,至今仍然维持着神秘的状态,无人知晓其身份。在这样一个信息化的摩登时代,这件事未免有些太过不可思议。可是,显然能够联系上sai的塔矢行洋半个字也不曾对媒体吐露,在这样一位泰斗决意为他保守身份秘密的情况下,追查便异常困难。 12月13日,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初雪。 洁白冰冷的雪花静悄悄地自天空落下,把东京这座钢铁森林染上白霜般的柔和。天空是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满世界只有灰的天,黑的树,白的雪。 与这寒冬气候正相反的,房间内暖气烧得充足融暖,而网络之上的热度,更是如同壶里的开水,迫不及待地几近沸腾。 今天,是sai和塔矢名人的第五战。很少有人知道,其实sai和名人从未约定过要下多少局,只是下完一次之后,双方不约而同地继续约下一次,如是而已;不过,如果他们是按头衔战的规矩定的五番棋,那么今日便是决胜局。 坐在电脑之前,进藤光深吸一口气,点开登录界面。时钟敲过了十点整,对局页面跳了出来,少女身后的白衣鬼魂一振衣袖,款整仪容,神色正如前几局一般肃穆凛然。 佐为缓缓伸出折扇,指向那十九路的交错纵横。『小光,开始吧』 第49章 进藤光点点头,不知怎的,一种忽如其来的预感令她打了个寒噤。 黑,第一手,星。 白,第二手,星 黑,第三手,高目。 白,第四手,小目。 …… 右上角的初步挂角应对展开完毕的时候,光已经不寒而栗,浑身被一种不期而至的震惊与恐惧笼罩。 她记得的。那么多年了,她从未忘记过它,从未忘记过当初以最近的距离观战之时,她年少的内心所受到的震撼——这是唯一的【那一局】! 前世sai vs toya koyo的那一局!!! 名人的发挥冷静沉着,无可挑剔,却仍然被佐为以半目的优势斩于马下——正因为已经算到了终局,塔矢名人不做困兽之斗,坦然中盘认输。然而全世界恐怕只有进藤光一个人看到,名人本有有另一条幽僻的小路能够通向胜利。 进藤光野蛮生长的成长道路,造就了她不拘一格的行棋方式。所以在思路上,她时常与学院派出身的棋士们截然不同。 无论任何人来看,一般都会认为黑子那一手截断是必要的吧?不过,在那之前,如果黑方事先在边角要害处做准备,就能逼得白方出手阻截,取得先手的同时获得有利交换——那样的话,输的人就会是佐为了。 这一场对弈黑白双方差距极小,尤其到了官子阶段,成败更是游离于半目之间。仅仅这一记出乎意料的妙手,便足以抢出2目的优势,决出胜负了。 当年的进藤光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灵光一现。 他很兴奋,很喜悦,甚至沾沾自喜,为自己难得的发现——一个连佐为和塔矢老师都不曾发现的胜负手啊!在那样的一局里! 直到后来无数次地在回忆中重播之时,他才蓦然发现……那时佐为的脸色,白得异常。比起惊喜,倒更像是忽然洞穿了某个残酷真相之时,那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 仔细想来,佐为消失前那一系列的不对劲,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而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进藤光,感到了无比的恐惧。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佐为的消失?是这一场对局?是自己那过于无情的一句话点醒?还是自己无意之中在哪里伤害了佐为的心? 进藤光不知道。他不能肯定也不敢肯定,仅仅一个念头,便足以令他悔恨交加,痛彻心扉。 重来一次之时,她曾经害怕过会不会因为塔矢老师和佐为的对局,再次使得佐为消失——可是佐为与名人对弈的念头是如此地强烈,没有一丝半点消减的可能。光曾经试探着问过,佐为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即使会因此而消失,他也要下! 神之一手是佐为存在的唯一意义,他毕生的宿命。 对于藤原佐为而言,不能与塔矢名人对局的话,那恐怕连存在的意义都将不复存在。 进藤光明白。 他也是一名棋士,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了解佐为的人。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无论如何恐惧,如何不安,她也不曾吐露过半分,只是尽力为佐为牵线搭桥,谋来了与塔矢名人的网络对局。 然而之前的四局麻痹了她的警惕心,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命运中那令人惊骇的必然。兜兜转转,这一局终于还是发生了,而她除了站在局外就这样看着之外,后背汗湿,无能为力。 藤原佐为却不曾意识到半分少女的异常。 确切地说,此时此刻他的全身心都已经浸入这激烈的一局之中,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应对,外界的一切都完全被他忘记。 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玄妙而异常的状态,头晕目眩,却又异常清醒。眼前的对局犹如梦幻,异彩纷呈,仿佛着了魔似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预见之后直到中盘的每一手。 不,不是预见,而是……梦见。 这一局,他是…… 黑一手窥,扩张的同时补棋,于是佐为执白打成一手挡,几乎没有经过大脑一般自然而然。黑子的下一手仍然同自己所知的一样,这究竟是预感还是已知,在这目眩神驰之中,佐为已然无法判断。他只是依存着自己的本能,继续着这命中注定的对弈。 塔矢老师……能让您这样全力以赴,我是如此地感到骄傲。 不知怎的,他觉得恍如隔世,亦觉热泪盈眶。 这一局,他是下过的。 啊,我是如此地怀想着这一局……我命中这最重要的一场对弈,不知多少年来,第一次如此全力以赴,因兴奋而浑身发抖。 有多少次了呢,在下完之后,那绵长无尽的黑夜里,默默地回想着、复盘着,思索着每一手应对,还有最后的终局。 为了这一次全力以赴,他等待了有千年之久。 哪怕隔世重逢,这一场对弈仍旧令他如此感动。 12岁的小光、黑暗的阁楼、雨中的霓虹灯、登月的新闻、不曾变化过的雨伞……小而整齐的院生教室、骑着摩托车的大胡子椿、仓田未完成的签名版……幽玄之间那凛然的氛围、电脑发光的屏幕、从网线另一头传来的塔矢名人的气势、以及光回过首来那一双喜悦明亮的绿眼睛,像是承载着全世界的阳光,在记忆最深的地方宝石般闪闪发光。 是啊,他是知道的……他早该明白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呢? 告别之时,那无可磨灭的悲伤与不舍,为什么会一直以来都没能记起来呢。那个时候的我,是如何在梦中对小光最后一次微笑,又是怎样把那柄折扇,交到了小光的手中? 第50章 无数回忆在他的脑海中流淌而过,涓涓细流汇成无限江海,最终在悬崖边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巨大瀑布,轰然震撼着他的整颗心。 在漫天弥漫的水汽之中,他睁开双眼。 泪水淌满他紫玉般的眸子,然而隔着一层水光,藤原佐为仍然看见。 十九路棋盘有如宇宙星空,他的光就在他的眼前——尽管这是个少女,而非他所认识的少年。可是光就是光,他唯一的、珍爱的弟子,他永世也不愿分开的孩子。 他记起来了……关于前世发生过的一切。 第30章 消失的真相 30. 消失的真相 对于鬼魂藤原佐为来说,“消失”……是个出乎他的意料的体验。 自和塔矢行洋一战后,一度停止的时间沙漏在他的身体里重新开始漏下。他清楚的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但比起对围棋的热爱,更令他不舍的……却是光。 还不想、还不想和小光分开……! 即使已经在世上流浪了千年,这样幼稚的、不切实际的祈盼仍然使他的心无比痛苦。自两年前和这个12岁的孩子相遇开始,他们便日夜朝夕相伴,光那明朗单纯的笑容与善良的心,宛若一道阳光般照亮了他尘封千年的、灰暗的心灵。 他喜欢这个少年,眷恋着这个孩子的陪伴,他把光视为自己的宿主、弟弟、朋友,以及唯一的、全心珍爱着的小弟子。 这同他对虎次郎的感情是不同的。他陪伴着虎次郎走过了一生,借虎次郎之手,在历史上留下了身为“本因坊秀策”的丰碑。可小光只是个孩子,甚至还没到15岁,藤原佐为陪伴着他一路走来,已然能想象得出他羽翼丰满后的才华会令多少世人惊叹。 他的光,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可惜,他却看不到小光得到头衔的那一天了。 强烈的不舍与痛苦占据了他的心,在消失于进藤光的视野中的那一刻,藤原佐为甚至没能好好地让光听见自己的告别。 绿光如萤火一般向上升腾,白衣鬼魂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只剩一帘春风,吹起白色的窗帘与窗外蓝色的鲤鱼旗。 ……然后藤原佐为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消失了。虽然力量变弱了,存在感变得更加稀薄,可他还在那里,仅仅是变得——没法被任何人看见。 小光看不见他了。 在困惑又茫然地围绕着小光喊了好几天却什么用都没有后,佐为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真正正地,从小光的世界里消失了。这或许是神明的某种“仁慈”的缓冲体系吧,他猜想,让自己先从光的世界里消失,给所有人一点时间适应一下一个鬼魂也有寿命这个现实,然后在之后的某一天,让他迎来自己真正的大限。 可是这或许,比直接消失要来得更加残忍。 因为他不得不看着光跑遍因岛、广岛与东京,在一次次徒劳的寻找中逐渐变得恐慌、苍白、痛苦、绝望。当小光在棋院的棋谱室里悔恨痛哭着喊出“我再也不要下棋了,全部都留给佐为下,十局、百局、千局、全部!!!”、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终生为代价换回佐为的时候,佐为的心直接被那滚烫的泪水撕裂了。 小光!我就在这里啊!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觉得虎次郎比你更好! 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神明赠送给我的珍宝,我感激上苍能够与你相遇,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其他,从来没有! 不要哭了好不好?小光,我没有离开你,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我—— 我永远都会在这里啊! 可是没有用。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塔矢亮来过了,和谷来过了,进藤光什么都不曾解释。 他只是不下棋了。他再也不碰棋盘,被深深的罪恶感淹没,抱着幼稚的幻想与卑微的祈求惩罚着自己,希望也许有一天、也许有一天,佐为不再生气了,神明忽然垂怜了,佐为会再度回到他的身边。 而藤原佐为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怀着内心被撕裂的痛楚与无限的恐慌,看着他最心爱的孩子一点点毁掉自己。 求求你了,小光!下棋吧,回到棋盘与棋子之前吧!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啊,小光! 谁来救一救他?神明大人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小光,为什么要让他独自面对这样的痛苦,这样残酷地长大? 佐为哭泣着、焦急着、祈祷着。然后终于有一天,伊角从中国归来,来到了光的面前。 光重新拿起棋子的那一刻,藤原佐为从未如此感激上苍的垂怜。 半年之后,藤原佐为终于迎来了他最后的那一天。 他在世上已经流浪了太久太久,然而即使经历过那样漫长的寂寞与岁月,他仍然对这世界怀着眷恋。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在梦中温柔地微笑着,静静地聆听着小光半刻不停的倾诉。在夜尽天明之前,递出了他的扇子。 他只是个孤魂野鬼,唯一能够留给他心爱的孩子的,只有这千年的传承。 以及他永远的爱。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的话,不要再让小光经历这样的痛苦了……不要再让我,和小光分开了…… 怀抱着最后一丝遗憾,藤原佐为陷入了永恒的、深深的寂静黑暗。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了。 第51章 他在另一个世界中醒来,干净得宛若一张白纸。直到他在她的身边经历了那些相同却又不同的一切,直到再度下出和塔矢行洋这动人心魄的一局,他才恍然间真正醒来,洞穿这两世的真相。 那么神明当真对他太过恩慈,竟然给了他重来一次的弥补机会。 眼前电脑屏幕之上的对弈已然走到了大官子的终结,小官子将将开始,局面错综复杂——可是通往终局的路只有两条,而佐为知道,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塔矢名人,亦或是前世的自己,都只看到了通向白方胜利的那一条。 塔矢名人不会犯错。所以,他认输了,同上一次全然相同的重演。 藤原佐为望着眼前的屏幕,百感交集,合上微微湿润的双眼。 感谢您,塔矢名人,让我真正回忆起过往的一切。 尽管无人能听见,但他还是在内心静静开口:我回来了,小光,我再度回到你的身边了。 藤原佐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且有些怀念地期待着:这一局已经结束了,那么小光应该会和上一次一样,看见终盘黑方那一手出人意料的胜负手吧?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小光,都是如此天赋惊人,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看到黑方胜策的人。 藤原佐为如此坚定地相信着,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光关掉了电脑、搬出棋盘,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咦? 小光为什么不说呢? 她不可能没有看见的啊……即使这边的小光和上一世的小光不是同一个人,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少女,可是—— 等等。 ……等一下。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藤原佐为的脑海,雪亮的光照亮冬夜夜空。 躯体可以改变消亡,但灵魂却可以长存。不是这样吗? 他想起12岁的女孩进藤光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泣颜,想起12岁的光那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棋力,对自己异乎寻常的温柔爱护,还有一次又一次地、对旁人声称自己是她的“老师”…… 一阵寒战传遍佐为全身,连他的神经末梢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小光……』 “嗯?怎么啦,佐为?” 他终于试探伸出扇子,指向棋盘一角,努力压制着声音里的起伏与颤抖。 『这个地方……如果塔矢老师先走在角上的要害,而不是截断我的话,不是就能赢了吗?小光你觉得呢?』 “啊,这里啊。佐为你说得对,是这样没错。”她的回答是如此不假思索,声音里甚至没有半分惊愕,仅仅只有一种虚张声势的笑意,仿佛宣纸一般单薄。“佐为你竟然想到这里了,好厉害啊!” 小光毫不意外,更不为之惊艳。 对于任何一个学棋的人而言,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她早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局棋,也早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手。 藤原佐为的心猛然揪了起来,宛若玻璃在刹那间被击碎。 他的猜想果然是真的! 光……这是光,是他的那个小光啊……! 佐为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宫扇,猛然抿紧了嘴唇,泪水就这么从他的眼眶里落了下来。 “佐、佐为——?!”对面的进藤光吃了一惊,立刻慌了,“怎么了啊,忽然这样?发、发生什么事情了?” 佐为哭泣着抬起头来,泪痕在他的脸上闪闪发光。他终于开口,紫色的眼睛里闪着光亮:“小光……你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什么啊?” “这一手,明明是小光自己想出来的不是吗?”藤原佐为微微蹙起眉。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含蓄试探,白色的宫扇指向棋盘一角。“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反而夸奖我呢?” “……” 面前的光双眸因震惊而越睁越大,脸色也愈加苍白起来,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她勉强地扯出笑容来:“佐、佐为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点都听不懂啊——好了好了,这一局我们也复盘得差不多了!收起来,我们下去吃饭吧佐——” “——小光!!!”佐为蓦地起身,声音里终于再也压不住那激烈的哭腔,“是你对吧!不要再装了,我知道是你啊……我们都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局棋了,不是吗?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啊!” “……佐为……佐为……?” 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会的吧?这个是…… 进藤光就这么定定地、用力地盯着他,眼瞳缩,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像是试图解决一个世界之谜,又像是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生怕自己多出一声,就会把它碰碎。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孩子那双绿色的双眼里蒙上一层透明的、灼热的水光,继而再也承受不住一般,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佐为?真的……真的是你吗?” 她要么是在做一个太好的梦,要么,是她终于疯了,因为神明不可能真的把他的佐为还给他。她不可能有那么幸运。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敢相信呢? 这种忽如其来的好命几乎令她有些害怕了。她伸出手,想要碰碰佐为的衣角,却又忽然有些不敢似的,停在了半空。藤原佐为却直接一把抱住了她,把少女娇小的身躯用力搂进了怀里,温柔地抚摸她的肩膀:“小光,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第52章 鬼魂的拥抱轻如无物,毕竟,那并没有任何真实触感,可那却是进藤光所经历过的最充实的一个怀抱。她的热泪终于忍不住淌了满面,只能把自己埋在佐为的怀抱里用力地哭泣,并且更加用力地抱紧她身边的千年魂魄。 “佐为……佐为,不要再离开我了!”她泣不成声。 『我不会再不告而别了,小光。我保证。』 “你保证?” 『我保证。……诶,等一下,小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东西撕裂的声——』 可是他意识到得太晚了。下一刻,一张小小的、被撕成一半的符咒从佐为长长的袖口中掉落到地上,一阵白光,而白衣的鬼魂就这样在进藤光面前,刹那间消失不见了。 第31章 雪夜惊魂 东京的冬天是那种季风区惯有的寒冷,尤其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冷意无处不在,能钻进衣服的每一丝空隙里,刺人骨髓。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那无瑕的白色落在树枝上、行道上、街灯上,在夜晚的橘黄灯光里显露出安静的、近乎温暖的色泽。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路边一路跑过,鸭巢虽然不算市中心的位置,不过由于毗邻电车站的缘故,即使已经这个点了,仍旧颇为热闹。 “真是的,现在的小孩子啊……”浦原大辅稳住身形,一边抱怨着一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相机。 塔矢亮礼貌地询问:“没事吧,浦原先生?” “没事的塔矢君,”朝日新闻的体育版记者——浦原大辅——摆了摆手,爽朗地回答,“只是被满街跑的小鬼头撞了一下而已,相机没事,我就ok!” 闻言,塔矢亮撑着伞笑了一笑,点头:“也是,毕竟这是重要的工作材料。浦原先生转来朝日新闻,我记得是今年夏天的事情?” “可不是嘛,只比塔矢君成为职业选手的时间长一点点而已。”浦原大辅笑了。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新闻系、并且曾经是大学围棋部积极成员的他,过去供职于围棋周刊,半年前由于家庭原因跳槽去了朝日新闻,才成为了体育版棋牌类比赛的责任人。 在亮幼年之时,浦原就经常跟随天野总编一起来到名人家中进行采访,对于塔矢家来说,这也称得上是一位老熟人。对于他而言,利用自己的人脉约到棋坛明星选手们的采访并非难事——这一次对塔矢亮的采访,亦不例外。 “差点忘记恭喜你踏入职业棋坛了,塔矢君!”浦原大辅道,“我们私下里议论过很久了,塔矢君你的实力早已足够考取职业了,如今终于入段了,大家都十分期待啊!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具有潜力的新人了,为什么亮君今年决定参加职业考试了呢?” 为什么吗…… 亮想了一想:“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原本是和朋友约好了今年一起参加的,只是她身体不好,恰好错过了预选赛,于是只有我一个人通过了,仅此而已。” “朋友?”浦原大辅愣了一下。这个词第一次抓住了他的注意与好奇。 塔矢亮的……朋友? 倒不是说他认为塔矢亮不该有朋友,可是他从小就认识亮君,深知名人的独子在社交上的匮乏——那并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说亮性格孤僻不合群,而是塔矢亮自两岁起学棋,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贡献给了棋盘,要说有同龄的孩子能够在才华与爱好上能与塔矢亮成为平等的朋友,那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那可是塔矢亮啊! 即使还不满14岁,他的能力与声名也已经传遍整个棋圈——人人都知道,名人的儿子是位罕见的天才,更兼有名师指导与常年浸润。塔矢行洋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参加任何业余比赛,甚至也不曾让他参加院生学习,亮的真实实力在公众眼中还是个谜;但有幸在名人家宅中和他对弈过的棋手曾如此断言:“他在低段棋士中没有敌手!” 而那一年,亮还不满12。 终于,终于,塔矢亮今年以全胜的优异成绩通过了职业考试,正式成为了一名职业棋手。整个棋坛已经等待了他太久太久,而从他在职业考试中流出的那几张棋谱来看——传闻果然是真的,那些几乎全都是单方面的屠杀。浦原大辅望向眼前的少年:13岁的塔矢亮脊背笔挺,乌发直垂,眉眼间有一种温润与锋利并存的俊美,那尚未全然长开、却已经坦阔的肩膀上,承担着一整个日本棋坛的希望。 毫无疑问,他的沉稳远超他的年龄,而他未来的成就,或许会超过他的父亲。 能被这样的塔矢亮承认为朋友(并且差一点就成为同期)的,究竟又是怎么样的新人呢? “啊,那个人的话……”亮却露出了一个几乎有些无奈的神情。那是很少在他口中听到的、符合他本身年龄的语气,既有种不自觉的亲近,又有稚气,“是个天才中的天才。虽然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诶?”诶诶诶诶诶????!浦原大辅吃了一惊,“塔矢君是说,还有第二个这种天才吗?!” “不是这样的,”塔矢亮却摇头,目光认真得几乎锐利,“她的才华是独一无二的。” 喂喂,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啊……?! 浦原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塔矢君你的意思莫非是说——” “是的,她比我更强。”亮点头,语气毫不犹豫,没有一丝迟疑,暗含金石之音。那平静的评价告诉浦原,这并非是少年对朋友的袒护,而仅仅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尽管很快地,塔矢亮的神情便软了下来,“不过,那个人和我不太一样,各种意义上都……不像是个厉害到了那种程度的棋士呢。” 第53章 ……哈?这是又什么意思? 浦原摸不着头脑,连忙一边加快脚步赶上少年的步伐,继续惊叹地追问:“塔矢君你说的那个人,那么特别吗?他年龄多大?究竟是有多强,才能让塔矢君你这么评价啊?!” 塔矢亮伸出手来,紧了紧脖颈间的羊绒格子围巾,微笑在他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她和我一样大。至于实力……”他的话尚未说完,却在目光触及某个点时忽然停住,继而惊愕出口,“进藤?!” “?怎么了,塔矢君?” “她在这里干什么……”然而塔矢亮喃喃自语,已经拧起了眉头。他快步向某一个方向走去,步履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匆忙。 好奇与困惑并存地,浦原大辅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这才看见街道尽头有个跌跌撞撞奔跑着的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模样,衣衫单薄,失魂落魄,似乎是冲得太急了,在道边狠狠跌了一跤,摔在了地上。 孩子却顾不得疼痛,勉强挣扎着起身,刚到一半便被人一把搀住。“进藤!”塔矢亮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严厉,“你在搞些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摔成这样?” 怔了一秒,少年——不,是少女——这才怔怔地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塔矢……?”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挣扎着甩开了他的手,满面焦虑,“塔矢,我现在没空,回头再跟你解释——” 塔矢亮一把抓住她的手,拖住她的脚步:“你要去哪里?!” “我在找人!”进藤光的语气慌不择路,溢满颤抖。她仰起脸来看他,塔矢亮这才震惊地发现她绿眼睛里几乎蒙着一层水光,已然慌乱害怕到了极处,“时间来不及了,塔矢,我真的没有时间了,我必须得找到他才行,否则,否则——” “——你冷静一点,进藤!” “我冷静不了!”进藤光喊了回来,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苍白的绝望,“我又找不到他了,塔矢,我又把他弄丢了……我要怎么办,塔矢?!”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失魂落魄的进藤光,但纵使再如何震惊惊吓,塔矢亮也强行压下内心无数的疑问与担忧,强迫自己维持了理智。“可是进藤你都摔成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让你就这么大晚上地跑出去找人?!” “摔成这样……?”进藤光愣愣地看着他,抬起手来,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这才触到那些流淌下来的血迹。 猩红的血迹。 “佐为……”她的声音颤抖着,喃喃自语。 亮此刻顾不了其他,只是用力握住她的肩膀,蹙着眉头坚定道:“进藤,冷静一点,你现在这个状态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可是佐——” “——没有可是。现在已经晚上8点了,还下着雪,你在想什么?!就算你想要找人,就这样一个人也不可能找得到的吧!”塔矢亮几乎有些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关心则乱,“你真的知道你想找的人在哪里吗?在街上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有任何意义吗?” “……” 奇迹一般地,这句话仿佛让进藤光按下了暂停键,抽走了她的所有氧气。 这是在伤口上撒盐——但这也是有效的大实话。压下心头的不忍,他呼出一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下来:“先跟我回家,我给你处理伤口。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 “我会帮你的,进藤。”他搭在女孩肩膀上的手轻轻捏了一捏。这是一个承诺。进藤光浑浑噩噩,没有反应,于是他只当是默认,搀着她站了起来。 说实话,这样的进藤吓到他了。 不,不是吓到——这个简单的词语不足以描述亮心头巨大的震惊与不安。乘出租回家的一路上,困惑与忧虑宛若一团午夜迷雾,萦绕着塔矢亮的心。 从他认识进藤光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光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和世界上所有的其他孩子不同):自己唯一的朋友生性开朗,十分活泼,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比起自幼安静的自己,进藤大大咧咧太多,并且很奇特地、比自己更会讨母亲的欢心。说实话,塔矢亮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女孩子看待:其一,是他知道进藤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女孩子看;其二则是她那惊人的实力。当她坐在棋盘之前,眼中那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犀利光彩,足够令任何一个高段棋手倒抽冷气。 这个人就像一颗浑身缠绕着光焰的流星,忽然间降临在他的世界里。进藤光永远燃烧,一往无前,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她的笑容。 脆弱这个词从来跟进藤光没有一星半点关系。又或者说,塔矢亮曾经这样以为——直到此时此刻。 少年感受到自己因紧张与不安而绷紧了身体,他思考着是否应该开口询问,可最终还是忍耐了下去。因为进藤光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计程车里,坐在他的身边,毫无生气,脆弱得几乎像个纸人,只要轻轻一碰这平静的表象就会被戳破。哪怕回到了塔矢家的宅院中,她仍然是这样静静地垂着头,坐在和室里,不知在想着什么,目光濒临崩溃。 究竟是什么能让进藤光露出这样无助的神情? 亮内心的警铃已经响得不能更响了。本能中的某一个部分告诉他,她的神情里藏着她最深的秘密。比起茫然,他更多的是忧虑不安——一定发生了对进藤来说非常重大的打击,他意识到,而他必须非常、非常小心,以免碰碎一颗已经裂痕初现的、春冰做的心。 第54章 “进藤,”他打开家庭医药箱,小心地、平稳地、与往常一样地开口,“我会为你清理伤口,然后上药。” 进藤光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可能会有一点疼。” 又一个点头。 于是先是温热的湿毛巾覆上来,一点点拭去女孩脸颊上的血迹。(那实在有些触目惊心,亮不得不按捺住自己血管里沸腾着的惊惧——他没法不替进藤后怕。)然后是酒精棉,触碰她额头擦破的伤口,轻轻擦去伤口上沾染着的泥沙和污迹。 那应当是很疼的,亮知道,他自己亲身体会过。那毕竟是酒精。可是进藤光却依旧一声不吭,眉头甚至没有一丝皱痕,宛若洋娃娃一般任由他动作着——要不然是太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要不然是太隐忍,隐忍到这些见血的疼痛被她就这样忽视,只因她早已经受过更深的创伤。 进藤光没有喊过一次痛,但塔矢亮的心却因而揪作了一团,紧得令他无法呼吸。 进藤…… 他再度开口,问道:“需要我给伯母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吗?” 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回答。“……不用告诉妈妈了,”进藤垂着眼睛,轻声说,“没有必要让她操心。” “那么你应该庆幸我父亲母亲都不在家,出门办事了,”亮一边擦拭着酒精棉,一边道,“母亲如果看到你摔成这样,恐怕会担心到把你送去医院的。” “……我没事的,塔矢。” 与往常不同,塔矢亮没有严厉地反驳,亦没有立刻拆穿。他只是继续清理着她额角的伤口,忙碌着、等待着、耐心着,然后以一种奇特的、直截了当的体贴,轻轻开口问: “究竟发生什么了?” 进藤光沉默。 塔矢亮的声音低得几乎宛若耳语,却依旧平静,坚定。 “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进藤,我不会告诉别人。” “……” 静默延展着,像是不知滚向何方的弹珠,无声地碾着人的心脏。回答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方,所以亮仅仅只是等待着,等待着,不曾停下手中的工作,直到某一刻,一滴水珠坠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热,灼人,接二连三。 进藤光的眼泪低落在他的手上,也滴落在他的心上,如同酸蚀一般,令他的心脏灼烧着骤然停跳。 “我把佐为弄丢了,塔矢。” “我又把……又把佐为弄丢了……” 第32章 椎心泣血 塔矢亮的手停止了动作。 “我告诉过你吧,塔矢,关于我的老师佐为的事情。”进藤光的神情被垂下的发丝笼罩,看不分明,“我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他了。我的围棋,也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一开始,我对围棋毫无兴趣,觉得这是个只有老头子才玩的游戏。可是后来,我渐渐开始体会到下棋的乐趣,并且沉迷了进去……” “你知道,佐为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法和其他人对局。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沉迷于下棋,只想着自己下,完全忽略了佐为也想和其他人下棋的愿望。” “佐为明明告诉我的,他甚至有一天对我说……说,他时日无多了。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我只以为他是在故意向我撒娇,希望我可以多让他下几盘,或者希望我和他多下几盘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佐为维持那个状态已经很久了,非常稳定,怎么会忽然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所以,满脑子都是对局的我依旧只想着自己。直到有一天……” “佐为就这样消失了。” “消失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我忽然找不到他了。哪里都联系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他。可是佐为的身体问题……塔矢,你也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忽然消失?”进藤光的声线颤抖着,伴随着他簌簌落下的眼泪一起,“像他那样的人忽然消失,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可是我不愿意相信。” “佐为怎么可能就这么不在了呢?明明他前几天还在缠着我说想下棋啊,明明他还没能达到神之一手,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所以我想,他一定是生我的气了,生气我太过任性,只想着自己,所以躲起来不肯见我了。所以我找啊,找啊,找了好久好久,从东京找到了因岛,可是哪里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佐为。” “佐为……佐为他是那么厉害的天才,像我这样的人,哪怕一辈子、哪怕三辈子都没法下出他那样的棋。而我干了些什么?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都是我的错,佐为才会离开的,佐为才会……” 进藤光泣不成声。 塔矢亮心头沉重,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你知道吗,塔矢?”进藤光甚至笑了一笑,满是自嘲的味道,“我曾经想过,如果佐为肯回来的话……我就算终生不下棋都可以。” 昏黄的灯光照亮她低垂的侧脸,那安静的眼神犹如深井,认真得看不见尽头。 塔矢亮眼瞳骤缩,心头巨震:“终生不下棋……?!”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以,如果能让他回来的话,这点代价完全算不上什么。”进藤光笑了一笑。可是塔矢亮却无心去听,一股几乎愤怒的无助洗卷了他,令他心尖拧得生疼。 ‘完全算不上什么’?这怎么可能? 第55章 塔矢亮比任何人都明白,进藤光对围棋那无比的热忱与渴望。强行惩罚自己、剥夺自己下棋的资格,对于她这样的天才而言,或许会比什么都痛苦吧。 若非真正承受着极度沉重的愧疚与罪恶感,塔矢亮根本无法想象任何人对自己实施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惩罚。 “我差点就真的这样做了。”她继续说了下去,“有那么两个月,我完全没有碰过棋盘和棋子,逃避过去所有对我有所期待的人,只是祈祷着、祈祷着。直到某一天,我忽然发现,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再和佐为重逢的办法。” “我是他的弟子,所以,佐为的棋也永远、永远都会在我的棋里。” “为了把他教给我的一切传承下去……我要继续下棋,几十局、几百局、几千局,直到达成神之一手的一天为止。” “我就这样下着,下着,然后忽然某一天……佐为又回来了。” “?!”塔矢亮万万没想到这个展开,一时怔住,“回来了?” “对,就是回来了。很奇怪吧?我也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确确实实,他就是又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而且忘记了过去发生过的一切。” “忘记了?难道是因为治疗的副作用吗?还是说只是因为年龄到了的缘故……” “我不知道。”进藤光轻轻摇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人的大脑是很神秘的,而且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法猜测神明的安排究竟有何用意——不过,你大概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我有多高兴吧。他既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只有喜欢下棋这一点,依旧半点没变。” “我是那么开心。塔矢,我真的……真的非常感激。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回,我一定会让佐为尽可能多地下棋、尽可能多地满足他的愿望,我再也不要过去的事情重演一次了。” “可是……可是……” “可是?”塔矢亮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轻轻地、郑重地,与光额头相贴。耐心是棋士最基本的品质,他懂得承诺,也懂得等待。在咫尺之间的地方,墨绿色的眼眸凝视着另一双缀着泪水的绿眼睛,少年墨玉一般的眼瞳,宛若一面黑夜中的水镜。 进藤光终于对上他的凝视,声音仿佛忍耐着、努力着,才能艰难地,颤抖地说出口。 “可是,如今,他全都想起来了。” “然后,他又消失了。” 一字一句,椎心泣血。 塔矢亮几乎难以想象,此刻的进藤光,心中该有多么恐慌。 “塔矢,你说,果然他还是怪我吧……果然,果然不可能就这样原谅我的……全都是我的错,他以前才会,才会——” “停。”塔矢亮深吸一口气,捂住了她的嘴,用力地、几乎愤怒地凝视着她,“停下来,进藤!不要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 进藤光苍白的面容怔了一怔,继而很快浮现出些微恼意,从他的手心挣脱:“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吗?”塔矢亮寸步不让,静如坚冰,“进藤,你真的这样看低你的老师、以至于认为他会因为这种原因依旧怪罪你?” 进藤光一下愣住,表情一片空白。 “进藤,我不知道你的老师过去有没有怪罪过你,不过,我不认为任何人会在重来这一次之后,仍然还不原谅你。”塔矢亮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好好看一看sai在网上的对局记录,进藤,好好看看论坛里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sai的棋谱!——你帮他下过的棋,足够任何人明白你的内疚和诚恳了。” “……那些对局大部分都花不了多少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啊,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这就是你凌晨三点还在网上替sai落子下棋的原因?进藤,你才13岁!即使是我,11点之前也会上床睡觉了!” “……”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进藤,别否认。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对佐为先生的付出。若非如此敬爱着他,你是不会来恳求父亲和他对局的,不是吗?”塔矢亮不为所动,目光炯炯,“虽然我并不认识佐为先生本人,但我接受过他的指导棋,无论再如何迟钝,我也感受得出他对我发自内心的关心。对我尚且如此,他对你的心,恐怕只会更加爱护吧。” “……” “进藤,你是他的弟子,或许更是他最心爱的学生。父亲对我说过,他认为藤原先生是个性情单纯温和、真心热爱围棋的人。”塔矢亮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与她额头相贴,“进藤,他不可能不爱你。他不可能不以你为傲。” “我不是……” “进藤,你应当知道,你的才能比任何人都出众。而全世界的任何老师,都应当以你为荣。”塔矢亮的口气冷静而理智,全然是实事求是的陈列语气。这种确信之中有一种特别的直接与高傲,但二人都知道——这就是塔矢亮说话的典型方式罢了,单纯的实话实说。 只有当深吸一口气、开启下一句的时候,他的神色才稍稍柔和下来。 “更何况,如果藤原先生是那种记仇的、会怪罪你的人,我不认为你会如现在这般敬爱着他,不是吗?” 进藤光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望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易碎的梦。在这凝视之中,眼泪不断地淌下她的脸庞。 第56章 “你认为……佐为可能不怪我吗?” “是的。” 进藤光孩子气地喃喃:“可是他确实离开我了啊……可是他确实……” “我想,他自己也不愿意的。”塔矢亮道,“进藤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藤原先生的目标是神之一手,还想下更多的棋,他并不想就这样消失或者离开的。可是,也许那个时候他也没有选择——毕竟病情这种事情……你我都无能为力。” “可是——” “——没有可是。”塔矢亮截断了她的话语,声音像宛若一声叹息,又像是一锤定音。“进藤,这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事情。有用的,只有医院和医生,而我们除了祈祷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停下来吧,不要再为了这种事情怪罪自己。” “塔矢……”光的额头靠上他的胸口,像是小小的动物蜷缩起来,寻到一个安全的、可以不再恐慌的角落,“我真的可以吗?” 塔矢亮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抚摸她的肩膀。“如果你允许自己的话。” 进藤光无声地抽泣着,似乎要将过去十几年份的悲伤与悔恨都一同倾泻而出;而他什么都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拥抱她。他知晓自己的位置,也知晓此刻沉默的价值。 塔矢亮不会帮她面对。他只会陪她面对。 一个孩子幼年时的伤口,会随着孩子的成长不断长大;而除非她允许自己愈合,否则那伤痛与悔恨将伴随她终生。 只有原谅自己,才能真正自由。 “进藤,你去过医院了吗?或许医生会知道藤原先生去哪里了?” “……医生。”进藤光的声音停了一停,忽地抬起头来,喃喃自语,“对啊,我应该去找那个医生的。” 第33章 解决方案 事实证明,都用不着向医生咨询究竟怎么回事——藤原佐为根本就在安倍秀二的办公室里。一看到光气喘吁吁地闯进门进门,立刻眼泪汪汪得哭出了声。 『小光呜呜呜呜你终于来了!我、我好担心你……』 白衣鬼魂向少女扑过来,抱着他的孩子一个劲地撒娇。进藤光尚且在惊愕中没反应过来,坐在办公桌前的安倍医生却向她露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悠悠闲闲道:“你终于来了。进藤君,等你好久了。” 他用的称呼是“君”,独属于男性的称呼。 进藤光心里咯噔一下,终于从失而复得的心有余悸中缓过神来,一下子呼啦啦地冒出满脑子的疑问,破口而出:“……………………等等?!为什么佐为会在你这里啊?!!!!!” 安倍秀二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糖,道:“让我从头跟你说起吧。” “这件事最早的开始,还是你来我这里住院那一次。我这边呢,叫是叫综合科,实际上是为了方便处理各种非正常因素造成的病症——你瞧,我毕竟是个阴阳师,专业对口。这座平安第二私立医院,原本就是平安神宫百年祭的时候投资建立的,为的就是能够通过更隐蔽的方式,开展现代除魔活动。” “我呢,毕竟是那位晴明大人的后代,被委任为了这里综合科的负责人。那天我第一次在病房中见到你,就知道你的灵魂有问题——别这么看着我,有什么值得惊讶的?这不过是一目了然的事情罢了。你的身体和灵魂不匹配,准确的说,你的灵魂的年龄,远比你身体的年龄要大,目测是大了个十岁左右。从你们两个的表情来看,无论是你自己,还是那边那只平安时代的鬼魂,都是清楚这件事的吧?” “……嗯。” 『我是最近才想起来的……』 “实际上,发生在你身上的这类类似于重生的现象,虽然罕见,不过从前在典籍里确有记录;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看到你的时候,才会意识到你身上的病症征兆究竟是来自于何处。看样子,你们两个并不清楚身体和灵魂不匹配会带来的问题吧?” 面对两张一同摇头、懵懂单纯的面孔,安倍医生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一个玻璃杯和一瓶葡萄酒就这样出现在了桌面上。 “打个比方好了。人的组成,大致可以分为这两部分:这个杯子,就好比是人的身体;而杯子里的液体,就代表着人的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杯子里的液体也可以有很多种,水也好、牛奶也好、果汁也好、酒也好……不过,不管是怎样的液体,都有体积。而这液体的多少,就代表着人的寿命。寿命不断增长,杯子里的液体不断变多,玻璃杯也会随之自然变大。” 红色的葡萄酒被倒进了玻璃杯里,满满一杯。 “拿酒来说。原本,十二岁分量那么多的酒,乘在十二岁大小的杯子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忽然有一天,二十二年份那么多的酒要装进这个杯子里——整整多出了十年的分量,差不多是原本正常分量的两倍,这要怎么装得下呢?正常来说,不管怎么说,酒都会多到满溢出来吧!不过,正如物理学中说分子之间有间隙一样,灵魂这种东西,压缩一下,总而言之还是能够压缩进你的身体里的——只不过,虽然成功地全都塞进去了,但可想而知,杯子里是非常拥挤、甚至快要被挤爆了的状态。” 这时,医生拿出一枚石头,扔进了盛满酒水的杯子里。石子的下坠立刻引起一阵不小的波动,原本就濒临溢出的红葡萄酒就这么漫了出来,顺着玻璃流到了桌上。 第57章 “现在,提问:如果在这样一个状态原本就不稳定的杯子里,放进一块石头,而且令石头一直运动,会产生什么现象呢?” 进藤光愣愣道:“酒会溢出来?” “没错。可是如果,这个杯子被盖子封死了,仍然不允许原本就过多了的酒水溢出呢?” 藤原佐为盯着那玻璃杯上产生的裂痕,双眸睁大,面色苍白。 『那么……杯子终有一天会承受不住,最后破碎。』 安倍秀二点点头,手指指向一身白色狩衣的鬼魂:“在这个故事里,你就是那块石头,而这个小鬼的身体,就是这只杯子了。” 『可是安倍医生你说过,你有办法可以治好小光的啊——』佐为的声音无比恐慌。 “啊啊,我是说过,可是你们一个直接把我骂出房门,另一个听都不听完就气哭了,这也让我很难办啊?”安倍秀二吊儿郎当地一摊手,“早就告诉过你们了,迟早有一天,你们会回来找我的,真是的……” 进藤光却抓住了重点,惊讶:“等等,‘气哭了’?佐为之前就来找过医生你吗?” 安倍秀二一脸理所应当地点头:“没错,就在你住院的那个晚上,他来找我询问你的病的真相。我呢,告诉他我有解决方案,不过还没说完这个家伙就气哭了,害我根本没法说完……我只好好心给了他一道符,只要撕破这张符纸,就可以立刻传送到我的办公室;‘只要想通了,有需求的话,随时找我都可以’,当时他走之前,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所以,是佐为专程来找你的吗。” 『那、那个,小光……不是这样的。』藤原佐为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藏身在自己的折扇后,『其实这个只是个意外……?就、就是,恢复记忆的时候太激动了,抱小光抱得太紧了,然后一不小心把收在衣服里面的符纸弄破了……』 鬼魂的声音越说越小,一双小狗一样的眼睛躲在扇子后面可怜兮兮地瞧着光。而进藤光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沉默半晌,一脸匪夷所思地抱头抓狂:“哈???????????所以佐为你昨天忽然消失只是个单纯的意外?????!!!!!!!” 『对对对对不起小光qaq!!!我真的没想到的!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的,那个、那个……』佐为慌乱地挥舞着小扇子解释,泪眼汪汪。而安倍医生解释道:“嘛,进藤你也别怪他,是我不让他走的——反正你迟早也会找到我这里来,事情反而简单很多,不是吗?” “………………”进藤光鼓着脸颊,蹙着眉头,一脸不爽地盯着医生瞧了半晌,才闷闷地叹了口气,一股脑在凳子上坐下,“算了。佐为没事就好。……所以,然后呢,医生?关于我的病,您究竟有什么解决方案?” 安倍秀二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根据你们两个的情况,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你多出了十年的生命,而你身上的这只鬼魂,恰好缺少的也是生命——我借给他一个杯子,你借给他红酒,这样,身体和生命都齐全,藤原就可以真正以人类的姿态活下去了,你也不会再有爆体而亡的生命危险,岂不是两全其美?” “……?!”呆了好一会儿,进藤光才猛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克制不住脸上的激动与狂喜,“你是说……你是说……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的吗,医生?!真的能让佐为活下去?” 即使只有十年的寿命,但也已经足够珍贵。一瞬之间,光与佐为甚至都屏住了呼吸,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忽如其来的梦幻好运。这是两世以来他们共同的愿望,而现如今,他们几乎难以相信能够就这样轻易地、圆满地看见希望。 这是真的吗?真的……真的可以吗? 而年轻的阴阳师哼了一声,自信道:“当然做得到,你是在怀疑我的职业素养吗?不过我说进藤你啊,也别光顾着那个鬼魂的事情,好歹想想你自己吧。这个做法虽然几乎没有风险,成功率接近100%,不过,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具体指的是……?” 安倍医生用笔端挠了挠后脑,想了想道:“简单来说……就是疼吧。” “……………………哈?”光等了半天,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答案,一脸黑人问号。 “喂喂,你别不当一回事!这毕竟是要从你的身体里硬生生抽出十年份的生命啊,你以为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吗?如果一次性完成这个仪式的话,疼痛的程度会完全超出正常人类的承受范围。” 进藤光还是有些迷茫。这个解释对他而言仍然过于抽象。 安倍医生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人类所经受过的最大痛苦,是什么吗?是妇女分娩时的疼痛。这是人体生理学上最高的极限了,以0-10来标记程度的话,这是10级痛;也正是因为如此,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女性因此而丧命——而如果说妊娠痛是10级痛的话,即将进行的这个仪式的疼痛程度,大概是100级左右。我这么说的话,你能理解了吗?” 在她的身边,藤原佐为倒吸一口凉气,面露不忍,忍不住揪住了光的衣服。 医生继续道:“所以说,我建议你不要进行一次性的‘手术’,而是放在未来的一年之间,缓慢地将生命转移给藤原。这样一来,疼痛程度会大大缓解,虽然不定时发作,不过一般来说能够被稀释到5级左右,只有偶尔才会到达10级程度。” 第58章 进藤光凝神细思良久,轻轻摇头:“不,医生,请给我一次性的手术吧。不管再疼我都挺得住。” “你确定?” 『?!小光,不可以!』 “我确定。”光点了点头,轻轻微笑,“因为,我能给佐为的寿命只有十年,不是吗?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浪费不起啊。” 可是安倍医生却忽然笑了,目光高深莫测,有如宇宙星辰。 “谁说你给他十年,他就只能有十年的?——兑水之后稀释了三倍的酒,就算再淡,只要满足一定的酒精含量,不仍然是酒么?” 四十年。 四十年的寿命以及一具真正的身体,那是藤原佐为可以获得的东西。 白衣的鬼魂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连双手都激动得颤抖,像小孩子似的绕着圈子,反复地向医生询问:“真的?真的吗?真的吗医生?我真的可以——可以返回人世?” “你要感谢你的宿主愿意为你受这个罪。”安倍秀二翻了个白眼,大手一挥,开出一张长长的单子:“1楼3窗付住院费。进藤,仪式明天开始,现在你可以叫你家长过来,解释一下‘手术’的事情了。” 第34章 生日快乐(上) 一年的时间,生命将从进藤光的身体里,通过术式与灵力的引导,缓缓流向千年前的鬼魂。 安倍秀二将为佐为‘订做’到合适的身体,而佐为必须沉眠在安倍本家,在法阵的守护下温养魂灵、充盈力量,为真正的苏醒做准备。 而光,为了减缓仪式带来的副作用疼痛反应、并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则必须在一整年间尽量避免心情大起大落,减少大量耗神的行为——包括但不仅限于读书和下棋。 分离和麻烦都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仅仅一年的代价,已经轻到令一人一鬼都感到不可思议。 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安倍家索要的“报酬”。 “你以为我真是在做慈善吗?”安倍秀二啧了一声,“作为交换,我们安倍家当然也是有条件的。” 安倍家的阴阳师既不要求金钱,亦不要求名誉。对于这个已在世间存续了千年的古老玄门而言,财富取之不尽,权利更是唾手可得。医生与阴阳师的双重身份之下,他们追求的是某种超脱于人世之外的东西。 安倍秀二想要的,仅仅只是在佐为重获新生后,与现任当主安倍辉(也就是秀二的父亲)对局而已。而原因呢…… “当年晴明大人的手札中曾经提到,他在与天皇的棋师藤原氏手谈一局后,茅塞顿开,有所玄悟,由之创立了七连星魂术——恐怕父亲想要与您对局的原因,也正在于想要更上一层楼吧。” 言而总之,这是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安倍医生在美津子面前充分发挥了其扯淡的特长,把真正的仪式用‘心脏微创手术’的名头忽悠了过去,顺便还给光安了个他听不懂的病名,把未来一年的注意事项也跟妈妈说了个一清二楚。 林林总总地办完各种手续,一天已经过了大半,时近日暮了。冬天天黑得早,才四五点钟的时候,外面已经乌压压的一片,亮起了昏黄的路灯。美津子收拾起各种缴费单据和医疗注意事项,一想到安排在明天的手术,内心就涌起一股子强烈的不安与心酸。 她的孩子才13岁啊。心脏上动刀子,那是多伤筋动骨的大事…… 可是医生也说了,宜早不宜迟,小光的病,如果不尽快处理,发作起来可能分分钟都是要命的。更何况,医生说手术本身很成熟,成功率很高,小光是不会有事的。不论她的心中有多么不安,但如果能够让她的女儿远离死亡的厄运,那么她可以不顾一切代价。 这样想着,她的心忽得坚强起来,也安定了下来。 “别怕,小光,”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红着眼眶柔声安慰,“医生说不会有事的。微创手术,会打麻药,睡一觉之后,醒来就好了。醒来之后,你就会没事了。” “妈妈……”光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眼眶有些湿,“我……” 美津子吸了吸鼻子,笑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小光,来,我们回家吧,已经五点了呢。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要来医院住上好一阵子了。妈妈还得给你收拾点东西呢。” 进藤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忽然回过神来,惊呼出声:“什么?!已经五点了?!” “诶——嗯,是已经五点十四了?”美津子迟疑着看了眼手表。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进藤光一脸欲哭无泪,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事,穿起了大衣就迈步往外跑,“妈妈,我得立刻去塔矢家一趟,晚一点会回来的!” “???等等,小光,那么晚了你去亮君家里干什么呀!啊当心点,别跑那么快啊,小心摔到——” 去干什么? “因为——”进藤光来话都来不及说,只留下一个慌慌张张的背影:“今天是那家伙的生日啊!” 竹筒响了一声,清清脆脆,和式的屋子里,大钟敲了整整六声,昭示着已经晚上6点。塔矢亮的目光再一次地从钟面上离开,这才再度回到饭桌之上,神游地拨弄着碗里的白饭。 已经这个点了啊…… “……亮,小亮!”母亲关切的声音把他的从思绪中叫醒,瞬间令他回到现实,“在想些什么呢?” 第59章 塔矢亮感到自己脸上微微发烫:“啊,没什么,只是在想,不知道进藤那边什么情况。” 明子会心一笑:“我猜也是。如果这么担心的话,一会儿吃完饭去打个电话问问看如何?” “进藤今天是去医院检查了么?”塔矢行洋放下饭碗,沉吟道,“亮,那个孩子的身体是有哪里不好吗?” 塔矢亮摇摇头,流露出担忧之色:“其实,她这次去医院,应当是去找她的老师佐为先生的。佐为先生的病情好像这两天出了问题。可是进藤自己……似乎也不是很健康的样子。之前无故晕倒过好几次,去医院查过,却一直都没有查出病因。我也有跟她说,建议她顺便去医院再问一下医生的意见。” 塔矢行洋闻言正色蹙眉,沉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东京市立医院的院长我是认识的,可以让进藤来找我。” “父亲……?!” “不过,健康问题确实是头等大事呢,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明子双手托腮,叹了口气,“也难怪小光今天没法过来,让我们亮君没精神了一整——天呢。” “母、母亲!”这下塔矢亮确信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可是他却没法反驳,因为他从中午开始便频繁地盯着钟和门的声响,魂不守舍到现在了。“我只是担心佐为先生和进藤那边而已……” “是是,”明子笑眯眯的,也不拆穿,只是给儿子又夹了一块鱼,“今天小亮生日,小亮说什么都是对的。” 正说话间,门铃却忽然响了起来。 谁会在晚饭饭点这种时刻登门呢? 塔矢亮蹭地站了起来,立刻起身往玄关走:“我去开门。”他虽然没再多说什么,可那双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却暴露出他内心翻滚了一整天的忐忑与期待。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进藤光。发丝微乱,气喘吁吁,脸颊因奔跑而泛着薄薄的红晕,见到他来开门,旋即大大地舒了口气:“呼……太好了,幸好赶上了。” “进藤。”塔矢亮的双眸迎接着她,明亮璀璨有如星辰,不经意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下一刻,看见她颊边的微汗,那笑容便被些微的惊愕与困惑代替了,“你是跑着过来的吗?!” “谁让医院到你家这段路一直在堵车,我也没办法嘛。这种小事就不要在意了,不要在意。”进藤光熟门熟路地在玄关换了鞋,踩上木地板,一边跟随亮的脚步往里走,一边朝亮俏皮地眨了眨眼,“谁让我要来给你庆生呢?” 她的绿眼睛在冬夜的灯光下分外闪亮,有如明珠生晕,又像圣诞树最顶端的、散发着暖黄光芒的星星灯。而因着某种未知的因素,被这样一双眸子注视着,塔矢亮忽然脸红了。 只不过,等他们走到了饭厅门口,脸红惊呼的就变成了进藤光:“啊——?!原来你们家饭还没吃完吗!对、对不起对不起,塔矢老师、明子阿姨,我不是故意在饭点过来的,只是来的路上太匆忙了忘记这回事了——” “——无妨。”塔矢名人伸出手,轻描淡写地止住了他的话头,“只是吃个饭而已,一起坐下来吧,进藤。” 明子也亲亲热热地拉着她:“不用在意这些的小光!你在家里吃过了吗?要不然再吃一点吧?今天家里烧的海带汤很不错的呢。” 进藤光自幼就对年长又温柔美貌的人没办法,一时受宠若惊,大脑短路,实话没过脑子就傻兮兮地笑着说出来了:“啊,其实我还没吃过晚饭呢,是直接从医院那边过来的,有点赶时间,所以就——” “——啊呀,小光你还没吃晚饭吗!”明子又是一声惊呼,继而不免想起一件事来,“小光,你过来的事情,美津子知道吗?” “妈妈知道是知道的啦,不过……”光在明子与亮母子二人共同的注视下,不由得越来越心虚,说话声也越来越小,“我只是急着来给塔矢庆生而已。” 她忍不住缩着肩膀,像一只瑟缩着的小奶狗,傻得可怜可爱。明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里却也不由自主地软了。这两个孩子呀…… 明子叹了口气,宠溺地嗔着拍了拍她的额头:“小光,晚饭就留在我们家吃吧。我去跟你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已经安全到我们这边了,让她不用担心。” “谢、谢谢明子阿姨!” “多吃一点,不用客气。”明子微笑着,起身去打电话,“小亮,好好招待小光哦。” “嗯,母亲,我会的。”塔矢亮点头应答,灼灼的目光却直直只盯在光一个人身上。那目光之强势,简直像是狱警在看管犯人,非要押着她好好吃完营养晚餐不可。进藤光有如刺芒在背,第一次后悔起自己怎么就在今天忘记了扯淡。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塔矢这家伙只是爱操心她罢了,毕竟上辈子他就没少被亮挑剔过天天吃拉面没营养。可是不管被这个人的这种眼神攻击过了多少次……还是很瘆人啊!!! 而且今天还有名人在……塔矢老师也在和她同桌吃饭诶?! 进藤光心虚地缩成一团,埋头吃饭,为了防止塔矢再度挑刺,甚至乖乖地多夹了不少蔬菜和鱼。好一会儿,才听见坐在身边的塔矢亮问:“所以……去见过医生了吗?有没有藤原先生的消息?” “啊,见过医生了,也见过佐为了!”光抬起头来,想了想方才笑着回答,“佐为那天身体情况突变,被医生转到别的医院去急救了,所以才联系不上他。不过不用担心,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只是还要好好休养个一年左右。” 第60章 塔矢父子看上去都松了口气。“那就好……” “其实我今天特意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进藤光放下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 塔矢亮愣了愣:“什么事?” 少女抬起眼来,认认真真地望着亮的眼睛。 “塔矢,我要动手术了。” 第35章 生日快乐(下) 此言一出,不要说亮了,连塔矢名人和明子都愣住了。 “手术?!”明子惊呼,“小光你为什么会忽然要动手术呀!” 顶着塔矢家三人的关切目光,进藤光硬着头皮扯淡:“就是,那个,我之前不是身体不好嘛,经常发烧啊、呼吸不畅啊什么的,上次职业考试预选赛那天还在电车里晕倒过。虽然去医院查过,但是也没查出什么来。当时医生说,会帮我问问看他国外的老师。昨天我去医院的时候正好顺路去见了一下医生,然后他才告诉我,这是一种蛮罕见的心脏病……” “心脏病?!” “嗯、嗯。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啦,好像和风湿性心脏病有点像,但又不一样,据说更不稳定一点,搞不好动不动就要晕过去的,”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后脑的发丝,“因为是很罕见的病,所以医生一开始也不敢确诊,直到参考过国外的病例才确定的。医生说如果现在不开刀治的话,可能会活不到30岁的样子……” 活不到30岁? 塔矢亮的瞳仁一下子缩小了,脸上血色全无,仿佛忽然受了一重击:“怎么会……?!” 光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慌忙补充道:“话、话是这么说啦!不过这也不算是绝症,只要现在开刀开掉的话,之后再休养恢复一年,基本上就可以痊愈了!” “可是那毕竟是心脏上动手术啊。”塔矢亮面上血色稍缓,嘴唇却仍然抿得紧紧的,“这么大的手术——这么大的手术——” “——没关系的啦塔矢!别担心,医生说手术本身很成熟的,成功率很高,不会有问题的。”进藤光继续安抚他,手忙脚乱地傻笑,“而、而且你看,这个是微创手术啊,恢复起来很快的。虽然说之后还有一年的休养期,医生不让我劳神什么的,可是总体来说问题不大的啦!就是之后一年不让我多下棋什么的很麻烦,这样棋力绝对会后退的啊——”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担心这个?!”塔矢亮掐死了他的话头,不可思议,话语未经思考便已经脱口而出,“进藤,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啊,开什么玩笑?!” “谁、谁开玩笑了啊!”虽然知道亮只是担心自己,但进藤光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反驳了回去,语气里带着一丝怨念,“医生都说可以治好了,不会有问题的。相比之下棋力后退的问题才更严重吧!不要说参加职业考试了,接下来的一整年我恐怕都不能经常和人对局啊!” 亮眉间皱得死紧,语气愈加严厉关切起来:“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吧?比起你的棋力,我更重视你的身体——也请你务必这样看待自己!” 这话说得极重,沉甸甸的全是爱之深责之切。进藤光心尖微软,胸中动容,却也忍不住更加心情难受起来。在所有人当中,她独独没想到竟然是嗜棋如命的塔矢亮对她说这样的话。自十二岁学棋开始,他便一路追着塔矢亮的背影,追了整整三年,才得以与他并肩。他再也不愿回到那些被塔矢甩在身后的日子。 “可是!可是你已经是职业选手了啊,塔矢。在我不得不止步不前的日子里,你却可以在职业棋坛天天和高手下棋,指不定等我治好了病,你都要打到头衔循环圈里去了……我原本以为今年一年也就算了,明年再耽搁一年,我要怎样才能追上你啊!” 塔矢亮气得七窍生烟,直接顶了回来:“你才是笨蛋吧,进藤光?!!一年也好,两年也好,不论多久,我都一定会等你的啊!再说了明明是你在我前面不是吗?!会担心这种事情的你,不是笨蛋是什么?!!” “……哈?我是笨蛋?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 “谁知道啊,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的不是吗?” “你……”光被他气个半死,又不好实话实说‘就是为了你啊!’,恼羞得整张脸通红,半晌破罐子破摔地只憋出一句话,“啊啊啊啊,塔矢你这个大傻瓜!!!” “这是我这边的台词才对吧?”塔矢亮眯着眼睛蹙着眉,不为所动,冷冷地反唇相讥。他的目光如冰刀一般,直直地盯着光,“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这样轻慢地对待自己的健康的。为了一年的棋放弃之后的所有,开什么玩笑进藤?” 于是进藤光皱着一张脸盯着他,便气鼓鼓的不说话了。 他们两个吵得正欢,旁边的塔矢名人和明子这两个当父母的却围观得愣住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亮这样失态。小亮这孩子从小乖巧克制,彬彬有礼,对谁都很温和,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生气、这么毫不客气的一面。 还真是……生机勃勃啊。 明子捂住了嘴,藏起唇边的笑意。 等两个小朋友吵够了,她才出来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小亮,你也别说小光啦。人家连饭都没吃完呢……” 塔矢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父母面前和进藤大吵出口,刹那间顿时脸红了。进藤光也耳尖发烫,不得已端起碗来假装吃饭,把微红的脸颊藏在饭碗后面。 第61章 明子又笑问:“对了,小光,你的手术是什么时候呢?到时候我和小亮好去医院看你呀。” “啊啊,明子阿姨不用麻烦了!我因为是微创手术,应该蛮快就能出院了……”光连忙摆手,解释道,“至于手术时间……就是明天。” “……明天?”塔矢亮呆呆地看着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万分难以置信的内容,“明天???” “是啊?”进藤光不明就里,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怎么了,塔矢?” “你是说……你明天就要做手术开刀了,而你今天晚上竟然还不吃晚饭、就从医院跑到我家里来?!”塔矢亮深吸一口气,却终于忍无可忍,连声音都忍不住在颤抖,竟然不知道他是怒极攻心更多,还是心疼更多,“进藤光你——”说到一半又卡壳,梗了许久才再度强压着胸口的起伏再度开口,“不行,你给我现在立刻回家。我去打电话给你叫出租。” 进藤光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捅了个马蜂窝,登时傻眼了,慌慌张张:“不、不是,塔矢!我只是赶时间过来给你庆生而已,为什么忽然要让我回家啊!!!而且出租车是怎么回事,我坐电车自己回去就行了啊——” “——别开玩笑了,坐电车怎么能让人放心?” “等等,喂,不要说得好像我真的要回家一样啊,”光简直要被他弄得抓狂了,“我连生日礼物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好不好!” “生日礼物什么的我不要了,只要你现在好好回家、好好休息就够了。”亮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可、可是我还没吃完饭啊……” “……” “而且你像看守犯人一样看着我,我怎么吃嘛……”光越说越小声,心虚地撇开了眼睛。 塔矢亮胸口上下起伏了好一会儿,才黑着一张脸,起身去打电话订出租车了。进藤光无精打采地拨着碗里的饭,小声嘟囔:“塔矢那个笨蛋……” 明子噗地笑出了声,继而在她耳边轻声温言:“对不起呀,小光。不过,别生那孩子的气了。小亮他只是很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的,明子阿姨。”进藤光垂着脑袋,语气里褪去了先前的恼意,这才显出柔和的低落来,“可是……我也只是想要陪他过个生日而已啊。” 明子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起来:“如果身体不好的话,即使不来也没关系的。你的身体比较重要呀。” 进藤光却摇摇头,认认真真道:“我答应过塔矢,会陪他过每一个生日的。” 她答应过的。这是他们之间的承诺,而前世今生所有他对塔矢亮许下的诺言,他从不打破。 对于彼此来说,他们就是这么重要的存在。 纸门之后,少年握着便携电话的手微微收紧,胸膛在无声中上下起伏,静静站了许久,才悄然从饭厅外走开了。 纸门之内,塔矢名人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放下碗筷,淡淡道:“可是生日可以有很多次,生命却只有一条。” “塔矢老师……”没有料到这位长辈会忽然发言,光陡然怔住。 塔矢行洋道:“光,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意识到,不过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无论是对于亮、还是对于日本棋坛,都会是不小的损失。”男人幽深而郑重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但那样罕见的、直白的称赞,使得那一刹那之间,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就这样落在光的肩膀。塔矢名人望着她,神色里有着罕见的、面对小辈时的语重心长。“而我,无论是作为一名棋士、作为sai的对手、还是作为亮的父亲,都不愿意看见这一天。” 这难得的教导,令进藤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小得像是一个只有三岁的孩童,面对着山高海阔,沧海桑田。只有在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从未真正成熟。 “……是。”她低下头,乖顺真挚,不再抗拒。 于是塔矢名人点头,看着她的眼睛:“那么,好好回去休息吧,暂时什么都不要多想。” 出租车来的时候,塔矢亮送她到了门口。 夜已经很深了,再度飘起了白色的细雪,在灯下照出伶仃的影。二人走到木门外,临近分别的时候,塔矢亮才在沉默许久后艰难地开口了:“我……” 他想说对不起,却又有些说不出口。明知是自己对光太凶了,但心底里那排山倒海的担心却也是真的。比起抱歉,他更自责的却是自己的不假思索,话不过脑。 不应该对她那么粗暴的,不该说那些话的。明明进藤是为了自己才特意扛着病都要过来为他庆生的啊,而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他越想越是后悔懊恼,思路一个劲的往偏执的方向去,眉头也因之而蹙了起来。进藤光却忽然凑近了,伸出手来抚上他的眉心:“我说你啊,塔矢,总是操心那么多的话,很容易变老的。” 视野中对上那双忽然变大的清澈眼眸,亮猝不及防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耳尖却已经红了。 进藤光笑了起来,是那种会心的、宛若雪花般柔和明亮的微笑。“用不着道歉,塔矢。我知道的,你只是关心我而已。” 热度渐渐升腾到脸上,塔矢亮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都说了不用道歉了,”进藤光苦恼也似地叹了口气,“更何况你呀,真的要故意气我的话,可不是这样的吧?” 第62章 “……” 进藤光用手指抚平亮眉心的褶皱,双眸天真明亮,宛若缀着星子:“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说你啊,对我就那么没信心吗?” 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吧!!! 塔矢亮很想朝她大吼,却又如鲠在喉。因为那不是他们能控制的内容,也不是有信心就够了的事情。胸口汹涌澎湃的担忧与关切,压得他呼吸困难,心口发烫,简直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他一把捉住光的手,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会去医院看你的。” “……诶?!都说了不用来了啦!” “哪家医院?平安第二私立吗?” “???还真是个自说自话的家伙啊你?!” “是啊,”塔矢亮紧紧地抿着嘴唇,用执拗的目光藏起背后的落寞和忧虑,“我就是这样的人。不可以吗?” 进藤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轻一声叹息。细细的雪子落在她的睫毛上,无声地化成水珠。“对不起,塔矢,我……让你不安了吧。” 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开口:“不——” 光笑了一笑,道:“我答应你,塔矢,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所以,你也别多想了,好不好?” “……嗯。” “塔矢,其实我很羡慕你,可以多下这一年棋。”进藤光仰起头来,望向头顶阴云密布的夜空,轻声喃喃,“不过,这一年的代价,恐怕是必须付出的东西。” “进藤……” “所以,未来的一年间,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在棋坛好好努力才行!就这样说定了哦,塔矢?” 这样说着,进藤光向他展露出一个笑容。雪落在她金色的额发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有如细碎水晶般闪闪发亮,那是塔矢亮所见过的,最明朗、也最温柔的笑颜。 “嗯,说定了。”塔矢亮喃喃着点点头,声音轻而坚定。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他长长地呼出一团乳白色的雾气,把自己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套上进藤光的脖子,为她打开出租车的车门。“手术顺利。”他撑在车门边,低下头来,最后郑重而真挚地开口。 “你也一样,对局全胜。”进藤光仰起头来,趴在车窗边,亦为他送上祝福,“对了,差点忘了——” “?” 进藤光向他眨了眨眼睛,笑了。 “塔矢,生日快乐。” 第三卷 涅槃 第36章 新初段联赛(上) 注意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伊角正在棋院外的便利店里买笔。 之前的笔芯快要用完了,记录棋谱十分勉强,他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用得最习惯的黑色中性替芯,正往收银台走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倚靠在冷柜边上。 大冬天的,谁会靠在冷柜边上呢?不冷吗? 内心稍稍感到有些奇怪与担忧,伊角不由得停下脚步,侧目多看了几眼。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那孩子单薄的侧影,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扶着冷柜的门,一只手捂着胸口,难受地喘息着。被那痛苦的神情吃了一惊,伊角连忙向前,伸手轻轻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问道:“那个,你还好吗?” “还,还好……”孩子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捂着胸口的手指才松开了,长长舒了口气,感激地抬起头来朝他笑笑,“我心脏不太好,偶尔会发作一下。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真的没事了吗?” 伊角仍然有些不放心。明明刚刚还看上去很痛苦的…… “啊,真、真的没关系的,去查过医生,医生也说这是正常现象。” “这样……”伊角这才舒了口气,“没事就好。”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少年的面容竟然十分眼熟,不由得惊讶起来。“咦,你是……进藤?” 没错,他是见过这个孩子的。在去年的幼狮赛上,和谷曾经邀请她来观战,而这个和谷还小的孩子,棋力之高甚至令自己都感到了震惊。即使只见过一次,并且相隔了大半年,不过,那种强烈的印象仍然残存在脑海里。 最重要的是,她的打扮虽然很中性,有着男孩子一般清爽利落的举止与面容——不过,在伊角的印象里,那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 “嗯!”对面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容上仍然残留着一丝方才因呼吸不畅而来的潮红,一双绿眼睛就这样直率地看着他,一股子小动物般的单纯,“伊角学长还记得我吗?” 对方语气里的热情与亲切,令伊角不知怎的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嗯。那么厉害的棋力,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忘记的啊。”他点点头,不期然地瞧见进藤光的绿眼睛亮了起来。糟糕,被小孩子这样看着,更加令人不好意思了……生性腼腆的他有些招架不住,因此顾不得心中隐约的困惑,连忙岔开了话题,“对了,进藤今天也是来棋院吗?” “嗯!”进藤光明亮地笑起来,额前金色的刘海也随之晃动,“今天有新初段联赛嘛,我来看看。” “啊,来看塔矢亮的比赛吗?”伊角了然,“今年的新初段联赛里,最受关注的就是他这一局了……果然,你也很关注他啊。” “诶?关注吗……?”没想到对面的进藤反倒露出了有些苦恼的神情,,眉毛也拧在了一处,“怎么说呢,虽然这么说也没错啦,但实际上也不只是这样……” 第63章 ?不止是这样?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还没等伊角回过神来,对面的进藤光却已经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伊角学长今天是来上院生的课的?” “嗯,没错。” 进藤光看起来很开心:“太好了,那一会儿我们顺路一起去棋院吧!” “进藤是第一次……哦不对,第二次来棋院吗?” 那种苦恼的神情再度出现在了进藤光的脸上,对方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算、算是……?” “……噗。” ‘算是’算是什么答案?伊角终于忍不住被逗笑了,既是为了这意外的答案,也是为了对方的一团稚气。简直像是小动物那样天真直率呢。不由自主地,他露出一个对待家中弟弟妹妹的温和神情:“那么,一起走好了。进藤你应该还不太熟棋院的房间吧?我带你去对局转播室,跟我来吧。” 今天的院生课程比往常简短,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之后的对局后,伊角与和谷这才急急忙忙地来到对局转播室。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塔矢亮确实是整个棋坛关注的目标,即使一直有塔矢与森下门下的竞争火药味在,连和谷也不得不认同塔矢亮的强大。 这样一位焦点人物(还是同龄人)的新初段对局,如果可以的话,无论如何也是想要亲眼在现场一看的。 虽然知道关注着这一局的一定不只他们两个,不过打开房间门时同时看见绪方九段和桑原本因坊,无论如何这也太过刺激了一些。两位院生连忙诚惶诚恐地行了礼,这时才听见坐在绪方身边的进藤光明快地向他们打招呼:“啊,伊角学长,和谷,你们来啦!真是的,和谷你也太慢了吧,序盘都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了……” ???喂喂,为什么只吐槽我啊?难不成是认准了伊角学长绝对结束对局比我快吗?而且你这家伙,在这两位老师面前都那么肆无忌惮的吗! 虽说之前听伊角说了遇见了进藤的事情,然而和谷根本没想到这家伙胆子这么肥,一瞬间被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连怼回去都顾不得,连忙把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紧急提醒:“喂喂进藤小声一点,打扰到两位老师就糟了啊!” “?”进藤光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回答,反倒是他们身后的绪方十段先开口了:“进藤,这是你的朋友吗?” 进藤光转过去看他,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哦……?你的朋友啊。”绪方精次吸了口烟,继而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便落在了两位少年身上,“你们两个,是院生?” 被现下风头正劲的绪方九段以如此幽沉的目光打量着,伊角和和谷一个激灵,受宠若惊,忙不迭地同时鞠下躬去:“是、是的!” 进藤正要出口解围,反倒是桑原本因坊幽幽先开口了:“嘛,嘛,绪方君,不要给小孩子那么大的压力,你看把孩子们紧张的。” “话不能这么说,桑原老师。”绪方精次抖了抖烟灰,笑了,“能让进藤你另眼相看的人,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普通吧。” 进藤光皱起鼻子来,立刻反驳:“绪方先生,请不要以下棋为标准看待我的朋友,我会很困扰的!” “那不然我应该以什么标准呢?”绪方九段反问,推了推眼镜,“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没有看错过。你和小亮是一模一样的,棋力太差的人根本和你混不到一起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和小亮在一起玩哦,绪方先生。”进藤光看着他,耸了耸肩,“直接来跟绪方先生或者塔矢老师下棋,不会更有趣吗?” 这话说的太轻易,但正因如此,放在她一个刚刚14岁出头的少女身上,反而更语出惊人。进藤却浑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似的,捧着两罐棋子随意地坐到了伊角和和谷身边,顺便看了眼电视屏幕上的转播:“啊,塔矢落子了,竟然直接‘断’?” 绪方十段语塞。 桑原本因坊大笑出声:“现在的小子,还真是敢说!嚯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因为是实情啊。”进藤光一边在棋盘上复出迄今为止的盘面,一边露出了有些头疼的神情,“虽然我和绪方老师对局的胜率大概对半开,不过,从一年前开始就毫无长进呢我……上周六的对局输的也是我,唉。” “那是因为你没有尽全力吧。”绪方毫不客气地指出。 进藤光一脸不开心:“我也想尽全力的啊!这不是一旦费神过度,就容易心口疼吗……害得我连今年的职业考试都没法参加,又得耽搁一年,只能呆在这里看塔矢打新初段联赛。”话说到一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两个小伙伴投向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愣,“和谷,伊角学长……怎么了吗?” 和谷已经被震到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满脸都写着“真的假的?!”“我在哪儿?”“我是谁?”,看上去怀疑人生到头顶冒烟。 过了好久,他才问出口:“进藤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来她没告诉过你们?”回答他们的却是绪方精次。年轻精悍的九段推了推眼镜,从容地笑着,缓缓吐出长长一口白烟,“进藤光啊,可是小亮的青梅竹马,也是亮认定的、唯一的追逐目标。” 第37章 新初段联赛(下) 塔矢亮这一局下得极为激进。 第64章 他的对手是现任王座座间,但不知为何,原本应该是友谊赛的新初段联赛,却被这两位硬生生下出了一股子浴血的狠劲。作为上位者的座间王座并未如其他顶尖棋手一般,对新人放宽手腕,手下留情;而作为挑战者的塔矢亮,则更是一反新人们敬畏的常态,一出手就是抢攻,锋芒毕露得仿佛真心打算以身弑神。 当他那一手二连扳出来的时候,整个转播室里都震住了。和谷甚至没忍住惊呼出了声:“太勉强了!” 没错,真的太勉强了。不去补足自己的弱点,而是继续往中腹进攻,不管怎么说都过于强行了——连和谷都看得出的弱点,座间王座更没有可能放过。果然,王座接下来瞄准了断点,直接打入切断,以攻代守毫不手软。 可更令人咋舌地却是塔矢亮的应对。在被王座攻击之后,他既没有长考,也没有左右为难,落子快得一如既往,甚至透着一股子深思熟虑的味道。那精准的判断与难分难舍的缠斗,足以证明他在二连扳之前早已知道自己的弱点会被攻击,甚至可能早已想到了最终的结果。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使冒着这一片棋子的生死风险、实地损失,也要进攻?只为了最后脱先占个先手,值得吗? 塔矢亮究竟在想些什么?! 还是说,他仅仅只是被座间王座挑起了战意,冲动过头,所以才一时上头的吗?这个问题有如一只秃鹫,长久地徘徊盘旋在满屋人的头顶,悬而不落。直到塔矢亮脱先一手,往左上打入,并硬生生在白棋的地盘里做出一个劫之时,所有人才忽然惊醒。 先前中腹虽然黑棋已被截断围杀,但毕竟棋形复杂,尚未死绝,变化丰富。黑脱先一手往左上打入,甚至有底气强行打劫,正是因为如果拿中腹这块尚未死绝的黑棋做劫材,白方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以座间王座睚眦必报的性格,岂能亲眼看着中腹之前已无活路的黑棋另谋新生?所以这劫,王座不打也得打,不应也得应。可论起劫材,白方又哪有黑棋丰富? 塔矢亮把座间王座逼上一条二选一的绝路:要么放弃左上,要么放弃中腹——而座间王座别无选择,只能在数次地劫争来回之中,咬牙切齿地饮恨将左上拱手让人。 这一场劫争的结果,令整个转播室都陷入了震惊的沉默。报社的天野总编从隔壁对局现场过来,长长舒了口气,甚至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汗:“哎呀,真是太紧张了,座间王座竟然开始咬他的扇子了。真是惊人啊,这明明只是一场新初段联赛而已……” 所有人都没想到塔矢亮的后手留在这里——因为这完全不是这个年轻人的风格。塔矢名人的独子棋风凌厉,与其温文尔雅的外表截然相反,是典型的力战派,擅长以势逼人,正面强打。主动打劫,甚至买个破绽自造劫材的做法,放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都圆柔机巧得有些格格不入。对他了解至深的绪方九段,甚至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转头看了进藤光一眼。“进藤,你怎么看?” 容不得他不多想一二分:因为打劫正是进藤光的长项。准确地说,进藤光实在是太擅长找劫材、甚至造劫材了,擅长到她有时甚至会故意主动挑起劫争——半是因着有利可图,半是因着好玩。 作为在过去一年经常和她对局的人,绪方精次对于她在打劫方面的“天赋异禀”深有体会:这可真是……太堵心了。进藤光灵气纵横,脑回路异于常人,时常能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找出劫材来——对手若是并不曾看出她落子背后的巧思真意,不予理睬,转而将劫填满结束,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可能便是一整条大龙的覆灭。 在任何一块地盘上让给进藤光两次先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熟识了她在劫争方面的风格之后,即使是绪方精次,也不得不对‘和进藤光打劫’这件事慎之又慎。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同样的行径竟然会在自己小师弟的棋中出现。 可进藤光本人却殊无惊讶之色,仍然直直盯着电视转播屏幕,凝神至极,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子凛然的战意。 “塔矢那家伙……”她低声自语,“他是想好了的。” 绪方精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兴致盎然:“没有想到吗,他竟然会从你这里借他山之石?” “不。”进藤光却摇头,缓慢而坚定。她的眸子里缀着光,像是暮色中初升的星辰,“他不是借用,而是……” “未来的一年间,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在棋坛好好努力才行!就这样说定了哦,塔矢?” 这个约定至今仍然深深地印在彼此的脑海深处,连同那天冬雪下的橘黄灯光一道,织成一个深深的梦。 塔矢亮言出必践,一诺千金。 所以他只是按照他们的约定,真真切切地、“连同进藤光的份一起”,把这诺言化作棋盘之上的斗志与角力而已。 “那个家伙……他不害怕失败,也不恐惧力量。塔矢是不是在那手二连扳之时就想到了那么长远,我不知道。但我确定的事情是,那家伙在那个时候,是明知道会被王座抓着弱点打的情况下,还执意要以攻代守二连扳的。” “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那个家伙恐怕是想用强硬的姿态告诉所有人,即使他只是个新初段,也足够逼得座间王座风度全无、火力全开吧。” 第65章 “真是乱来呢,塔矢。”进藤光凝视眼前的电视屏幕,忽得露出一个饱含战意的眼神,“不过,也真是……” 让人情不自禁就兴奋起来了啊。 塔矢亮用这一局向整个棋坛宣告他的到来,同样也是用这一局告诉她,他必将严守他们之前的承诺。 ——看着我吧,进藤!我会走得比你所想的更快,更远,更高! ——就这样看着我,因为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期待与愿望。 塔矢亮那凛然的目光与话语,仿佛穿过这一局棋,直直向她投来。而望着眼前这一张黑白交错的棋盘,进藤光久违地感到了战意沸腾,浑身都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总是这样,无论前世今生,塔矢亮总是能轻易地激起她的胜负欲,那样激烈的渴望,熟悉得令她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果然,塔矢,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唯一的对手。 好想和你下一局,塔矢。就现在,立刻,马上。 可是不可以,还不可以,现在的你和我都还不能—— “……藤,进藤?”绪方精次的声音骤然把她拉回现实。 进藤光清醒过来,浑身微汗,恍如隔世地怔了。而电视屏幕之上,对弈已至终局。黑方通过打劫虎口夺食的手段彻底惹恼了王座,逼得白方全力出手,官子阶段招招狠辣,毫不容情,最终以半目微弱优势胜出。 塔矢亮输了。但作为新初段,在一位头衔拥有者全力狙击的情况下,算上贴目只输了3目半,这样的发挥与气势已经足够骇人。 “座间王座绝对要气死了吧……竟然只赢了这么点。”和谷在旁边悄声吐槽感慨,“毕竟只差一点点塔矢亮就能翻盘了,这简直和没赢一样啊!” 可不是吗? 进藤光在心里叹了口气。而且座间老师心眼可不大,塔矢你这回可是把他得罪狠了啊。 不过算了算了,那家伙的老爹是名人,况且座间王座上辈子也没对那家伙怎么样过……担心这个也没没必要。 这样想着,光姑且把杂七杂八的念头扫到一边,站起身来,长长伸了个懒腰。棋局已经结束,来观战的绪方和桑原本因坊也都准备起身,或是离开,或是去围观隔壁房间里的复盘。绪方精次把香烟盒往口袋里一揣,随口问道:“进藤,你回家吗,我开车送你。” “诶,怎么突然……?” “有什么好惊讶的?就你这个身体,要是出什么事,老师、夫人和亮恐怕是要同时拿我是问。”绪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走了,小鬼。” 进藤光一脸为难:“不用啦绪方先生,这会儿我还不打算回家……” “哦……你要去旁听亮他们复盘?” 没想到进藤光一怔之后,仍然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我是不会去见塔矢的。” 绪方不曾料到:“为什么?” 进藤光轻轻笑了起来,垂下长长的眼睫:“这个时候去见他的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啊。”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绿眸变得更沉更黯了些,因而她脸上那轻轻的笑容之中,也浮现出某种极专注的、野兽一般的饥饿与渴求。不过,仅仅是片刻之间,那种跃跃欲试的战意便已经全部收刃归鞘,只剩了一层水面月色般的柔和闪烁,“而且……” “而且?” “而且,他想说的,我已经全都收到。”进藤光抿了抿嘴唇。那是在她脸上极少见的朦朦胧胧,月色纯柔。“这就够了。” 绪方精次点起一根烟,看她许久,这才呼出一长串白色的烟气。 “你和亮啊……”他没说下去,只是摇头,忽然一勾嘴角,换了话题,“那我可不管你,先走了。你还在棋院待一会儿?” “嗯。”进藤光点头,展颜一笑,“毕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第38章 研讨会 “………………所以,你所谓重要的事情,就是来找我们两个一起吃饭?!!!!”和谷义高不可思议,在线怀疑人生,“哈???????” 进藤光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吗?” “那个,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可以啦……”和谷的脸色仿佛便秘,又透露着一股子难以置信,“可是啊,你真的觉得和我们两个【重音】吃饭重要???和绪方老师或者复盘新初段相比???” “是啊。”没想到进藤光毫不犹豫地点头了,“当然是和你们两个吃饭比较重要吧!塔矢的对局下了那么久,这都五点多了,肚子都要饿死了好不好……”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不知为何,两位院生反而舒了口气。 和谷吐槽:“原来重点是吃饭吗?” “是这样没错——”进藤光一脸理所应当,拖长了语调,继而忽得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才怪呢。” “……?啊?” “骗你们的啦。”进藤光孩子气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本来就是想找你们,才跟出来的啊。比起坐上绪方老师超骚包的红色跑车被运送回家、一路紧张得要命,谁都会选和朋友一起吃饭的好不好!” 三人各自点了套餐,在角落里坐下来,进藤光这才把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其实这次来,是有一件事很令我苦恼,所以想问问看和谷和伊角前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的。” 第66章 帮忙?和谷和伊角面面相觑:“需要我们两个吗……?” “嗯。” 进藤实力超群,师从网络棋神sai,更是塔矢亮的青梅竹马,和塔矢一门都往从甚密。不是他们自贬……而是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她自己解决不了,反而需要他们两个甚至尚未定段的院生帮忙的? 和谷一下子来了兴趣:“哦?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进藤光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想问,那个……我可不可以参加你们老师举办的研讨会?” 光的原因实际上很单纯。 由于术式的副作用的存在,一旦精神高度集中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就要开始头疼心口疼,逼得她不得不吃止疼药。因着这个缘故,她被医生禁止了经常从事耗神的行为,因此不能过多进行对局。 容易一点的对弈也就罢了,和塔矢行洋或是绪方精次那种级别的高段者对局,两周一次已经是极限了……实际上,塔矢亮本人甚至已经拒绝和她对弈,因为“我既不想要你因为和我对局而影响身体,也不想要你不认真地和我对局”,并且表示一年之后再战反而可能更好。 进藤光假装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一年他会进步很大,并且假装自己没有在羡慕嫉妒恨。 能和职业棋手们对局真好啊…… 不管怎么说,一整年没法进行高质量对局的话,无论如何都很难保持棋力的吧?更不要说还有瓶颈问题压在头上,没有解决呢。为此,进藤光苦恼万分。她可不想等一年之后塔矢亮回来找她决战,结果自己却变得很不能打——开什么玩笑,就这么轻易地输给塔矢亮?她才不要!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决一个问题:如何在没法频繁对局的情况下,至少维持自己的棋力水平? 进藤光想了半天,除了对局之外,平时学棋的手段也不过就是参加研究会、自己复盘打谱、做做手筋死活之类的了。后面几样平时自己在家也有做,没什么太多的改变空间,唯有研究会,倒是可以多参加一些,集思广益,取长补短——更何况“手术”之后,美津子对她百般不放心,干脆跟学校那边办了手续,要一直休学到春假。这么大把的时间不拿来好好利用,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和谷和伊角听完,在恍然大悟之前,反倒是先被她做手术的事情吓了一跳,关心起她的身体、以及她的老师sai的身体(主要是和谷)来。进藤光心头一暖,之后连忙又把医生交给她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好好安慰澄情了一通,才让两位同龄朋友姑且安下了心。 如果说是因为心脏病的话,那情况确实难办,也难怪她要特意问他们能不能加入其它研究会了——塔矢门下的研究会虽然很好,但对于目前的她来说,每周一次仍旧不太够。更何况,进藤光虽然在塔矢名人这里学习,其实却不是名人的弟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如何,她也很难开口拜托塔矢名人为她联系其他老师的研究会吧? 进藤光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既非院生,亦非棋界名人的弟子,除了塔矢一门之外,可以说是籍籍无名,全无人脉关系。而现如今她的老师sai病情加重,她自己也刚从手术中恢复,可以求助的,也只有这些同龄朋友了。 想通了她的难处,伊角和和谷心下一阵同情,即刻点头应承了下来,替她询问九星会与森下老师的意思,并且很快得到了肯定的许可。 光接到和谷电话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她原本还怕森下老师因为她和塔矢一脉的关系不肯收她呢!结果电话那头的和谷一阵大笑之后,才告诉她真相:“我说,你可是塔矢亮的青梅竹马诶,在参加完塔矢家的研讨会之后竟然还看得上我们这边,甚至主动求着参加,森下老师高兴还来不及,说你有眼光有志气呢!” “……该说不愧是森下老师吗?” 进藤光心口一松,心里一时又觉得有些羞愧。 九星会那边,则是另一种光景。由于最早活动是在成泽老师兼职的少儿围棋教室中开展的缘故,比起职业棋手的研讨会,九星会也更像是对外开放的道场,讲究的是有教无类,平等切磋。领头人成泽九段以棋风稳健著称,为人也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听完伊角的转述对小姑娘十分关爱,亲切地告诉伊角下周可以直接带人来。 光虽然上辈子和成泽学下过几局,但参加九星会,尚属第一回。第一次被伊角领进九星会的时候,女棋手樱野还笑吟吟地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小慎的女朋友”,吓得光一个头顶两个大,忙不迭一阵拨浪鼓摇头。 “樱野小姐,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啊!”伊角面皮薄,光还没怎么样,他却已经窘迫得两颊微红。 樱野五段掩口而笑:“哎呀,小慎还是那么害羞呢。对吧,成泽老师?” “好了好了,樱野,你也别逗小孩子们了。”成泽九段笑呵呵地从后面走出来,腰里系着围裙,手里还端着羊羹和茶水,“门下弟子喜欢开玩笑,让你见笑了。你是进藤光,对吧?慎一郎同我说过了。来,先坐,一起来吃点点心吧。” 于是乎,研讨会的事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因为休学的缘故,日程基本上全部被围棋占领了,每周二、周六、周日一共三次研讨会,分别可以听到成泽老师、森下老师和塔矢老师的意见。其他时候或是在家里打谱,或是在网上和比较低段的人下快棋保持手感,每两周则可以和高段者对局一次——森下茂男和成泽学在摸她的底的时候各下过一局,下得他们下巴震惊砸地;其余的时候,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则多半用在了塔矢名人或者绪方九段身上。 第67章 神明真是公平极了:给了她让佐为重回现世的机会,条件则是在未来的一年里,她想都不要想突破瓶颈。一思及自己头顶上的玻璃天花板,进藤光就心累得想要叹气。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苦恼,烦躁,抓狂得想掀桌,掀完之后好一会儿,又默默地把桌子翻过来,棋谱捡回来,趴在桌上恹恹无奈地继续。 就在这一次又一次、仿佛仓鼠滚轮一般无尽的苦思之中,冬天便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换季的时节,气候时常反复,枝头白了又绿,被倒春寒摧残了许久,才冒出一星点鲜嫩的、烟一般笼在枝头的青葱颜色。这样料峭的早春气候一直持续到春假之后,才真正和暖起来,萌生出万物待兴的朝气——此时已经是五月,而塔矢亮的连胜纪录,也已经早已突破了二十局,轻快地飞上了围棋周刊的新闻标题。 《突破性的记录!新初段塔矢亮连下二十八局,超越天才仓田!》 的确,在亮定段之前,迄今为止最长的连胜纪录由最近风头正劲的仓田厚保持着。仓田是出了名的天才,学棋虽然很晚,但出头极快,为人更是豪爽,从不避讳自己上中学后才接触围棋的事实。去年一年,仓田势如破竹,不仅闯入了天元、十段等头衔的循环圈,更是留下了二十五局的惊人连胜纪录。 然而从没有人想到,这个记录会这么快地被打破。 在亮真正参加职业考试前,棋坛上已经流传了很多年他的传说了。毕竟他是现任棋坛第一人的儿子,据说名人为了不打击其他棋童的信心,甚至不允许亮参加任何业余比赛与学习班。 话虽如此,传闻只是传闻。实际上,怀疑他名过其实、只是靠着父亲的名声的,也大有人在。 只不过在这二十八连胜后,所有质疑的声音都直接闭嘴了——低段者不要说和他匹敌了,连能和他下到终局的都寥寥无几,其他二十余盘统统都是中盘获胜,甚至好些都没能继续到中午。 知道传闻里他强,但没人想到他竟然这么强啊?! 无数低段棋士在线崩溃,怀疑人生。 东京的另一个角落,坐在饭桌之前的进藤光看完围棋周刊上夸张的报道,折起报纸,放下筷子,站起身了。“我吃完啦。”她把碗筷放进厨房的水斗,往楼上喊了一句,“妈妈,我出门去研讨会了!” “路上小心!”美津子从楼梯上探下头来,“啊小光,一会儿我和你爸爸也出门了,周末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哦!” 塔矢还真是……无论过去现在,都是那么引人注目呢。 去塔矢宅的电车上,进藤光忍不住在心底感叹。虽然忍不住想腹诽媒体对他的偏爱,但那个家伙的厉害之处,即使是身为劲敌的自己也没法否认。不如说,正因为这十年来一直都和亮朝夕相伴的缘故,进藤光才比任何人都明白,塔矢亮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不知疲倦,比任何人都对自己心狠。 除了围棋之外,那个家伙的人生中别无他物。 真正值得敬佩的,不是天赋,而是天赋以外的才能。自身就是个天才的光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内心深处,进藤光其实比任何人都要认同媒体对塔矢亮的盛赞——虽、虽然绝对【重音】不会告诉塔矢那个家伙就是了! 一边想着这些有了没了的,进藤光一边按响了塔矢宅的门铃。 咦?好慢啊今天…… 不由得疑惑之际,大门才被打开了。光吃了一惊:“诶,塔矢,怎么是你来开门?明子阿姨呢?” 塔矢亮也愣住:“进藤……你怎么今天会过来?” “???今天不是研讨会的日子吗?” “你忘记父亲这些天去中国参加春兰杯,所以研讨会暂停两周了吗?” “……………………啊!” “……完全忘记了啊你。” “一、一不小心而已!”进藤光红着耳尖辩解,却在下一刻忽然咦了一声,凑近了眼前的少年,“比起这个,塔矢,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第39章 病中人(上) 塔矢亮发烧了。38度9,而且本人竟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除了愚蠢之外,进藤光认为没有任何更好的词语可以形容眼前这一情况。 “你是笨蛋吗?!”进藤光难以置信,一边把亮往房间拖,一边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发烧都发到这个程度了,竟然还在学习?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打算看书看到晕过去为止?” “不是这样的,我——” “——话说回来了,究竟什么人才会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啊?”进藤光吐槽吐到停不下来,“你是三岁小孩吗?” 光到来的时候,这个人正在房间里做春假的数学作业。因为只是头昏外加怕冷而已,便以为不过是衣服穿少了,外加昨夜没睡好,强行硬撑着。结果给光倒水的时候,头脑昏热、手指无力到茶壶都拿不稳,险些把热水泼了一身,吓得光连忙试了一试他的额头——这一试才发现,得,烫得快要能煎鸡蛋了。 “……” “别这么看着我啊塔矢,我说错了吗?说真的,你真的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吧?生病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休息,逞什么强啊……” 直到这个时候,亮才好不容易抢出了被自己辩驳的间隙:“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虽然前两天有点感冒,但是今早起来没怎么打喷嚏、也没什么流鼻涕,有点昏昏沉沉的而已,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 第68章 “没怎么在意?”进藤光险些昏过去,真想一头栽倒,“拜托,就是这样才更糟糕啊好不好!” 虽然知道这家伙也算是个名门贵公子,但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没数到这个地步……只能说即使是塔矢,在这点上和十几岁的青少年也没什么区别啊。想到这里,进藤光一时竟然不知是该生气好,还是该叹气好。 进藤光从前北斗杯的时候就来过亮的房间,过去的十年间更是经常造访——不过作为女孩子的光,踏足尚且是第一回。然而病人当前,外加毫无性别意识,进藤光本人把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对亮的房间熟悉得比主人本人还要自然。 “愣着干嘛,你先给我坐下来啦!被子你放在哪里了?还是柜子第二层里吗?” 亮愣了一愣,刚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铺盖一般收在那里的,光便已经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柜子,抱出了被子,开始在榻榻米上铺开。“!”亮吓了一跳,霎时间不好意思极了,连忙想要起身,“进藤,我自己来铺床就好了,你不用……” “不用什么啊?”进藤光叹了口气,把他强行按了回去,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好了好了,塔矢大少爷,病人就给我乖乖呆着,ok?” “我不是——” “——是是,知道你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不过我说你啊塔矢,天大地大病人最大,这句话没听过吗?” “……” 于是塔矢亮只能呆呆地坐在榻榻米上,几乎手足无措地看着光为他在榻榻米上铺开了柔软的被褥,准备好了床。完事了之后,光拍了拍被角,笑着示意他过来:“嗯,好了,过来睡吧!” 不知怎的,这个动作令亮的脸更加烫了,整个人都僵住。“我……你……” “愣着干什么呢,赶快上床休息啦,快点。” 一时之间,混乱与高热包裹了亮,像是踩在夏日云朵上那样,轻飘又朦胧。他只能在混乱中呆呆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大脑的反应仿佛卡了壳,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发烧而面热,还是为了自己唯一的朋友的关心而脸红。 进藤光点点头,满意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好!你先脱衣服上床吧,我去给明子阿姨打个电话。” 塔矢亮立刻抬头,慌忙拉住她:“不,那个,就不用告诉母亲了吧——” 进藤光把他按回床边,像河豚一样鼓起了脸颊,还弹了弹他的额头:“笨蛋没有发言权,懂吗塔矢?真让人不省心啊,你。” “不、不省心——?!” 对上少年罕见的呆滞神情,进藤光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乖乖睡觉啦,我去打电话。等我回来要是发现你还在床外面,就没收你的所有棋谱哦?” “喂,明子阿姨吗?嗯嗯,是我……诶?啊,不是,其实特意打电话过来是因为塔矢他病了……是的,都烧到快39度了…………嗯嗯,我知道,我会看好他的。退烧药在书房的橱子里?知道了……对了,明子阿姨,可以借用一下厨房吗?” 隔着一道纸门,亮躺在榻榻米上,能模模糊糊地听得见光和母亲打电话的声音。似乎是说到了厨房的缘故,少女的声音也随着脚步渐行渐远,低得听不见了。 少年把滚烫的脸颊半埋进羽绒枕里,合上同样滚烫的眼睛,轻轻一声吐息。 整个人都异常虚弱无力,身上明明很热,明明盖着被子,却仍然冷得想要发抖。难受是真的,但比起头脑里水一样晃着的昏沉,远处光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像炭火融暖的冬夜里落雪的声音,低低的簌簌的,令他不自觉地感到安心。 为什么会感觉如此温暖呢? 亮把脸更深地团进蓬松的棉被里。这是一个他暂时无法思考、也没必要思考的问题。进藤会在他的身边的,所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疲惫久违地从骨子里散开,伴随着这沸腾的高烧一起,蒸干了他的清醒。他不是那种仅仅因为小病便会变得十分脆弱的年轻人。恰恰相反,自幼年起,他便家教严格,天生强韧至极的个性更令他无法放松对自己的苛求。 可是…… 如果有进藤在的话。只要有进藤在的话,我…… 少年翻了个身,更紧地裹住了被子,温暖更周密地拥抱住他,思绪模模糊糊地断在了蓝色云端。他不再约束自己,松开自己的铁律,往更深更黑的梦乡沉去。 再一次模模糊糊地醒来的时候,纸门之外,天光已经大暗了。黄昏的灰色阴影投在纸窗上,庭院中樱树的枝条的影子也淡淡晃动着。亮惺忪地翻了个身,轻轻“唔”了一声,暮色四合的寂静中,传来清晰的、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继而一个身影很快俯身到他的床边,关切的手指取下他额头的湿毛巾,轻轻触碰了他的额头,“还好,烧褪了一点了……” “进藤……?” “是我没错,”进藤光展颜一笑,星星一般的眼睛俯视着他,“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塔矢亮点点头,支起身体,慢慢坐起,“现在几点了?” 光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顺便把一边的厚针织衫披到他的肩膀上:“已经六点多了哦,到晚饭的饭点了。” 塔矢亮眨了眨眼,整个人呆呆的,反应仿佛慢了好几拍:“已经……六点了?进藤你一直……在这里?” 第69章 “我答应了明子阿姨要照看你的嘛,否则谁知道你会烧成什么样子……”进藤光晃了晃手里捏着的棋谱书,朝他wink了一记,“再说,一个人打谱也挺不错的。你家还真是清静呢,我家旁边的邻居这两天一直在装修,吵都要吵死了。” 塔矢亮张了张嘴,不知怎的,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是:“……进藤,这是我之前放在棋盘边上的那本吗?” “是啊,还挺有意思的呢!” “……明明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看。” “啊,怪不得看上去那么新,原来塔矢你还没翻过啊。” “本来是打算今天赶快写完学校里的作业,可以翻一下的,没想到……” “你这家伙……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打谱啊?” “不行吗?” “咦,难道塔矢你在嫉妒我比你先看到了书?” “……是羡慕。” “羡慕的话,就给我好好休息养好病啦。” “话是这么说,但原本我是打算今天至少要打上两局的……不过现在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把今天的份分摊到明天和后天补上了。” “稍微好转了一点就开始安排计划,哪里来的工作狂啊你?!——不对,明天都不知道你身体能不能好诶!” “会好的。” “……我说你啊,这不是你想要好就能好的吧?” 塔矢亮完全不为所动:“总之我会好的。明天也会把今天的份补上。” “……你这与其说是精神胜利法,不如说是单纯的在勉强吧?!” “随你怎么说。” “……。怎么说呢,塔矢你在这种地方,还真是任性到可怕啊。” “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理所应当、毫不迟疑的语气,才是最大的问题吧。给我好好看看和你对话我需要用多少省略号啊,笨蛋!真是的,别的人生病了之后会变可爱,为什么只有你反而变得更直接任性了啊?” “……” “对了,说起来,姑且晚饭喝点粥再休息吧?一直空腹也不好呢,药也差不多要吃下一顿的份了。”进藤光这才想起晚饭这回事。而塔矢亮眨了眨眼睛,捧着热水,神情里透露出一股子难得的迷茫来:“进藤你订了外卖吗?” “不是啦,”进藤光挥挥手,笑了,“嘿嘿,我自己做的哦。虽然借用了你家的电饭锅就是了。” “…………………………” “等——等等,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像会做饭的人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个学期你的家政课作业只拿了30分吧。” “哼,就算我只拿30分,也比某位连电饭煲都不会用的大少爷要强吧。” “可是,”塔矢亮一脸理所应当地指出,“不管怎么看,进藤你都跟男孩子没两样不是吗。” “……我说,你这言论,无论对于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来说都很失礼啊喂?!”槽多无口,即使是一贯大大咧咧的进藤光,也不由得气鼓鼓地抗议了起来。更让她抓狂的是,“而且——你为什么会对我的家政课成绩记得那么清楚?!!!这都是去年的事情了诶?!” 塔矢亮歪了一歪脑袋。 “因为是和你有关的事情啊。和你有关的所有事,进藤,我全都记得很清楚。” 他的神情被笼在热水乳白色的温热雾气之后,刹那间模糊了起来,看不分明。然而即使如此,进藤光也能感到少年的视线正直率地凝视着自己,不加掩饰、毫无躲闪,宛如吃饭喝水一般光明坦荡,自然而然。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在大脑烧得一塌糊涂、直接断线的时候,塔矢亮反而看上去像是个符合他真实年纪的孩子了,任性,直接,不依不饶,一双乌亮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人,像是某种大型猫科肉食动物毛茸茸的幼崽。 而进藤光,被这样一双眼眸专注地盯着,忽然在这直白的发言下脸红了。 第40章 病中人(下) 稳、稳稳稳——稳住,进藤光!!! “什什什么‘和你有关的所有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啊,别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可是,这是实情啊。” “诶?唔……可是……” “可是什么?进藤你不是这样看我的吗?我们不是彼此最重要的劲敌吗?” “话是这么说啦……” “那就没问题了吧。进藤是我唯一的目标和朋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事情,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这样吗?” 亮墨绿得近乎纯乌的眼眸就这样认真地盯着她,那张因为发烧而染着红晕的俊秀面庞上,写满了单纯的困惑、以及过于强烈的执着。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天然,太过理所应当,进藤光一时被他噎到憋闷,竟然没法反驳。 虽然知道这家伙大概真的只是在说真心话……可是这台词也太羞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你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 生病之后的这家伙究竟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直球开关啊,明明平时看上去对谁都彬彬有礼,说话含蓄的?! 哦,不对——进藤光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其实塔矢亮在自己面前一向是毫无保留,直来直去的。只不过上辈子的塔矢亮对自己格外刻薄,批评起来从来毫不留情,更不要说当面夸赞;而这一世的塔矢亮,生病了之后任性起来,却是往另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70章 进藤光丢盔弃甲,逃去厨房,整个人恼羞成了一只冒蒸气的开水壶。 啊啊啊真是够了够了,吃晚饭吃晚饭,不跟那个直球玩家纠缠了! 晚饭是烧得软烂的白粥,里面放了糯糯的白年糕和一点砂糖,故而入口有种细细的甜味。配菜是切细的昆布、纳豆、玉子烧、以及撒着木鱼花和葱花的内酯豆腐。因为是做给病人吃的,所以口味非常清淡,不过…… “……意外的好吃。”塔矢亮端着筷子,看着眼前的餐盘,神情呆呆的。 看着他意外惊艳的神情,光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十分得意地朝他晃了晃手指:“哼哼,别看我这样,基本的家常菜还是会做的哦。” 而且最擅长的几乎全都是亮最喜欢吃的……一想到这个,光就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傻瓜——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上辈子也是独居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单身男子,不管怎么说都得会一点厨艺,更不要说和塔矢亮短暂地合住过一段时间后,为了强行改掉这家伙对局中不吃午饭的坏习惯,而苦练了好一阵子和式的传统饮食,赌气地非要逼塔矢吃下去不可……不过这个是绝对不可能让塔矢那家伙知道的就是了。 光兴致勃勃:“好吃吧,塔矢?我跟你说哦,其实我最拿手的是猪排饭,不过你是病号,没法给你做这个吃。今天你就拿白粥将就一下吧!” “猪排饭……吗。” 进藤光逗他:“想吃吗?” “……” “想吃就求我啊。”光坏笑,愈加兴致勃勃。 塔矢亮歪了歪脑袋:“求你的话,你就会做给我吃吗?” “嘿嘿,说不定等你病好了之后我可以考虑一下哦。” “那,”塔矢亮竟然还真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还是更喜欢自己亲手挣来的。” “……好没劲啊你这人?!” 进藤光郁闷透顶。塔矢亮却是浑然不觉,烧得脑回路只剩了一根,眨着一双单纯的眼睛望着他。 进藤光:“……” 进藤光:“啊啊啊啊啊够了不要再盯着我看了!你给我去睡觉!上床去休息啦塔矢你这个笨蛋!!!!” 睡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塔矢亮再度醒来的时候,烧已经基本全褪了。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从被榻里支起身子,第一眼看到的,反倒是伏在棋盘上的一个纤细的身影。进藤光就这么跪坐着,趴在棋案上睡着了。十九路上仍有残局,大约是打谱打到一半,终究困乏得扛不住了,金发柔顺地散乱在榧木之上,黑白两色的棋子也因之微微纷乱。 进藤一整晚都在这里照看他吗?亮吃了一惊,心中却不由得酸软起来,冒出温泉一般的暖意来。 虽然姿势看上去极不舒服,但少女看上去睡得正沉,塔矢亮一时竟拿不准主意究竟要不要叫醒她。踌躇了一会儿,也只是拿起自己的针织外套,轻轻披在了光的肩头。可是衣服将将落在少女纤细的身上,她却已经醒了。 “……?几点了?”进藤光模模糊糊地问着,揉了揉眼睛,“已经早上了吗?” “早上八点了。” “这样啊……咦,塔矢,你起来了?” 塔矢亮无奈地微笑了一下:“已经不早了,按照生物钟,再怎么说我也该醒了。” “你平时未免也起得太早了吧……”光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 塔矢亮叹了口气:“你才是,怎么想到在棋盘上睡觉的啊?跪坐着睡不难受吗?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客房在哪里,去那边睡一觉就好了,父亲和母亲要是知道,也一定会欢迎你留宿的。” “可是我事先也没跟塔矢老师明子阿姨打招呼嘛,连我妈也不知道……不如说如果她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允许我留宿的!这么说起来,我爸妈这个周末都不在家真是太正好了。”进藤光长舒了口气,继而有些苦恼地拨了拨自己鬓边散乱的金色刘海,“而且啊,我又不是故意在棋盘边上睡的!本来是打算一边打谱一边熬个通宵就解决了的,谁知道后面看着看着就困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通—通宵?!” “因为,谁知道你会烧成什么样嘛。”进藤光一脸认真,谆谆教诲,“万一你半夜烧到40度要怎么办啊?我要是不看着你,连个送你去医院的人都没有好不好!我说你啊,知不知道你自己昨天半夜1点热度又回升了?幸好退热贴管用,否则我差一点就要打电话给绪方先生喊他开车送你去医院了诶。” 塔矢亮怔住了。 “进藤你……半夜一点还在……?”还在守着我吗? 明明你自己的身体也还很弱的啊。为什么要,为什么要…… 进藤光却只是挥了挥手,展颜一笑,又随意又灿烂:“嘿嘿,这种小事就不要在意啦!反正我一直在打谱,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如说简直是时光飞逝啊?!塔矢你这本棋谱超——有趣的,我根本看到停不下来……” 光一脸大大咧咧地解释着,亮凝视着她,却一时间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其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和光,在这一刻,他心口的灼热与狂跳几乎令他无措。 为什么…… 扑通。 为什么,她会那么好? 扑通。 为什么她对我那么好? 第71章 扑通。 为什么我会那么幸运,能够与这样的进藤邂逅,成为进藤的朋友与对手? 而我又要怎样,才能配得上进藤对我的好? 现在这样是不够的。仅仅一句谢谢是不够的。仅仅这样,是不可能够的。心中的动容、愧疚、悸动与难过交织在一处,亮一时之间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却本能地察觉了自己同时并存的贪心与餍足。巨大的快乐与温暖在他的胸口膨胀开来,令他感受到如置云端般的、不真实的、轻飘飘的满足,却也同时令他感到了些微的、过于紧绷的胀痛。 这梦幻一般的快乐,如果真的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如果进藤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那就好了。 可是这冲动而任性的愿望,几乎在出现的一瞬间,就令他感到了自私与可耻。 在这个晚春的清晨,这个念头就这样被塔矢亮的理智暂时全然掐灭了,一时间占了上风的,是他来得更加疾猛的愠恼与担忧。 “守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了,我也没事了,进藤你赶快给我回家休息!万一心脏又出问题要怎么办?!” 进藤光左推右请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嘟囔着抱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的,塔矢你是老妈子吗?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回家休息还不行吗。不过你至少也得让我先去洗把脸,上个厕所吧?” 这个家伙就是这种地方真的很麻烦……被这家伙盯着看的感觉真的很恐怖诶,根本不可能有人扛得住的好不好!而且在身体这种事情上,自从她宣布手术那天起,塔矢就开始对这个话题特别敏感、特别坚持了,简直比她亲妈还要小心…… 嘛,不过,这也算是这家伙的可爱之处吧? 进藤光忍不住笑起来。 她站起身,拖着微微酸麻的脚步,往卫生间走去,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唔,一会儿回家的路上去便利店买点面包和饭团好了,反正今天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自己一个人随便解决一下三餐吧。多出来的时间可以再研究一下昨天没打完的那张谱,后面的部分已经全都背下来了,所以问题不大…… 这样随意想着的光,完全没有想到在30秒后,她会经受前生后世加起来一共二十余年来最大的打击,令她在一秒之内三观在线崩坏: 因为当她正打算上厕所的时候,她发现,她的白色内裤中央,沾着一道鲜艳的红色血迹。 第41章 青春期 稳、稳稳稳——稳不住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进藤光心中的小人在线以头抢地,崩溃抱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要怎么办啊?????????! 虽然说好歹光上辈子也是个成年人,基本的生理知识当然有——可是对于例假这种现象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知道有这回事”的程度上而已。以进藤光过去22年简dan单shen的人生经验与大脑回路来看,显然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会发生在现如今已经是个少女的自己身上。 于是乎,名为青春期的悲剧就这样降临了,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春日,塔矢亮的家中。 一言以蔽之:进藤光现在真的很想死。 不过死不是解决方案,就算再怎么想逃避,现实是她总不能在塔矢家的卫生间里躲一辈子。实际上,她躲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以至于亮甚至疑惑担忧地跑来敲了卫生间的门,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这我要怎么告诉你啊?! 进藤光羞愤欲死,隔着卫生间的门内心激烈交战了好一会儿,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塔矢……拜托你,能帮我拿一下你家的电话吗?” 幸好塔矢家的电话是无绳的,进藤光悲愤地想,否则她该怎么办啊! 过了最初的六神无主时期后,很快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得求援才可以。可是现在家里就只有她和塔矢两个,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法跟塔矢说。可以寻求帮助的对象只剩下了身边相熟的女性。明明这个点应该还在睡,pass;不能让妈妈知道她在塔矢家里留宿了,所以妈妈也pass;剩下的只有…… “喂,明子阿姨吗?” 少年塔矢亮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如果说自己的青梅竹马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半个小时只是令他有些担忧的话,那么进藤光隔着一道门向他借电话的事情,就令他只有茫然了。 电话?为什么会在卫生间需要电话?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是打给了自己的母亲呢?明明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这之后,母亲的话语也令他摸不着头脑:按照明子电话里的指示,亮来到了父母的卧室,从第二层衣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红色小布包,透过门缝递给了卫生间里的光。明子还特意嘱咐了,不许他打开布包看里面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呢? 自幼家教端严、沉迷弈道的14岁青少年塔矢亮,就算再怎么成熟早慧,也不可能猜得到这布包里面放的其实是卫生巾。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了无比的困惑与不安。 拿到了布包后的光终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可脸色却很差。一头雾水的亮迎了上去,担忧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光却如避蛇蝎地一个劲摇头,恼羞地让他不要再问。不仅如此,一贯喜欢搭乘电车、作风平民的光,这一次竟然顺从了他打电话帮她叫计程车回家的安排,逃命一般地坐上了出租车。 第72章 直到轿车黄色的影子消失在道路尽头,塔矢亮也没能从这巨大的惶惑中挣脱。 忽然之间,这究竟是怎么了? 东京的另一头,乘车回到了自己家附近街区的进藤光,却只有欲哭无泪。 你妈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面对这个爆炸性的意外展开,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光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是个女孩子这个事实了。从重生回来到现在,虽然知道归知道自己的身体性别完全变了,但实际上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一直下意识地不愿去思考。本来也是一头短发,没有发育的时候平平的身板外加大大咧咧的气质,说她是个男孩子也毫不过分;加上除了上学的时候需要穿制服裙之外,其他任何时候都以休闲裤装示人,塔矢、和谷、伊角等等朋友也都不把她当成小女生对待……于是乎光便一直把这个问题选择性地忽略过去,鸵鸟一般地欺骗自己——直到现在。 进藤光整个人仿佛天崩地裂,在青梅竹马的房间里在线捶桌。而藤崎明却眨了眨眼睛,咬着饮料吸管偷笑起来:“呀,小光你终于也到了这一天啊!” “……什么叫‘你也到了这一天’啊明明?!!!” “因为,谁让小光你来得很晚嘛。”藤崎明伸出手指来晃了晃,“我们班好多女生早就已经来了哦。” “……早就?!!!这这这——” “对啊!”藤崎明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我一年前就来了诶。不如说小光你现在才反应过来,才很奇怪吧。” “……”进藤光被打击到吐魂,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趴在了桌上,“怎么会……这样……” 藤崎明好奇地望着她:“小光你不会真的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卫生巾是怎么用的吧?” “……” “诶??不会吧?小光你骗人的吧!!!”明明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愈加凑近了打量她。 “………………………………”进藤光的脸红透了,整个人险些变成一个冒着蒸气的开水茶壶,下一秒就要掀翻壶盖,“啊啊啊啊啊,别、别问了啊明明!!!!!!” “可是……小光你也未免太过没常识了吧。”藤崎明微微皱着眉,一脸担忧,“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好不好?” “基、基本的原理我还是知道的好不好……”越说越小声。 “那其他的呢?日用和夜用的区别呢?护垫呢?来例假的时候不能吃冰的呢?” “………………啊?原来还有夜用的吗?” “小光!!!” 藤崎明气鼓鼓的,自觉有义务给闺蜜做科普,一肩挑起了教导的职责,义无反顾地拉着光去了百货超市,一边买东西一边给她讲解。 从货架这头听到货架那头,进藤光晕头转向,脸都要绿了。 当女孩子为什么那么恐怖啊啊啊啊啊啊!卫生巾竟然可以分那么多长度和那么多品种?而且这些牌子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啊,全都花花绿绿的,究竟要怎样分清……不如说她连怎么样的比较好都不是很想知道?! 此时此刻,进藤光终于佩服起身边的所有女孩子们来。 究竟是怎样从每个月一次的这种酷刑下存活下来的?!光是想想,进藤光就要在线抓狂,脸红到冒烟。 买完了卫生巾之后正好路过了内衣区,又被明明强拉着听了一大通“论胸型和bra的辩证关系”“论好的bra对女孩子胸腺健康的影响”之类的科普小论文,还被明明和导购小姐一起强行拉进了试衣间,从粉红色的试到蓝色蝴蝶结的,有钢圈无钢圈的都上了。 等到拎着购物袋走出百货商店的时候,白色的魂魄都快从进藤光的嘴巴里飘出来了。 为、为什么售货员还会自动请缨、进试衣间帮女性客人看胸和胸罩的大小啊???? 为了阻止明明进一步的魔鬼行径,自己甚至连带蕾丝边的bra都买了,只为能快一点走出这座百货商店,从自己的青梅竹马身边逃跑…… 当了二十余年钢铁直男的进藤光,在这一天真实地体会到了(当一名)女性的可怕。(顺便一提,那个蕾丝边的bra,她试了整整15分钟、累得满头大汗,还是没能成功扣上后背的暗扣,f*ck) 而第二天早上,当进藤光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侧漏的时候,她一边庆幸着佐为不在自己身边,一边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但在这一切麻烦事之外,最最存在感分明的,却是小腹坠坠的胀痛。 是每个女孩子都会这样吗?光在床上蜷成一团,又是难受又是颓丧地咬着嘴唇。明明跟她说不要吃冷的东西小心痛经的时候她还没当回事,但现世报来得太快,那一阵又一阵的沉坠感横在她的下腹,无时不在,像颗冰冷的石头一般存在感鲜明。 纵使平时再怎么精力充沛,此刻也不得不萎靡起来,恨恨地打开电脑,悄悄搜索了相关信息,然后啪塔啪塔跑下楼,怂怂地给自己冲了红糖水。 大自然的规律,有什么办法呢? 进藤光萎萎地捧着热饮,窝在棋盘边上,连动弹都不想动弹一下了。回家后的美津子见自家孩子这幅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可怜,摸摸她的脑袋和小脸,晚饭给她做了拉面。 许是身体太过难受、太过疲惫了,那天晚上进藤光做了个不寻常的梦。 第42章 前世篇(1) 第73章 梦里的世界似乎不是重生后的世界,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因为: 一,梦里的自己是男的,而且还穿着自己去世那一天穿着的西装; 二,他正飘在天上。 这种感觉轻飘飘的,自己像是一缕游魂那般,悬浮在半空中,俯瞰着下面的场景。天上阴云密布,落着伶仃冷雨,而进入这间灰顶建筑物的人们,无一例外全都一身素黑。 咦,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穿得这么黑压压的呢?而且为什么棋院那么多人都来了啊,究竟是什么场合,为什么连院生管理的笹田老师都在?有比赛吗?还是什么大型棋院联谊活动? 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困惑的光飘得更近了一些,伸长脖子,努力向着会场的方向探头探脑。门楣上装点着白色的绢花,垂着黑白两色的布料,最上方悬挂着长长的横幅。 进藤光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真真切切地如坠冰窖,呆住了。 “进藤光九段追悼会”,那挽联上这样写着,白底黑字,冰冷又确凿。 进藤光的葬仪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这一天很冷,却没有下雪,只有雨点不断飘落。在那一场车祸发生之前,虽然进藤光状态不佳,但许多人仍然看好他挑战成功,以22岁之龄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本因坊。说是天妒英才也好,整个日本棋界的损失也罢,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棋坛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位少年天才,年轻一代最耀眼的双子星之一——就在他第一次获得本因坊头衔挑战权的当天。 如今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和谷义高的哽咽便止也止不住:“伊角,那一天我们还说要给他办庆功会……结果怎么打电话那家伙都不接,我还说——我还说等他来了,要罚他两杯酒……” 他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伊角慎一郎搂住他的肩膀,死死咬着牙也压不住声音里的泣音:“别说了和谷,别说了。如果那一天我们和他一起走了……如果我们那天没有放他一个人……我……进藤他——” “为什么会这样,伊角?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那家伙只是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办,让我们先去饭点,为什么只差了那么一会,就变成这样了?我不明白啊伊角!!!”和谷哭得停不下来,死死揪着伊角的衣襟,“明明……明明进藤那家伙是个绝无仅有的天才,明明他比任何人都要才华横溢,明明他比任何人都开朗友善……为什么这种事情偏偏要发生在他的身上?!凭什么啊?!” 伊角没有回答。此刻,泪水与沉默已经淹没所有可能的回答。他只是用力拥抱住自己多年的好友,合上沉痛的眼睛。 好一会儿,和谷才问:“伊角,那个人还没有来吗?” 伊角只是摇头。 和谷的怒意刹那间爆炸开来:“那个混蛋!!!已经这个点了,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竟敢——” “——和谷!”伊角一把强行制住他,面色沉凝下来,“这里是光的葬礼。” “……” 和谷义高沉默了一会儿,唯有泪水默默淌下。 悬浮在半空的进藤光快要疯了。 他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梦,而是原本那个世界发生的现实。可是曾经属于那里的他,现如今却只是一缕游魂,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人能听见,没有人能看见,就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于是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自己过去所有的朋友们哭泣、哽咽、被悲伤淹没,不论他如何笨拙无措地试图安慰他们,都没有人听见。 和谷,伊角学长……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我还,我还没有—— 可他还没有什么呢?他确确实实已经失去了过去所获得过的一切:战绩、成就、甚至身体。一切都重新归零。 他已经死了。对那个世界的一切,他已经无能为力。 只有在这一个瞬间,进藤光才第一次深深切切地体会到藤原佐为曾经有过的痛苦——人鬼殊途,没有身体,就是没有一切。 他一切的所爱、所亲、所想都在这方寸之地,可是他明明就站在这里,却无法安慰他们半分,只能就这样看着他们为了自己而痛苦、痛哭、悲伤满溢,而无能为力。 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一切呢?为什么要让他看见,他的朋友亲人们失去他之后的痛苦? 呼吸有如冰块一般窒在他的喉咙里,光合上滚烫的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可是即使闭上眼睛,他也听得见他母亲的声音。 他的母亲美津子,一个传统的、贤惠的、柔弱的家庭主妇,在这一刻完全崩溃了。她扑在棺材之上,不允许任何工作人员靠近,不剩半丝体面,哭喊得连声音都已然嘶哑:“你们不要碰他——我不许你们碰他,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孩子,不要火化他!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不要带走他好不好?” 妈妈——不要这样,妈妈…… “小光他还……他还那么小,那么小……我求求你们了,让我再看小光一眼,好不好?我还想再看看他,就一眼……求你们不要带走他,不要带走他——正夫你不要拦着我,不要拦着我,那可是小光啊!!!” 不要、不要这样,我求求你了……我就在这里啊,妈妈!你看我一眼,我就在这里啊!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第74章 她卑微而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如利剑,狠狠刺穿了进藤光的心。 在这一刹那,进藤光在一阵强烈的心悸与疼痛中从梦里惊醒,喉头满是血腥味。 一个母亲失去孩子,那是世间最为强烈的爱与痛。 进藤美津子在厨房里煮汤煮到一半,忽然听见从楼上飞快奔下楼的脚步声。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的女儿已经冲进了她的怀里,一把抱住了她。光把脸死死埋在她的胸口,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力地拥抱她,久久没有说话。 “?小光?”美津子摸不着头脑,“哎呀,怎么了?” “……”进藤光没有说话,吸了吸鼻子,呼吸里却很显然带着哭腔。 这下子美津子才真的担忧起来,一把把自家女儿从怀里捞出来,捧住光的脸颊:“怎么了,小光?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做噩梦了?” 进藤光小小的脸颊垂在母亲的手掌里,好一会儿,才咬着嘴唇小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梦见我去世了——” “——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小光!”美津子急急忙忙打断了她。 进藤光噤声,片刻之后才再度小声开口:“然后,我梦见妈妈特别伤心,所以我也……我也……”她停了好一会儿,却仍然说不出话,最终只是蔫蔫地垂下了脑袋,“不,没什么,妈妈,不用在意。” 即使是母爱这样一目了然的东西,从前的他也一直都灯下黑的忽略着。因为一直占有着母亲的关爱与呵护,不由自主便觉得是理所应当,直至此时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怎样被爱着。并不是故意要忽视家人的,只是,自己自十二岁起将围棋视为全部,便再也无暇去顾及其他,更何况母亲对围棋一窍不通,实在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可言。 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个多么不知感恩的人呢? 进藤光又是后悔,又是愧疚。 美津子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轻轻摸了摸光的脸颊,为她温柔地理顺额发:“小光,是害怕了吗?不用担心,手术已经动完了,医生说已经没事了,休养过这一年,一切都会好的。” “我……我不是害怕这个。”进藤光垂着眼睛,像个五岁小孩一样揪着自己的衣角,声音越来越小,“我是害怕你们伤心。” 这一回,美津子沉默了很久,才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压下鼻腔里的哭音。“傻孩子。”她摸了摸光的额头,似乎很随意地微笑着,“只要你好好的,妈妈就觉得很开心了。” “……嗯,我明白。” “小光也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好身体,不要让你爸爸、爷爷和我担心,这样就好。不用担心别的,好吗?” “……嗯。” “哎呀,汤都快要烧干了……!”美津子手忙脚乱地关掉灶头,吸了吸鼻子,对光露出一个微笑,把孩子推出厨房,“早餐一会儿就好,小光你去餐桌那边坐着等吧。” 进藤光欲言又止,却最终点点头。 “妈妈……” “嗯?怎么啦?” 对不起。 进藤光把眼泪压在笑容之下,轻轻摇头:“没事,只是叫一下试试。” 第43章 花语心愿 打电话给安倍医生询问过后才知道,在术式进行期间,这是正常现象——光的灵魂与佐为紧紧相连,并不稳定,偶尔会游荡到原本的世界去,以梦境的形式表现出来。只要过了这一年,魂魄彻底稳固下来,就再也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话虽如此,实际上不安也没什么用,做不做梦完全不由光决定,因此在短暂地烦恼之后,便被她放在了一边,转而投向现实生活。 妈妈的生日是在6月14日,距离现在,大概还有一周左右。 幸好自己从年初就开始存钱,所以现在零花钱还剩下不少……进藤光走在大街上,一边盘算着要给妈妈买什么礼物,一边东张西望,打量着四下流光溢彩的橱窗。说是想为她做一点事情,可实际上再仔细一想,却又不知道该买什么好——不要说是给母亲了,实际上光几乎没有给任何女性送礼物的经验,更不要说她其实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妈妈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想到这里,光叹了口气,心中充满愧疚。 上辈子,他大概真的是个不省心的儿子;这辈子,她也没少让妈妈操心。现在再来补偿未免太晚了,但什么都不做的话,无论如何都于心难安。 不过话说回来,要买些什么才好啊……巧克力?看着就好没诚意。化妆品?自己对这个方面一窍不通。食物?别开玩笑了吧? 进藤光站在百货商店一楼,苦恼万分。一楼的化妆品与护肤品柜台大多装点得精致异常,飘散着馥郁的香气,光是走在这个地方,都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啊,不过香水的瓶子看上去倒是很精致……光偷偷多瞄了两眼,立刻引来了导购小姐笑语盈盈的询问,吓得她连忙摇头,逃之夭夭。直到跑到商场厕所外面无人的僻静处,才扶着墙长长舒了口气。 呜哇,卖化妆品的店员太过热情,吓死人了好不好! 糟糕,不能太激动,容易后遗症复发…… 她正按着胸口,不经意间一转头,却看见男卫生间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进藤光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啊,伊角学长!” 英俊的院生首席停下了步子,闻言回首向她看过来,亦露出了讶异的神色:“进藤?” 第75章 二人在这个地方意外相遇,都是一股子他乡遇故知的亲近。 “太好了!”进藤光的喜悦发自内心。在她认识的所有人里,伊角是最稳重周全、人缘出众的一个,而且十年后是个绝对的人生赢家,对于挑礼物这种事情,想必比自己擅长多了。光顾不得其他,毫不犹豫地兴冲冲迎了上去,像一只雀跃的小狗甩着尾巴,“找到救星了!正好你在这里,伊角学长,帮我参谋一下吧!” “这么说来,你是在为你的母亲准备生日礼物?”片刻过后,听完请求的伊角温和地笑了起来。 “嗯!” “其实,我觉得无论你送什么,你的妈妈都会高兴的。” “话是这么说啦……但这么随便也太没诚意了吧,”光拨了拨自己耳边已经变长了许多的发丝,有些孩子气地嘟囔,“既然要送,还是要送好一点的吧。” “唔,也是。那进藤你妈妈喜欢些什么呢?” “……就是因为不是太知道这个,所以才头疼的啊,伊角学长。” 伊角汗了一下,又很快微笑着安慰她:“那也没事,时间还早,离你妈妈的生日不是还有一周吗?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的。我个人是觉得,送礼物的话,还是送当事人喜欢的会比较好呢。” “是哦……”光沮丧地垂下了脑袋,想了一下,忽然又抬起了头,眼睛一亮,“啊!说起来,妈妈好像最近一直在说想换一口更好用一点的不粘锅来着!” “不粘锅啊……”伊角想了一想,“可以是可以,但是可能会买不起吧。” “?!” “也难怪进藤你不知道,”伊角了然地笑了起来,给她科普,“如果是最好的不粘锅的话,可是很贵的哦。德国的有几个牌子,价格差不多可以和棋盘持平了。” “诶诶诶诶,是这样的吗——?!” 真不愧是居家好男人伊角学长啊,连这个都知道。 伊角继续道:“而且怎么说啊,唔……虽然实用性很强这一点很好,不过实际上也是这一点,我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呢。” “?”光歪了歪脑袋,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伊角笑了笑,有那么些无奈的意思:“锅是拿来做家务用的吧?虽说有了它烧菜会更方便,但实际上做家务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劳累多于享受的。大多数家庭妇女,也不是因为喜欢才操持家务的,仅仅只是因为做得多了,才变得擅长。平时倒是无所谓,不过既然是生日,与其送这样方便家务的东西,感觉还是找一些兴趣上更对你妈妈喜好的东西比较好?”说完之后,瞧见光盯着他看的眼神,他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了摆手,“……啊,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就是了,进藤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伊角学长你说得对。”光想了一会儿,却认真地摇了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地砖,像只垂着脑袋的小狗,“妈妈也不是因为喜欢,才一直做家务、照顾家里的。生日礼物,果然还是要考虑她的心情和喜好最重要。”这样沉思着,她的神情又苦恼起来,忍不住开口吐槽,“不过这样一来,问题就又回到原点了。就没有什么东西人人都喜欢的吗?除了福泽谕吉(注1:是日币万元钞上印着的人像,类似于□□的毛爷爷)之外” 伊角忍俊不禁,笑完才提议道:“既然如此,不妨考虑一下送花如何?” “送花?”光怔了一下,一张小脸困扰地皱了起来,“不会太过普通吗?而且花除了看着好看之外,没有其他半点用处诶……” “即使只有好看这一点,也足够让人心情明朗起来了啊。”伊角微微一笑,“说到底,没有人会讨厌送花,尤其是女儿特意送给自己的花,不是吗?” “唔……” “而且,也不是仅仅送花就结束了的。我的话,会把鲜花作为第一份礼物,之后,再努力思考第二份礼物应该送什么。这样一来,即使想不出很好的第二份礼物,至少也有花做保底,可以让人心情愉悦。”伊角温言解释,娓娓道来,“毕竟,说到底送礼物送的是一份心意,有花的时候,多少也能显得比较郑重一些。进藤你觉得呢?” “……” “?进藤,怎么了吗,这样看着我?” “啊不,没什么没什么,”光连忙摇头,目光柔和,“只是觉得……伊角学长果然考虑很周全啊。真的好厉害。” 闻言,伊角咳了一下,带着些许的无奈与腼腆:“是这样吗?” “嗯!”光点了点头,旋即笑着扯开了话题,用力握了握拳,“既然如此,那就送花吧!先把第一份礼物搞定,然后再去考虑第二份的问题!” 之后,一起去了花店,在和伊角学长讨论了之后,又询问了店员,顺利地订好了6月14日当天送到家里的生日花束,也写好了与之搭配的卡片上配的祝福语。 选的花是紫阳花,6月正好是花期,蓝紫色大团的花朵显得清丽脱俗,却又不失温柔可人。因为花型是团状圆形的缘故,象征的花语是既有“团圆”、又有“温柔”的意思,所以才最终这样选了。 伊角看她仍然在烦恼第二份礼物究竟该送什么,甚至给了她一个有点作弊的“小建议”。 敲定了一切的光心情大好,付完花束的订金后,十分开心地跟伊角道谢。 第76章 “谢谢伊角学长!”她双手合十,很爽快地鞠了一躬,笑道,“作为谢礼,我也偷偷告诉伊角学长一件事吧!” “?”伊角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却仍然弯下了腰。 光踮起脚尖来,凑到伊角耳边,道:“奈濑最喜欢的花,是白色的雏菊哦。” “……………………??????????!!!!!!”伊角猝不及防,一下子狼狈不已,脸都红得可以烫鸡蛋了,“进藤?!!!你怎么会知道……和谷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吗?!” “不是哦,并不是和谷告诉我的。”进藤光狡黠一笑,得意地晃了晃手指,心想: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十年后伊角学长你都和奈濑结婚了,婚礼的主题还是奈濑最喜欢的白色雏菊呢。“至于我怎么知道的嘛……不如这样,伊角学长赢我一局,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伊角捂住了眼睛,欲哭无泪,一脸心累:“进藤,要保密你就直说好了……” 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甚至俏皮地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噗哈哈哈,你放心,我又不会告诉别人。伊角学长加油,你一定可以的,我也一定会给你应援的哦!” 一边这样玩笑着,进藤光一边拍着胸脯给他信誓旦旦地打保票。正在此时,她不经意地转过头,便穿过花店的玻璃落地窗,对上马路对面的一双眼睛。 塔矢亮的眼睛。 隔着一条马路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两人齐齐怔住了。 第44章 思春期 塔矢亮有些不安。 自进藤光从他家匆忙离开那天起,已经过了一周多了。本来那天早上进藤在自己家里的表现有些奇怪了,但那时她刚刚为了照顾自己熬了个通宵,亮也没多想,只以为是累了而已。没想到自那天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光。 本来再怎么说,因为要参加自己家的研讨会的缘故,一周都会至少见一回的。不过这几周父亲在中国比赛,研讨会中止了,因此亮便想约时间和光到会所复盘讨论。可是电话打到光的家里,以往从来都是满口答应的光,却支支吾吾地回绝了,说着身体不舒服,没有办法去;亮担心不已,追问她是不是心脏手术的后遗症又发作了,光却含糊其辞,这样混过去了好几次。 这样的电话多打了几次之后,即使是亮也不由得开始疑惑,是不是光在躲着他。 还是个十四岁少年的他自然不会猜到,光其实只是因为第一次生理期的缘故,整个人萎靡不振,尴尬到不敢出门。不,塔矢亮小同学向来严于律己,自然是第一时间从自己的身上开始思考原因。这样一自省,亮才慢慢回忆起了自己高烧的那个晚上,自己对光说那些理所应当的话: “因为是和你有关的事情啊。和你有关的所有事,进藤,我全都记得很清楚。” “……那就没问题了吧。进藤是我唯一的目标和朋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事情,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这样吗?” 虽然说这确确实实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但现在回过头来看,未免也太容易令人误会了。哪怕是塔矢亮自己,回想起自己过于直白的发言,也是一阵脸上发烧——如果那时他没有烧糊涂的话,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这么失礼的真心话就这么说出口的。 听上去,真的太像是告白了。 虽然他是认真地把进藤当成自己的对手和赶超对象的,真的没有半点歪心思,可是再怎么说,对方都是个女孩子啊。即使平时从来不穿裙子,蓄着短发,大大咧咧,亮也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女生看待——不过,即使是对这样的进藤,说出这种话也实在是太过唐突了。 实际上,不要说进藤了,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回想起那些发言不是吗……塔矢亮懊恼不已,追悔万分。如果是因为这个误会的话,也难怪进藤这几天不愿意见自己了吧。 要尽快向进藤道歉才可以。因为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奇怪的登徒子,必须好好地解释清楚。希望进藤不要生气了,能够回会所来继续和我一起下棋。这样想着,亮暗自下定了决心。可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完全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要怎么和光道歉这件事,更是令他踌躇万分。 要准备赔罪的礼物吗?巧克力?不对,进藤不是喜欢甜食的类型,与其送这种东西,还不如棋谱来得对她胃口…… 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亮无意的一瞥之间,却注意到马路对面的花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讶异地停住了脚步。 是进藤。 可她却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另一个英俊高挑的少年一起,站在花丛之前,有说有笑地挑选着。因为隔着一条马路与一道玻璃,距离太远,完全无法分辨二人在说些什么,不过神情中的熟稔与亲近却是不容认错的。 亮整个人都呆在了人行道上。 虽然说隐约猜到了身体不舒服不过是光的托词,但亲眼看到平时应该和自己在会所下棋的进藤此刻却和别的男生在花店说说笑笑,一瞬间亮的整颗心都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被一种强烈的、近乎愤怒的被抛弃感刺痛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那么失落? 不,冷静一点,仔细想想,自己今天本来也没有约进藤出门,想要去哪里,本来就是进藤的自由。虽然一直以来都觉得进藤和自己一样,把围棋看得比什么都重,不过偶尔做一点下棋以外的休闲,也是很正常的啊。 第77章 更何况,即使是亮也明白,进藤虽然是自己的朋友,但她的生活中绝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个朋友而已——她本来就性格活泼亲切,很好相处,受欢迎也是理所应当的。即使进藤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他也没有理由和立场去介意对方和谁一起玩。 可越是如此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亮越是对眼前看到的一切加倍介意起来,甚至忍不住冒出了这种委屈又任性的、毫无理智可言的想法:这就是你电话里三番两次拒绝我的理由吗,进藤?和别人一起出来逛街,比和我一起下棋来得更有趣吗? 他当然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在他和光对上眼神的那一刻,进藤光眼睛一亮,已经兴冲冲地从花店里跑了出来,穿过马路跑到了他的身边:“塔矢,你怎么也在这边?” 本来是想来买给你赔罪的礼物的啊。 亮抿了抿嘴唇,压下心头的波澜起伏,道:“路过而已。你呢?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 闻言,一丝羞赧从光的脸上一闪而过,化作了手忙脚乱的解释:“那、那个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啦!前几天不太舒服,这两天已经没事了,不够可能下个月还要……不是,就,总之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这才刚刚赶上来的伊角听到这里,有些疑惑,“进藤你又生病了吗?” 塔矢亮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追问道:“‘又’?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伊角不明所以,迟疑着解释:“上次我在棋院附近的便利店里遇见进藤的时候,她也是靠在墙边,好像心脏很难受的样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塔矢亮惊愕,转过头去一把拉住正想跑路的光,“进藤?!” “诶?!呃,这个,那个……”进藤光一脸心虚,顾左右而言他。 得不到答案,塔矢亮果断地转过头来问另一位知情人士:“那个,请问,进藤她上一次后遗疾发作,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塔矢看上去是真的对进藤很关心啊,伊角被少年不依不饶的目光注视着,感叹之余,不由得也有些压力山大。他努力思索了一阵:“啊,说起来,那一天不是正好有塔矢君你的新初段联赛的吗?进藤来棋院,也是来看新初段联赛的。” “……你是说,进藤她旧疾发作之后,还来棋院看了我的新初段联赛?”塔矢亮呆了一下,继而看看他,又怔怔地盯着身边的光。 光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都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些什么,耳朵却红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那天其实没什么的!只是一下就好了!之后也没再疼了……”越说越小声。 塔矢亮看了她半晌,这才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里的紧绷散了大半。“下次这种情况,就给我赶快回家休息啊,听到没有?” 他语气一缓,光才一下子也松了口气,上赶着卖乖赔笑:“我知道的啦塔矢,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放心放心!” 伊角默默旁观了一会儿,很明智地选择了不当电灯泡,很快告别离去。他一走,亮再度不放心地确认了一次:“你真的身体没事?” “真的没事的啦!” 亮顿了一顿,轻声问:“那,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出来和我下棋呢?是一直在和这位伊角君在一起吗?” “……伊角学长?!”光吃了一惊,一脸茫然地摇头,“这个关伊角学长什么事啊?今天也只是在街上偶然遇见他而已,前几天我一直都呆在家里的。” 塔矢亮脸色稍霁:“我还以为你是因为那天我生病的时候说的那些胡话才……不,没什么,请别放在心上。” “?什么话?”光回想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缓慢地回过了劲来,“啊,你是说你高烧那天的那些事?” “……嗯。”亮难得地红了耳尖,紧张道,“我不是要故意唐突的意思,只是……只是那个时候脑子整个都不太清醒,一时口无遮拦,如果没有冒犯到你那就最好了。” 光松了口气,笑了:“我还以为你想说的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呀。别担心别担心,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绝对不会误会的,塔矢你放心好了!”说完还给亮比了个大拇指。 塔矢亮:“……” 塔矢亮:“……嗯。” 这是怎么回事呢,明明进藤没有生气,一点误会都没有,自己反而也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一周没见了,今天的光格外健谈,高兴地说个不停,一边走一边跟他讲了订花一事来龙去脉,末了还插播了伊角学长和奈濑的绯闻一则,吐了吐舌头道:“啊,这个我偷偷告诉你,塔矢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哦!” “……放心,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亮无语了一阵,有那么点无奈地笑了,“又能跟谁说?” 光放了心,神情也更加眉飞色舞起来:“对了,伊角学长还给我传授了一个小秘诀。如果真的想不出要送给妈妈什么东西的话,可以……” 亮听完之后,沉吟道:“这样虽然取巧,但是说白了也是图省力吧。” “对吧,我也觉得很作弊呢,”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最后或许我真的会这么送也说不定。因为,我有种直觉……妈妈她想要的东西,或许不是我花钱可以买得到的。” “也不知道,如果我告诉妈妈可以为她做一件事,随便什么都可以,她会要求什么呢?” 第78章 第45章 洪秀英 “……所以,这就是你打算留长发的理由?” “是啊。”进藤光一脸郁闷地撑在棋盘上,向对面的亮诉苦个不停,“你能想到吗,妈妈她向我提的要求竟然会是这个?!认真的吗?!” 围棋会所的一角,两位少年今天也坐在他们最常用的座位上。 亮想了想,却道:“伯母会想要这个,其实倒也不那么意外呢。一直以来她都是希望你能更女孩子气一点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不过强行要你改变,也很为难吧。”亮一边落子,一边闲聊道。 光叹了口气,小声嘟囔:“确实是挺麻烦的啦……不过,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要求,能让妈妈开心的话,我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一年多没剪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覆过后颈的位置,乌黑如绸缎的发丝最长的地方已经微微触碰到了肩膀的位置。额前灿金的刘海也长了不少,柔软地顺着脸颊垂了下来,又被别到耳后。本来已经打算剪去的,不过在美津子提出要求后,剪发的计划便被无限期搁置了。 光原本还曾经穿过那么一两次制服裙来会所,不过自从发现了可以带着裤子放学后换掉这种操作后,便常年穿着男孩子气的运动装示人。因为还没怎么发育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纤细小巧,头发稍长之后,便稍稍中和了她的气质,显得更清新柔软了一些。 虽然说意外的不难看,不过,对于从认识光第一天起就把光当成男孩子的亮来说,“留长发的进藤光”在他的脑海完全无法形成丝毫概念,更谈不上期待与否。 因此,塔矢亮盯着她看了许久,也只是“唔”了一声,微微蹙着眉沉思道:“总觉得没法想象……” 光终于找到知音,拉着亮又抱怨了好一会儿被迫穿裙子的事情,这才把这个小插曲搁在了一边,专心致志地与亮复盘起来。 时光飞逝,一转眼,便又到了盛夏七月。 又是一年职业考试,只可惜今年光连报名的份都没有,只能一边望洋兴叹,一边给伊角和谷几个朋友加油。 进入夏季之后,因为之前战绩一路顺利的缘故,塔矢的赛程开始逐渐变满,光能和他碰面复盘的时间,也不得不缩短起来。时值暑假,空闲时间大把大把,光在下网络围棋之余,也难免偶尔无聊起来。直到和和谷在网上闲聊,对方提起想要去棋社找大叔们练手的时候,光才忽然垂死病中惊坐起: 对哦!还可以这么玩!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虽然和谷伊角可能没空和她一起打团体赛,但是秀英应该已经来日本了啊! 说起洪秀英,进藤光大概能对着记者兴奋地侃上30分钟。虽然最初是不打不相识,但秀英的直率与乖巧令进藤光很容易便和他亲近起来,二人的好关系在中韩棋界都算得上人尽皆知。光是家中的独子,身边要好的朋友里,独有秀英一个比他还要小两岁——对于光来说,秀英便是弟弟那样的存在。既是一起玩耍的玩伴,也是自己有义务照顾的对象。 唔,说起来,秀英比自己小两岁,那应该今年只有12岁?还真是好小啊…… 光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在会所里见到的那个骄傲的小鬼,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个时候的他,大概还在研究生成绩滑落的挫折里,闹着别扭吧。 戴上遮阳的鸭舌帽,穿上运动鞋,光走出了家门,脸上带着狡黠与怀念。 嗯,秀英,虽然现在你还不认识我,不过,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进藤光的韩语,1/3是在和高永夏对吵的时候学会的,1/3是为了追赶亮的进度学会的,剩下1/3,则是洪秀英教会的。十年之前光一定无法想象,不过现实是,22岁的进藤光已经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韩语了。 洪秀英小朋友现年12岁,本是韩国棋院研究生中的小小翘楚,怎奈一次成绩下滑之后崩了心态,被家长送来叔叔家散心。不过很显然,年幼的他不会想到,在日本散心中途会遇上一位挑衅邀战的不速之客,并且令他的心态崩得更彻底了。 不过没事,不破不立嘛——至少进藤光是这么想的,所以下手的时候甚至没太留情。挫折教育,这是好事,对吧? 在第一局不甘心地被下哭之后,不服输的洪秀英小朋友抹完眼泪,又毅然决然再来了三局。三局之后又三局,三局之后又三局——在这样与光对弈了一周之后,洪秀英输麻木了。破罐子破摔之余,他甚至在不断的失败中找回了一点自信心:呵,韩国棋院的研究生算什么,能有眼前这个日本人强吗?和进藤下过的自己,难道还会怕其他研究生? 怕是不可能怕的;老实说,冷静下来想想,洪秀英甚至隐隐觉得进藤光比自己的老师还要强。 而对此,进藤光则尴尬地红着脸表示:“话是这么说啦,秀英,你也不能拿我的标准去衡量其他研究生好不好!那样对他们,要求太高了吧……” “为什么啊?”洪秀英反问,十分较真,“你也只比我大两岁而已,不是吗?” 其实我比你大了十岁啊,秀英。光在内心瀑布汗,但这话却又不能同他说。 “可是……唔,秀英你听好了,我可是个天才中的天才哦!!!用我的标准去衡量其他人,根本不公平嘛。”想了好一阵子,光干脆用这样大言不惭的发言糊弄了过去。 第79章 没想到秀英却真的一脸“学到了”的表情,认真沉思道:“你这么说,倒也……” “???”进藤光这下子才羞耻起来,一叠声地告饶,“不不不别当真啊?!我说着玩的?!” 虽然说她一向不缺自信,但说实在的,倒不怎么喜欢吹嘘天赋。说到底,光认为这是最不值得吹嘘的东西。毕竟,又有天赋又比自己更努力的人,在光的面前现成就有一个——而一路追逐着、注视着塔矢亮的光,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我鼓吹的。 秀英大约是被她打败的次数太多,输到后来,已经开始完全不注重胜负,反而认认真真地请求光:“拜托了,光姐,请跟我下指导棋吧!” “……????????”进藤光尚且没反应过来他的诉求是什么,倒先被这个称呼雷得三观都要崩坏了,“秀英你叫我什么?!” 韩语里对敬称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尤其是在棋坛这样比较传统的领域,上下位者、年长年幼、前辈后辈之间,敬称更是礼仪森严。因此,洪秀英完全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反而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迟疑道:“光……姐姐啊?” 进藤光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不要这么叫我!!!!直接叫名字就好!姓氏也可以!总之给我把那个姐姐的敬称去掉!!!!” “……诶?啊、啊?” “叫我进藤!进藤就可以了!” “等、等等,为什么啊,这样很不敬,不好吧——” “——我不管,我赢我说了算!”进藤光指着他,气急败坏,耻得耳尖通红,“不许那样喊我,叫我进藤,就这样定了!” 一个比较有趣的事实是,直到认识四天之后,洪秀英才发现她是女孩子。 难道全世界学棋的、10岁出头男生都这样吗?进藤光甚至忍不住怀疑人生了。再怎么说,她也没有想过历史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重演第三次。 望着秀英震惊到没法合拢的下巴,光的内心竟然不知道是该开心好,还是该不爽。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棋力不可能那么强啊?不对,应该说我的棋力很强,所以我不可能是个女生?”虽然光确实不愿意接受已经是女性了这个事实,但就算是她,三番两次仅仅因为这种缘故就被质疑实力,也是会不爽的好不好! 该说是前世债吗?倒换了一个性别之后,才发现当个女孩子真的很辛苦。 见她生气,秀英一股脑慌忙摇头,手足无措地用力否认:“没没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进藤你给人的感觉……那个……举手投足……都很有男子气概而已!” 完美bingo,正确答案,进藤光被彻底地取悦了。 嗯,真不愧是秀英,就是会说话。 她十分愉悦地笑起来,满口应承下秀英之前请求:“指导棋?没问题啊,保管下到你不想下为止!” 所以最后,他们就真的下到了秀英不想下为止。 12岁的男孩把棋子一掷,脱力地趴在了棋盘上:“……好饿,我要吃饭,吃完饭再战。” “什么呀,还想着下棋呢?”光失笑,“走啦,去吃饭,我请你吃拉面,怎么样?” “诶?!还是拉面?” “怎么了,拉面不好吗!” “不,呃,也不是,可是,你还没吃够吗……” “没·有。”光义正辞严地教育他,“刚才那局还是我赢,所以还是我说了算。不过呢,看你这么辛苦,我们这次就……换一家吃吧!” 秀英一脸委屈,想了想,指着她重新振作道:“那进藤你回来之后要再跟我多下两局指导棋!” “……我说你啊,秀英,虽然多下两局指导棋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好歹是来日本散心的诶,每天就这么窝在会所里下棋真的好吗?”光苦恼地拧着眉头,一股子作为哥哥和东道主的双重责任心忽然就冒了出来。她把鸭舌帽往秀英的脑袋上一扣,“你够努力的了,偶尔也出去走走吧,多放松一下又不是坏事。不如这样,明天带你去出去玩好了,唔,东京迪士尼你应该还没去过吧?” “等、等等,为什么是迪士尼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进藤光扑哧笑出了声:“拜托,你才12岁诶,正宗小鬼头好不好。” 洪秀英极其认真地抗议,小脸红扑扑的:“进藤你也只比我大两岁啊,有什么资格说我?” 进藤光想了一想,发现没法反驳,遂耍赖之:“不管,我赢我说了算。就这样说定了,东京迪士尼,明天,记得带钱买门票哦!” 第46章 不可能的超越 天气很好,小孩很多,迪士尼很好玩。 逛了一整天之后的傍晚,连晚风都格外清凉舒爽。秀英哗的一下摊到了草坪上,一边看着紫红的晚霞,孩子气地一把甩开了自己的鸭舌帽:“累死了……” 光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笑嘻嘻的:“这就累啦,小朋友?当心以后打头衔赛撑不住哦。” “谁是小朋友啊!”洪秀英垂死病中惊坐起,一张小脸涨得微红,激烈地反驳,“才不会打比赛撑不住呢!” 光咬了一口手里的牛乳冰激凌蛋筒:“秀英你真的不吃吗?一口都不要?我一个人吃不完那么多诶。” “不、不要啦,”洪秀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没有勺子,我怎么吃啊。” 第80章 “?就这样吃啊。没关系的吧?” 12岁的洪秀英涨红了脸,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到底,为什么你明明吃不掉,还要买两个球啊!” “因为两个口味看上去都很好吃啊!”进藤光振振有词。 洪秀英重新瘫回了草坪上,一团孩子气地嘟囔:“真是的,我不要管你了……” “……说到底,为什么进藤你会这么强啊?” 秀英的疑问,进藤光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没法好好回答的。 因为,不可能把全部的事情和盘托出;而且‘下棋的时间比较长’其实已经是真实的理由了,但这样简单地说出口的话,任谁也不会相信。自己的情况是特例中的特例,从最初学棋开始,就不是经过正统的系统性训练上来的。 不过,与秀英的闲聊却令光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其实她对日本以外中韩棋士的训练模式,细节所知极少。自己现在正在瓶颈期,也许听听韩国那边的经验,可以有所参考呢? 就事实而言,中日韩三国的训练方式,都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的。中国的举国体制先不谈,单单是韩国,却能够从十几年前日本称霸的局面下强势崛起,就必有其独到的一面。 “说到底,是你们日本人太优哉游哉了吧!”秀英撇着嘴,评论道,“你听好了,进藤,我们韩国这边竞争可是很激烈的。日本国内的头衔赛奖金很高,每一局不管怎么样还都有对局费可以拿——我们就不同了,韩国这边只有赢棋才有钱拿。虽然你们日本人总喜欢说我们韩国人死缠烂打,可又不是我们喜欢才这样的!” “只要还没到终盘,就不可以放弃。说到底我们的求胜心都是被这样逼出来的,才没有时间优哉游哉地考虑棋形这种问题呢!研究生那边人很多,竞争非常激烈,所以不努力的话就会被抛下,更不要说真正的职业棋坛上了。你知道吗,进藤,我们小时候在道场里都是怎么练习的?死活题没日没夜地做,每周都有检查,除了老师布置的部分之外,还必须自己额外增加手筋的练习。那个时候很流行你们日本棋院出的手筋辞典,我们道场里几乎人手一本,我8岁的时候,来回刷过4遍,每天晚上都要学到10点之后。因为我不是永夏那样的绝顶天才,想要在人人都很努力的情况下成功定段,在付出上就必须得不输给任何人才行!” “我的老师朴石俊九段,你听说过吗?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有一段时间状态低迷,陷入了瓶颈,甚至掉出了几大头衔循环圈。恰逢到了服兵役的年纪,就暂时隐退,去了部队。然而,他走的时候,从书店里买来了韩国出版过的所有死活题、手筋书以及中日两国1990年以前的棋谱,装了满满五箱子,一起带去了军营。兵役结束复出之时,他已经将这些书全部都看过三遍了。” “全部?!”进藤光咋舌不已。 “是的,全部!”洪秀英骄傲地点了点头,“老师他真的是非常刻苦的人。时常对我说,围棋的技巧,很多时候是常看常新的,即使千百年前的对局,也能给千百年后的世人带来新的领悟。所以在他遇见瓶颈的时候,就选择了这个最笨的办法。” 进藤光一怔:“最笨的办法……” “没错。因为最笨的办法,同样也是唯一一个一定会有回报的办法啊。不是说努力了就一定能够跨越瓶颈——因为天花板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不过,积累和经验这种东西却是实打实的,只要认真打过的谱、做过的死活,一定会留在大脑之中,成为未来的养分。虽然说量变不一定会积累成为质变,不过,没有量变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有质变呢?” “量变与质变……吗。” 洪秀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其实这个是我老师的好友,中国的华松力九段说的。我的老师总是对我说的话,则是这样的:不要想着寻找什么捷径,捷径是留给有机缘的人的,期待那种东西,根本没有用途。就这样笔直地朝着一个方向走,才是唯一最不可能迷路的方法。” “不要总是想着某个遥远的目标,只要不停下脚步就可以了。这样也许某一天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翻过那个遥不可及的高峰了。” 在漫天紫色的晚霞之下,进藤光听完此言,沉思良久。 回去之后的第二天,她就把上次在亮那里看到的棋谱借了来,又去棋院买来了全套的定式辞典和手筋辞典。在那之后,在去森下门下研究会的时候,也拜托了森下老师,在棋士们的联名推荐下,借来了吴清源名局大全以及藤泽秀行的《飞天之谱》。 秀英说得没错。就算瓶颈当前,急也是无济于事的。手谈一道本是苦修,通往顶峰的路,越往上,就越难走。老老实实地学,把基础和积累都稳上去,纵使脚步慢了一些,总归是稳赚不亏。 “进藤,好好看,要加油啊!”森下茂男敲着扇子勉励她,一转头又去敲打和谷,“和谷你也是!不要再优哉游哉地了,赶快给我考进职业棋坛里来!再不定段,你还想超过你老师我?” “哇啊!知道了啦老师!!”和谷在线求饶,抛投鼠窜躲扇子,“可是森下老师你平时不是总说让我们打倒塔矢门下吗,为什么忽然又换标准啊!” 森下气得朝他丢扇子:“连我都超不过,你还想打败行洋?做梦呢吧!” 第81章 “没有没有没有!这种梦我想都不敢想的!”和谷欲哭无泪,“不要说塔矢名人了,塔矢亮都已经够难搞了好不好……” “所以说,老师才让你先要努力超过他呀。”最后还是白川笑着替他解了围,“对吧,森下老师?” “总之,给我好好努力,追求上进!”森下九段一句话总结,“进藤你也是,至少要以超过老师的目标要求自己,否则算什么合格的学生,听到了没有?” “啊?……呃,啊?”话题忽然又转回自己的身上,进藤光措手不及,一脸懵逼,一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口了,“那个,如果要把塔矢名人当成目标的话,那倒还好说,但是我自己的老师,就算我想超越,也是做不到的啊……” 森下把脸一板:“那怎么行?我记得你的老师是网上那个叫sai的?的确棋艺高超。不过,仅仅因为这个,你就丧失志气了吗!” “诶?!不、不是这样的森下老师,只是……”光一个激灵,连忙摇头,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解释,“对了,和谷你和sai他下过很多局的吧,你应该知道他有多厉害的对不对?要超过他那样的人,虽然可以这样勉励自己,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做得到啊,对吧……和谷?” 可是和谷义高却没有立时回答,反而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反问:“为什么,你觉得你不可能超越他呢?” “???当然是因为他是个万年不遇的天才啊!” “可是,”和谷一脸理所应当地望着他,“进藤你也是个天才,不是吗?” “……” 这句话,进藤光没有办法反驳。不是说她认同这个说法,而是在旁人眼里,无论她怎么反驳,都不会有任何说服力——她毕竟生理年龄14岁,无论以多么挑剔的标准来看,在这个年纪达到如此的棋力,都是会被视为不可思议的。 可是啊,那是因为你们都不知道sai是谁,才会对我这么有信心的…… 回家的路上,进藤光思索着片刻之前在森下门下研习会上发生的一切,叹了口气。 佐为他可不是什么普通棋士,而是棋圣本因坊秀策啊。 实际上,如果他们知道sai就是本因坊秀策本人的话,谁会做出一个初中女生能超过秀策这样的判断啊? 虽然很理解森下老师希望自己能自我激励的想法,不过超过佐为,这真的是个天方夜谭好不好? 在心中这样无奈地嘟囔着,进藤光一边喝光了一罐可乐,一边把这段小小的插曲如同喝光的易拉罐一般,抛在了脑后。 第47章 昭和棋圣 真正开始加训了之后,日子便过得更快了。 时光飞逝,一转眼暑假便已过去,连九月都过了一半。休学已经结束,进藤光也结束了假装病号家里蹲的日子,不得不重新回到学校里,一边上课一边课余练棋。 每天加大的死活练习量和打谱量虽然有些辛苦,但习惯了之后,也有种别样的充实感。有时候看到了感兴趣的过去的名家棋局,进藤光还会兴奋地拉着亮一起复盘。 亮粗粗扫了一眼棋谱,便愣了一下:“咦,进藤你之前没有看过这一局的吗?” “?”进藤光眨了眨眼,“没有?这局很有名吗?” “这是非常著名的名局啊。”有名到在围棋爱好者之间,几乎是必读的一局。不过,也不是第一天见识到进藤在这方面的状况外了。亮见她仍然一脸懵懂,有些无力地解释道,“1933年,那年只有19岁的吴清源老师挑战本因坊秀哉,由于实力出众的缘故,使得秀哉对局期间不得不多次打挂,回去与弟子们商讨应当如何应对,以至于这一局下了足足三个月才最终下完。” “啊,吴清源老师,我知道他的!‘昭和棋圣’,对吧?”光眼前一亮,“不过三个月……这也太夸张了吧?!而且还能和弟子商量的?这是作弊吧?!” “确实不太公平,不过以前那会儿,打挂之后和弟子商量,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倒也是……不过这样说来,最后只输了两目的吴清源老师,真厉害啊。” “没错,”塔矢亮颔首,“第一手三三,第二手星,第三手天元,这在当时那个时代是被视为不可思议的禁忌开局。吴清源老师第一次采取这个走法的时候,整个棋界都非常轰动。” 光的眼睛闪闪发亮,点头道:“就是!这个开局哪怕现在看起来,也很特别啊!也难怪吴清源老师当年战绩那么厉害!”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光从前其实打谱不算太多,除了秀策的棋谱每一局都烂熟于心之外,对其他名家都算不上有研究。对于赫赫有名的昭和棋圣吴清源,也仅仅是有所闻名,看过几局罢了。 在真正第一次开始系统性研究吴清源的棋谱后,进藤光才吃了一惊——真的假的?除了佐为之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才华天纵的棋。除了高山仰止的惊叹之外,一时竟叫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每一个时代具有统治力的强者,都必是不世出的天才。在这天才之外,还有十二万分的热诚,苦修,以及殉道者的虔诚。在此之前,进藤光一直以为,这样为棋而生的人,古往今来只有藤原佐为一个。可是现在,他找到了第二个。 1939年至1956年间,吴清源在十番棋擂台击败同时代所有超一流棋手,横扫千军,打到日本棋坛所有顶尖人物全部降级,开创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时代。晚年更是致力于帮助中国棋界与提携后辈,在中日两国都享有极高的名望。 第82章 如此恐怖的统治力,足可以说是令后辈高山仰止,堪与本因坊秀策的御城棋十九连胜比肩。 进藤光甚至忍不住想,若是这位大师还在世的话,他与佐为对弈一局,胜负会是如何呢?两个时代的棋圣,两个时代的传奇,这必定会是震古烁今的名局——而更加可怕的是,她发现,她竟然无法确信地说出佐为必胜四个字。 顶尖棋士之间的胜负,都只在毫厘之间。运气,发挥,机缘,心境……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动,都可以左右实力伯仲之间的两位高手间的对决。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在进藤光的心中秀策是永远最强的棋士,情感上,她自然毫不迟疑地偏向佐为;但在理智上,无论再怎么偏心,也不可能认为佐为胜券在握。 这是一位绝不可能轻易应对的对手。 越是一流的棋士,越是不可能说出必胜二字。这一点,走到如今高度的光已然明白。 而正是这一认知,有如一双拨动琴弦的手一般,轻轻一动,乐音如波,在她的心弦之上拨出久久难以止歇的震颤。 有可能存在一个人,比佐为更强吗? 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之时,进藤光唯有一片迷茫。时至今日,在内心深处,她也依旧不认为存在一个人比佐为更厉害。只不过—— 我竟然有一天会问出这种问题……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倒要笑了。看,佐为,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进藤光趴在了桌上,把脸颊贴着冰凉的棋盘,一声叹息。 “怎么了?”亮坐在她的对面,问。 “没什么,”光摇摇头,孩子气地嘟囔,“天气太热了而已。明明已经九月了,怎么还这么热啊。好想吃西瓜哦……” 亮想了一下,一边看着书一边闲聊道:“这个季节,西瓜应该卖得不多了吧,而且价格比平时还要贵了。” “话是这么说啦,不过还是好想吃哦。一想到还要再等一天,我就等不及了……” 她这幅软趴趴的样子似乎成功取悦了对面的少年。亮终于忍不住笑了:“等一天?为什么?” 进藤光晃了晃手指,理所应当地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因为,明天是我生日啊。” 塔矢亮:“……???!明天是进藤你的生日?!为什么提前没有说过?!” 进藤光:“诶?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说的嘛……对了塔矢,要不然你明天来我家吃瓜吧?” 塔矢亮:“……???” 进藤家有一个奇特的传统:在光生日的那天不买蛋糕,而是买个圆圆的大西瓜作为替代。 事情的起因是在光五岁的那一年,进藤光小朋友生日那天吵着哭着闹着要吃西瓜。西瓜这个东西呢,在日本着实算不上便宜,过了8月之后价格便更加走高了起来——但耐不住光就爱吃这个,一年又只有一回生日,所以美津子干脆哄着光做了约定:“要不然这样,小光,以后我们不买蛋糕了,每年给你买一个西瓜,好不好呀?” 五岁的进藤光小朋友毫不犹豫,兴奋地抱住了妈妈的腿:“嗯!西瓜西瓜西瓜!!!”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一晃快十年过去,进藤光一年一个瓜,每年都趁着生日当天吃个爽。虽然说是个有点奇怪的安排,但是因为进藤光自己十分乐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西瓜一个很大,吃不完也容易坏,于是经常会邀请朋友和邻居一起来分,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藤崎明更是每年都会来蹭瓜吃。 不过很显然,第一次知晓光的生日的塔矢亮,是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第二天手提蛋糕站在进藤光家门口的时候,光看着他手里的蛋糕盒子,足足稀奇地盯着看了五分钟,看得亮如坐针毡,难得地有些手足无措——他是生平第一次造访朋友的家里,更不要说这个朋友还是光,早在前一天晚上,就为上门应该带什么礼物而踌躇了整夜,更不要说今天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的生日。 总而言之,两个字概括塔矢亮,就是紧张。 只带了蛋糕和礼物会不会不够正式?啊,就穿这身衣服可以吗?进藤的父亲会不会在家?之前只见过进藤的妈妈,还没有见过伯父呢…… 即使他再少年早慧,在这种事情上,也未免手心微微冒汗。谁知道进藤光一开门就把他拉进了家,半点也没在乎这些有了没了的,还让他随便坐,客厅里放着的东西随便吃,自己先回楼上房间收拾一下,一会儿就来。 怎么随便吃啊?!塔矢亮被一个人撂在客厅里,整个人都要僵直了。真的可以吗? 话说回来,进藤的父母都不在家吗?现在只有进藤和自己在家里? “……矢君?塔矢君?” “?!”塔矢亮忽然被一个声音唤回了神,吃了一惊,猛得抬起头来望向声音来处,“是!” 楼梯上的少女吓了一跳,继而连忙道:“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小光让我下来跟你说一声,她马上就好,让你随便一点,想吃什么随便拿。” 塔矢亮双颊微红,点头拘谨道:“啊,我知道了,谢谢。那个,请问你是……” 少女扑哧一笑:“我们见过一面的,在叶濑中学,还记得吗?我叫藤崎明,和小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啊不用、不用这样,叫我藤崎就好了,塔矢君你赶快坐!否则一会儿小光又要说我了。” 第83章 见塔矢亮一脸拘谨认真、如临大敌,明明才稍许放下了对生人的紧张,走下楼梯,放心与他攀谈:“塔矢君是第一次来小光家里吗?” “嗯……嗯。” “诶,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来过呢。”见少年脸色有些变了,藤崎明连忙补充道,“啊,我的意思是,小光天天在我面前塔矢这塔矢那的,真的天天都在说你的事情!所以我还以为……” 亮这才舒了口气,微笑道:“平时是进藤来我家多一些,因为每周都会参加我父亲这边的研讨会。所以之前一直都没什么机会来进藤家拜访。” “哇,真厉害……塔矢君的父亲,我记得是名人对吧?我有看围棋周刊,塔矢君的成绩也很好呢。第一次在学校见到塔矢君的时候,我还以为小光终于开窍了,从哪里找了个那么优秀的男朋友呢,”藤崎明一脸天然地说出了十分劲爆的内容,“回家之后一看报纸,才吓了一跳。真的是没想到小光天天跟我说的塔矢君,竟然是个这么有名的人啊!” ……男、男朋友?! 塔矢亮被惊得呛了口茶,难得手忙脚乱:“不,我、我和进藤只是在围棋会所认识的,之后一起在下棋而已——而且,而且……”他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微红了脸,“我也没什么优秀的。进藤才是真的厉害。” “诶,小光有那么厉害吗?”藤崎明想了一会儿,“唔,我倒是觉得小光从小到大都是个笨蛋呢。阿姨可是担心她担心得不得了,每天都恨不得烧香拜佛祈祷她能变得像女孩子一点……” “其实,”塔矢亮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觉得她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时候感觉有点可惜而已,明明小光长得那么可爱,好好打扮一下肯定会很好看的啊……”藤崎明听上去竟然真的很遗憾,语气真挚得像是个失去了洋娃娃的小姑娘,“而且啊,好歹也是14岁的人了啊,该有的常识也该是得有一点吧?把塔矢君你一个第一次来的人一个人放在楼下是怎么回事嘛!真是的,在这样下去真的会找不到男朋友的诶!” “什么男朋友啊?”进藤光从楼梯上走下来,没好气地鼓着脸颊,“跟我才没有关系好不好!塔矢又不是什么外人,放他在楼下也没关系吧。倒是你啊明明,说得好像你有对象一样……” “我有的啊。”没想到藤崎明咬着银叉的尖,泰然自若地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进藤光险些从楼梯上滑下来,震惊地跑下来追到自家青梅竹马身边,连声追问:“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和三谷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可恶,三谷那个家伙……” “是我先告白的啦!”明明红着脸,连忙制住了她如火车一般停不下来的思路,“而且小光你是怎么知道是三谷的啊?我们还没告诉任何人诶……” “……不、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啦!”总不能告诉明明他们十年后早就已经结婚了吧?,“总之!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藤崎明翻了个白眼:“哼,小光你还不是从来没说过你是怎么认识塔矢君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我跟塔矢的性质完全跟你这个不一样吧!!!真是的,不要混为一谈好不好!” “可是我跟三谷是怎么认识的,你全都知道啊。” “可是我不知道你们中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忽然开始交往了啊!而且明年你们就要考高中了不是吗?那家伙的成绩真的能和你考到同一所去?啊啊啊我还是不能接受,三谷那小子竟然那么早就和你开始交往了?!” 无论来到进藤家前一天有过何种设想,塔矢亮显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然会被夹在这对青梅好友的中间,插不进去嘴。她们两个拌嘴拌得正在兴头上,亮作为话题之一的当事人,却已经整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叮咚一声门铃。进藤美津子终于回来了。 第48章 多事之秋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就在畅谈进藤光的童年糗事中度过了。 美津子一脸怀念,藤崎明兴高采烈,塔矢亮饶有兴致,只有进藤光一个人(在没法制止的她们情况下)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一个人窝在桌子另一角吃瓜生闷气。 谁会喜欢自己小时候看完动画片、把硬币当种子埋土里的幼稚种钱行为被翻出来当趣事讲啊!!! 而且塔矢那个家伙怎么回事,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感兴趣?说好的好兄弟呢! 进藤光又是抓狂又是委屈,还没法让她们停下八卦的魔爪,只得一个劲地啃西瓜,跟只小松鼠似的。 “哎呀,塔矢君,看我一直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了……我们家今天买的这个西瓜可甜了,请尝一点吧!” 塔矢亮微笑着道了谢,依言伸手去拿瓜的时候,盘子却忽然往另一边挪了好一段距离。进藤光孩子气地把瓜往自己这边拖,气鼓鼓的:“不给你吃。” “小光……”美津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敲了敲自家女儿的脑门,“不可以对塔矢君那么失礼,听到没有?” 妈妈你也太偏心了吧?!为什么上辈子我是个男孩子的时候你就偏心塔矢,我是个女孩子了你竟然还帮着他说话啊!!! 进藤光自知理亏,但又觉不爽,偷偷瞄了一眼塔矢亮,嘟囔道:“谁让你听我的那些糗事听得那么高兴啊……看我出丑就那么有趣吗。” 第84章 塔矢亮难得见她这般,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嗯,是啊。” 进藤光简直难以置信: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承认了????哈?虽说上辈子塔矢亮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但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这么快也变成这样了?!而且啊,而且啊——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就这么好玩吗? 可是望着亮难得一见的笑容,进藤光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个家伙本来就生得好看,平日里一本正经、端肃地板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难得这样展颜一笑,竟如秋水长空一般清澈见底,明亮动人,一时间竟然令光看呆了。 ……不对!明明她应该生气的啊! 回过神来的光异常心虚,连抗议都少了几分底气:“塔矢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可是,阿姨和藤崎小姐说的真的很有趣啊。” “喂喂你笑什么!别这么一脸无辜好不好,可恶,你明明听得很开心吧!”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塔矢亮竟然认真地想了一想,含着笑的墨绿眼眸就这样瞧着她,“因为进藤你几乎没跟我说过小时候的事情啊。我很想知道,也很愿意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那你问我本人不就好了吗!!!”不知怎的,进藤光被他看得脸颊微微发烫起来,胡乱打了个茬,“而且……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诶!在我家里笑话我小时候的事情算什么啊?!” 塔矢亮话未过脑,已经脱口而出:“可是我觉得很可爱啊。” “……???”桌子上的其他三人立刻都把目光转向了他。 亮后知后觉地轻轻“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不小心说了什么,顿时面上一片滚烫:“不,呃,我的意思是……很有趣,那个,因为我自己小时候没有经历过这些,仅仅只是每天都在下棋而已,所以……” 在他难得的语无伦次中,连进藤光也忍不住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点头:“啊,嗯……” “总、总之,真的没有取笑进藤你的意思……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想要……” “嗯、嗯,我知道的……你也不用这样道歉的,反正我也没有生气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进藤光大脑短暂地烧短路了,只能一个劲地佯装傻笑,“对了!吃瓜吃瓜!西瓜很甜的!塔矢你还没尝到吧?” 二人遂默默红着耳尖低头吃瓜。 美津子与藤崎明在他们头顶交换着神秘的微笑。 夏末的西瓜水头很足,稍许撒了一点盐之后,更是津甜可口。通透熟红的果肉冰镇之后,又是清凉,又是清甜,稍稍一抿,甜蜜的汁水就能沁进心里。 吃完了瓜,亮这才拿出带来的礼物。这本册子并不厚,里面却手写得密密麻麻,是塔矢行洋年轻时候学习钻研的笔记。自知道光面临瓶颈后,塔矢亮便想办法问父亲借来了这本笔记,想来对光或许会有参考价值。 光一见这个,顿时眼睛都亮了,顿时把之前的尴尬都忘得一干二净,兴奋得当场拉着亮上楼要一起排谱参研。亮见她喜欢,心里亦是欢喜,不再去想那些叫他面红心跳的瞬间,只把心思放在棋上,宁静餍足地在进藤光的棋盘对面坐下来。 只要有这棋,就够了吧。只要这一瞬能持续到永恒,就够了吧。 就在这一黑一白、一手又一手的落子间,白驹过隙。 在光不得不辗转于学校和研讨会之间的时候,塔矢亮已经打入了本因坊第二轮以及其他各大头衔预选的第一轮三回战,七大头衔预选赛暂时无一出局。被记者问及自己的目标是什么的时候,他沉吟片刻,有些无奈地微笑着回答:“虽然很希望能够在各大头衔赛中都能一路顺利,不过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实一点说的话……嗯,希望两年内可以有一场比赛不用再从第一轮预选赛打起吧。” 他就用这样自然而然、谦和温柔的语气,说出了堪称天方夜谭的内容。 日本棋坛的七大头衔赛,任何一项在进行本战之前,都要经过两年左右的预选赛,进入循环圈,最后才能决出挑战者,与头衔持有者对决。 “两年之内可以有一场比赛不用再从第一轮预选赛打起”,言下之意是:至少有一项头衔赛,他将所向披靡,一路披荆斩棘,以新人的身份闯入循环圈——对于这样一个14岁的少年而言,即使他是塔矢名人之子,那也未免过于不可思议。 他若是开玩笑,那倒也罢——这话若是认真的,那么,便未免太过目中无人。至少,无数人对这话谈不上信不信,只是一笑置之,愿意相信这是少年人的上进心。 比起塔矢亮一路的势如破竹,其他人却未必如此顺风顺水。近11月的时候,职业考试正式落幕。进藤光看了围棋周刊才发现,今年合格的三人竟然是门胁、本田和院外人士,伊角学长再次落第了。 虽然与前世不同,自己并未参加今年的考试,多出了一个通过名额;但也正因为自己这辈子不是院生,故而门胁反而提前了一年参加职业考试,再一次占去了一个伊角学长有机会获得的名额。 这可说是时也命也,也可说是无数偶然中的必然。 吃了一惊后,进藤光心情复杂起来,叹了口气。 心态容易失衡是伊角学长的老毛病了。前世那逢魔的一局仍然深深刻在她的脑海深处,想忘都忘不了——那是对他们二人的命运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一局棋。进藤光不知道伊角在中国经历过些什么,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从中国归来的伊角学长,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第85章 或许是命运使然,这座必须得跨过的门槛,在这一世,伊角慎一郎仍然必须自己迈过。 要加油呀,伊角学长。若非伊角当年找到了他,执意要与他完成那一局,说不定他早已放弃了围棋,终生不再涉足十九道,更不要提伊角学长平素里对他的关照与爱护——这其中的恩情,进藤光无法诉诸于口。或许是因为伊角在有些地方很像佐为吧,他总是忍不住把伊角当成一位温柔可亲的兄长。 正如伊角十年前对他说的那样,如今的进藤光也如此真诚地祈愿着。 棋士的道路之上,如果没有你在,会很遗憾的啊,伊角前辈。 所以,快一点迈过那道坎,到职业的世界里来吧。 除了以上这些以外,还有另一桩事情,抓住了进藤光的注意力。上辈子这个时候光才刚刚通过考试,对棋界的一切懵懂无知,也是重来一次才发现,其实今年的冬天,日本棋院和韩国棋院要举办一次交流活动。 实际活动规模不算大,最多会有几位韩国棋士来日本进行一周左右的拜访。但由于来的会是韩国棋坛的翘楚,双方都有意向把这种短期交流活动办成长期常设,因此态度上便不免更慎重了些。 而塔矢亮作为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也被告知了要作为代表参加接待。由于活动准备期间时常要与棋院董事会高层见面,便不得不衣着比平时更郑重。明明是个国中生,却整日西装革履,领带夹袖口一应俱全,衬得整个人长身玉立,一身名门公子的精英气质。 进藤光好几次见他这样来到围棋会所后,终于回过了味来,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她心里又是惊疑不定,又是郁闷不已,憋了好久,才很不是滋味地开口问: “塔矢,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第49章 青春期烦恼 提起身高一事,进藤光有八百句mmp要讲。 上辈子第一次遇见亮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还不怎么明显。都只是十二岁的小学生,亮虽然比他高,但也只稍稍高了两三公分罢了,进藤光一开始甚至毫无察觉。可是当青春期来临的时候,事情就变了样。那时他们各自都在暗地里铆足了劲,却又只能远远地瞧着对方,基本上见不到本人——所以每一次再度见到塔矢亮,进藤光都发现,对方又又又长高了。 塔矢亮其人,在外人面前温文尔雅,气度沉稳,说话既含蓄有礼,又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加上亮总是一身西装,踩着沉稳精细的皮鞋,明明是国中生的年龄,却硬生生比光看上去成熟有气势了不止一丁点。 只有当亮和他像小学生一样吵个不停、说话又刻薄又嘴毒的时候,进藤光才会有这个家伙是自己同龄人的实感。 当对手当到这个份上,即使心大如进藤光,也难免要不甘心。 等到他们18岁的时候,进藤光已经经历了从不甘心到彻底放弃的全过程。塔矢亮185,这个挺拔的身高足足比自己高出了大半个头,真是令人绝望的海拔差距。 上辈子尚且如此,这辈子变成了女孩子的自己身高更是…… 塔矢亮眨了一眨眼睛,想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答道:“最近是长高了一点没错?怎么了,进藤?” ……我就知道!!! 进藤光一脸愤愤不平,脸颊像小仓鼠一样鼓起来:“为什么你又长高了啊?!” “诶?”亮愣了一下,仍然有些状况外,“你问我为什么,我也……” 坐在会所隔壁座位的北岛先生闻言替亮辩护:“喂喂进藤!这有什么凭什么的?小老师长得高才是好事吧!!!” “不是,可是,这家伙也太能长了吧!比我都要高半个头了诶?!” “你有什么意见吗?”北岛先生翻了个白眼。在拌嘴上,他也和个毛头小子没两样,多大的年纪了还天天和一个国中生小姑娘吵得起劲,“进藤光你才应该反省一下吧!都到了发育的年龄了,结果仍然和假小子没区别,你到外面看看,哪个女生是你这幅样子的?” 坐在他对面的北濑先生则笑呵呵着打圆场:“哎呀,北岛先生,你也不能这么说。进藤棋力强,能和小老师一起下棋,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嘛!相比之下,衣着打扮之类的事情怎么样都好……我倒是觉得,进藤和现在的国中女生不一样,不把心思都放在什么化妆打扮上,实在是很规矩,很乖巧了。” “就是呀,北濑先生,进藤可不是外面那些普通的女孩子。现在可是小学生都要学着化妆的年代了哦,能保持这份朴素清纯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市河晴美正巧在这边送饮料,也笑着替光说话,“而且啊,小光再怎么说也和刚来那会儿不太一样了。那时候真的好小,完全就是个男孩子,现在努力一下的话,还是能看得出是女孩子的……虽然真的得努力一下才行呢。” 市河小姐俏皮地朝光眨了眨眼睛。进藤光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然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整张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重、重点不是在这里吧市河小姐!!!”进藤光破口而出,整个人都要陷入混乱了。 市河掩口而笑:“哎呀,可是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大一点呢,大部分男人也确实都喜欢大一点的没错。” “哪来的大部分的男人啊?!”进藤光内心十分崩溃。以前的我就不会好不好!!!不如说胸这样的东西怎么样都好啊?!反正也不能用胸下棋?!可是毕竟不能拿过去的自己当例子反驳,进藤光憋了半天想找个反例,目光落在塔矢亮身上的时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市河小姐你看,比方说塔矢,就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啊!” 第86章 ……啊呀。 市河掩口,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偏偏要用亮君做例子呢? 被忽然cue到的塔矢亮本人,则显得相当状况外,一脸猝不及防:“诶,我……?” 拥护者北岛先生倾情挽尊:“小老师还小呢!还没到了解这种事情的年纪!” “但他确实是个男的没错啊。”进藤光不服输地反驳了回去,一双明亮的瞳仁期待地看着亮,“塔矢,你不会喜欢那种东西的,对吧?” 讨论的范畴实在是超过了亮正常的守备范围,而且和进藤光一个女孩子讨论这种话题,再怎么说也有些过于超现实了。与其说是限制级,倒不如说是令人一头雾水更恰当。进藤的目光太过单纯天然,以至于塔矢亮本人甚至一时都没有想起害羞这回事。 亮迟疑着回答,有些茫然:“我倒是……无所谓?反正也不影响下棋?如果不是下棋的对手的话,那就更加无所谓了……” 这个答案在大人们看来,实在是很孩子气。不过,这种不解风情的直男回答很好地取悦了进藤光,令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 果然,塔矢和自己是一样的啊。只有围棋才是最重要的,别的怎么样都好。最理解她的人,除了塔矢别无他人。 “看吧,我就说塔矢没有那么没品!” “我看你只是想为自己找借口吧!小老师的意思才不是说他喜欢你这种身材的哦!”不服输的北岛先生立刻回击。 “什么嘛,这个又关我什么事?”进藤光孩子气地皱起了眉头,完全没有get到对方话里的重点和暗示,“本来我也不想被评价这种部分好不好,又不能用胸下棋,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进藤?!”塔矢亮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干嘛?”光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倒是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实话实说而已。塔矢你还好吧?” 塔矢亮一脸欲言又止:“虽然是实话没错,但……有本事你倒是让你妈妈听听这话。” 他这么一说,进藤光一下子就怂了,目光游离:“反正现在妈妈也不在嘛——” 塔矢亮喝了口茶:“我能帮你圆上一时,但救不了你嘴快一世。” “啰、啰嗦,我知道的啦!”进藤光小声嘟囔着,终于再度坐了下来,偃旗息鼓了。 胸这回事,已经和例假一起,并称进藤光的两大话题雷区了。 一想到被亲妈和青梅竹马拖着逛文胸店的情形,光就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变成一只冒气的开水壶。 顺便一提,被她们两个看上并且买下来的款式,全都是要么过分可爱、要么缀满蕾丝的类型。第一次穿的时候,光竟然不知道应该吐槽这个东西有多累赘好,还是该吐槽这玩意儿勒得慌好。真的是很难受,但是为了避免凸点这种尴尬的情况,再怎么不舒服也得习惯。 哪怕是铁骨铮铮的直男进藤光,也不能例外。一想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东西,光就悲从中来,欲哭无泪。 诚然,虽然她上了初中之后不得不穿校服裙。不过,每天一放学就会把水手服换下来,穿上随身带着的运动服,再去和亮碰面下棋,或是参加研讨会。所以迄今为止,无论是塔矢还是身边其他下棋的师友,都已经习惯于进藤光在着装上的男孩子气了。但无论她怎么努力,这具身体是个女孩子的事实也无法改变,随着青春期发育的到来,润物细无声的变化逐渐出现。 脸颊的婴儿肥开始褪去,下巴愈加秀气小巧,随着身量的抽长,玲珑的曲线如同风拂樱枝一般,若隐若现。连进藤光自己看着镜子中的人,都不得不不情愿地承认,这并不是一张属于男孩子的脸——和上辈子的自己仍然很像,但细节上的差别,要比过去的自己更清秀精致。 也幸好塔矢亮一如既往地不在意这些,这才使得进藤光获得了些许不崩溃的信心。 从前世到今生,自己从男性变成少女,身边的人也因此或多或少地对她有了态度的变化。即使是恢复了前世记忆的佐为,也不免受到今生的影响,时不时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只有塔矢亮一个,有如定海神针一般八风不动,毫不动摇,对待她的态度,正如对待前世那个少年进藤光一般,别无二致。 进藤光是知道的,塔矢亮这个人,从根本上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棋痴。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其实极其纯粹直接:与围棋无关的事情,他一向抱有一种几乎冷淡的无所谓的态度,根本不会给半点多余眼神。 塔矢亮是不会介意性别这种问题的。如果这是个科幻或魔幻片场的话,只要能下棋,他指不定连是不是人都不在乎。 认真,纯粹,心无旁骛。进藤光就最喜欢他这一点,也是这一点令光最为安心。 而或许是太过频繁地想起亮的事情的缘故,在不久后的一个冬天的夜晚,进藤光再度梦见了前生。 第50章 前世篇(2) 梦境第二次展开了。画面如烟云一般朦胧模糊,在这个梦混乱的初始,最新出现在光的脑海中的,反倒是熟悉的一个声音。 咣啷一声,一罐橘子味的芬达以及一听拿铁从自动售卖机中落了下来,连同找零硬币清脆碰撞的声音一起。这熟悉的声响拨开光脑内的云雾,渐渐在他眼前显出纤毫毕现的、真实得过分的情形。和谷义高从棋院走廊的自动贩售机里取出这瓶汽水,拉开扭环,依靠在墙边,深深喝了一口。 第87章 他抬起头,望向从走廊另一头走来的伊角,眉心微微皱着:“这么说,那家伙,还是没有来?” “嗯。”伊角从他手中接过拿铁,神情里也凝着淡淡的忧虑,“我问过坂卷老师了,看起来,他似乎前两天刚刚打电话来棋院,接下来的两周仍然会继续缺席。” “塔矢亮那个家伙究竟在搞些什么啊?!”和谷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易拉罐,声音虽然烦躁,却难得的没有太多怒意,“算上今天的不战败,他就要正式被棋圣循环圈淘汰了。就这样还不来下棋……” “他已经缺席了三个月了。”伊角一声长长的叹息,轻啜了一口咖啡,“恐怕,是不会有那么容易回来的吧。恐怕对于塔矢君来说,此刻无法以完备的状态面对任何对手,与其勉强对弈,还不如告假来得尊重对手。” 三个月?进藤光的心里咯噔一下,忽得打了个冷噤。 塔矢缺席了棋赛三个月,甚至连头衔循环赛都不来? 和谷轻轻哼了一声:“我看那家伙是根本没心情下棋,也根本没心思顾及他的对手吧……” “和谷……” “我知道的,伊角。”和谷叹了口气,声音忽得沉了下来,“我不是要……唉,虽然说我平时看塔矢亮不顺眼,可是啊,这已经三个月了,伊角。进藤已经……已经…自那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即使是我们,也在慢慢地恢复过来,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唯有那个家伙,已经三个月了,却仍然没有半点走出来的迹象。” “那也是没办法的吧。进藤是他认定了的对手啊,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被他所承认的人。”伊角晃了晃手中的饮料,声音里有着些许的无奈,“虽然这么说大概有些泄气,但说句实话,我们这一代里,只有他们两个是在一个层面上的不是吗?唯有他们两个,能够跟得上彼此的棋力和想法。就算想要加入他们之中,也没有办法。塔矢这次所受到的打击之大,也可想而知了。” 和谷啧了一声。 伊角看了他一眼:“你还在怪他没有来参加进藤的葬礼吗?” 和谷却慢慢地摇了摇头,一边无意识地晃着汽水,一边盯着地板上瓷砖的纹路:“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了。我看塔矢那家伙,根本就不想接受进藤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所以连他的葬礼都不愿意参加,对于他来说,那恐怕是比什么都残忍的事情。虽然塔矢亮也会崩溃这件事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事实就是,那个家伙被进藤的离去完全击倒了。只是,我不明白……” “?” 和谷犹豫道:“如果说进藤是个女孩子的话,我恐怕还会更好理解一些。可是啊,伊角,正常的朋友与对手,会像塔矢那样,崩溃到这个份上吗?” “为什么你觉得不会呢?”第三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两位年轻棋士吃了一惊,蓦然回首,这才看见站在他们身后的绪方精次。一如既往穿着着白色西装的王座推了推眼镜,走得更近了一些:“出来抽根烟,刚巧在走廊里听到你们聊天。” 和谷与伊角连忙问了好,绪方却只是挥挥手,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亮啊……前两天我去塔矢老师家拜访,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劝不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成天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旁听的进藤光凑在左近,心却已经吊了起来。 喂喂,绪方老师你说清楚啊?什么叫做‘成天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家伙一直不来棋院,一个人在家里都在做些什么? 塔矢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 心中的躁动与不安愈演愈烈,他强行按捺着自己的关切,继续听下去。 绪方抖了抖烟灰,继续说了下去:“进藤刚走的那两天,他不吃也不喝,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日夜不停地打谱。明子夫人敲门叫他吃饭,他也完全不理会。直到三天后他就这样晕了过去,送去了医院,才勉强进了一点流食。” “醒来了之后,也没有改善半分,问了医生要了移动棋盘,又开始排棋谱。他看上去倒是很冷静,但是谁敢碰他的棋盘一下,试图拿走棋盘和棋子,他立刻会激烈地反弹,甚至跟明子夫人翻脸,说着‘请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样一个人呆着就可以了!’,并且不允许我们再接近他……” 那个塔矢?跟明子夫人翻脸?!喂喂,认真的吗?! “虽然后来老师找他谈了,也稍微变好了一点,但仅仅也就是每天会最低程度地进食的程度罢了。”绪方精次说到这里,不免也叹了口气,“明子夫人对他担心得要命,求我去劝劝他,可是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我去到他的房间里的时候,他正在排进藤的棋谱。” 和谷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光已经整个人都呆住了。 “您是说——” 绪方点点头:“我猜,他恐怕这么多天,一直都只在干这一件事吧。人都是有软肋的,无论是看上去多么无懈可击、无坚不摧的人,都有至少那么一个弱点。而亮的软肋,就是那个人了。” “我能理解塔矢君非常伤心……实际上,作为进藤的朋友的我们也一样。”伊角迟疑道,“可是,塔矢君会伤心到这个地步,确实也有点出乎意料……不管怎么说,和谷和我已经算是光圈内最好的友人了。” 绪方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的意味不知是讽刺更多,还是叹息更多:“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小亮对进藤能有多执着。从他们十二岁相遇开始,为了进藤,他什么都做过。” 第88章 “为了进藤,亮不顾身份,参加过中学的围棋社,参加过中学生的比赛,给院生当过家教,让出过北斗杯的主将之座,还连夜从京都赶回东京,只为了看进藤一局棋……”绪方精次一桩桩一件件地历数着往事,镜片后的锋利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最初的时候,我只以为那是孩童时期一时的执念,会如一闪而过的流星那般,消失在小亮的世界里。毕竟,小亮对于不相关的人,可以说得上是冷酷无情。可是没有想到,进藤真的来到了职业棋坛,而随着他们的追逐日益向上,小亮对于他的执着心,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加强烈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小子是亮唯一的朋友吧。既是劲敌,也是密友,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重要存在。所以,失去了他,对于小亮来说,是堪比整个世界被撕去一半的痛苦。” 和谷呆呆地听了半晌,忽得反应了过来:“可是绪方先生——十二岁?!他们十二岁就认识了吗?!” “没错。进藤没跟你们说过吗?他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和亮遇见,就把亮下到惨败呢。亮无论如何都不肯给我看那一局,但他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说谎。”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啊?!”和谷震惊出声,“进藤是13岁成为院生的,他填的资料上说,那时候他才学棋一年多,也就是说他是12岁才开始学棋的!那么那个时候的他,怎么可能让塔矢惨败?!” “是啊,为什么呢?”绪方精次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微微眯起了眼睛,“那个小子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谜。可是现如今,那些谜底也随着他的天才一起,永远地沉眠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再去思考没有答案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我只知道,如今重要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如何让双子星中仅剩的那一颗,不随着他的同伴一同陨落。” 第51章 前世篇(3) 云雾忽然又聚拢了,画面再度模糊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进藤光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某个漩涡吸了进去又放了出来,重新空投到了另一片屋檐下。待他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飘在一间和式的古宅里,四下极静,故而能听见远处棋子落下的声音。 走廊的尽头,一位风韵犹存的女性正在敲门:“亮……?”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传出一个沙哑的嗓音:“母亲,我说过了,我已经吃够了。” 是塔矢!光瞬间反应过来。 “可是……”他的母亲仍然满面忧虑风霜,却不得不强行按捺着声音里的不安,忐忑地试着诱劝,“你吃得太少了,这样你的身体撑不住的。小亮,多少再吃一点,好么?” “……” 长久的沉默之后,仍然没有应答。明子终于死了心,轻声道:“我把餐盘放在你门外了,小亮,你记得吃一点。”之后便捂着泪水,悄然起身离去。 塔矢……?! 光心下担忧已极,再顾不得其他,轻而易举地穿过紧闭的房门,飘入屋内。房间还是那个他所熟知的塔矢亮的房间,只是,被褥摊开在一边没有收拾,衣服也仅仅只是散堆在榻榻米上,以塔矢亮的标准,已经堪称凌乱了。 而就这样穿着睡衣端坐在棋盘之前的,就是他的挚友塔矢亮了。 光大吃一惊。塔矢太瘦了。仅仅三个月的功夫,他竟已经变得如此形销骨立,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平日里梳理整齐、一丝不苟的发丝如今毫不打理地凌乱着,在他消瘦深刻的面容上投下森然的阴影。 更令光不安的是亮的眼睛。在他认识塔矢亮的这十年间,从十二岁开始,到二十二岁止,塔矢亮永远是专注的,锋利的,逼人的,那种刀锋寒芒一般的光彩,无数次地令光目眩神驰。可是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亮,他的双眸是如此麻木,有如被风吹熄的蜡烛,有如经年锈蚀的唐刀,只剩下斑斑的锈迹,以及单薄得近乎刻薄的侧影。 他太憔悴了。 不知是什么在支撑着他,现如今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唯剩一股子近乎疯狂的悲哀的偏执。 “……对不起,母亲。”青年这样低声喃喃着,凝视着纸门许久,愧疚与痛苦在他麻木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但即使如此,那也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的扭曲罢了。实际上,他连半分靠近门的意思都没有,更罔论进食,整个人都如人偶一般,有种机械的病态。 带着阴郁的神情,塔矢亮静静从棋盘边站了起来,晃了一下才稳住眩晕的身体。他走到书架边,盯着书柜看了许久,最终从最显眼的地方,取下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来。那动作中的轻柔在他身上极其少见,近乎虔诚,宛若一个僧侣供奉佛经,又如夜行人渴望火光。 光心中微微一动:他认得这本本子。因为很厚的缘故,无论如何都很显眼;但亮从来不许他碰,甚至还上了锁,自己一度还为此取笑过亮,说他简直像是个把心动日记锁起来的中学女生似的。然而塔矢亮不为所动,甚至看上去没有半分恼怒,只是解释说家里人来人往,有些东西不想生人看见这才锁了起来而已;于是当时光便大感无趣,暂时将这件事抛诸了脑后。 亮倚靠在书架边,慢慢滑坐下来,这才打开密码锁,翻开了本子。光绕到他的背后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那本子里记录的全都是棋谱。 他和亮对弈过的棋谱。 第89章 每一日,每一场,每一局,每一页都是,看这本子的厚度,恐怕足足纪录了几百局不止。 第一页和第二页是佐为与亮最初下的那两局。青年的手指翻开第三页,然后停在了这个地方。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纸页之上纵横交错的黑白,缓慢地、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着。直到看到中盘之后,光才发现这页里记录的,是自己和亮在海王那场三将赛上的对局。 进藤光刹那间呆住。 那时亮愤怒的神情仍然镌刻在他的脑海深处,新鲜清晰得有如昨日。说句实在的,连光自己都不愿意记得这一局,只因他不愿意记起那时塔矢亮对他投来的失望透顶的眼神——那眼神令他自惭形秽,让他说不出地难受。 这一局棋伤透了亮的心。更何况,自己那时只是个初学者,下得也确实太烂。 记住这一局是痛苦的。 可是为什么,塔矢此时此刻却仍然凝视着它?这种曾经伤他至深的东西,又有什么值得铭记的? 进藤光不明白。 可他却听见亮悲凉的笑声,忽然低低地响起:“我早该知道的……我真是个傻瓜,我早该知道的,光。那个时候,你明明只是个初学者而已啊。” 进藤光一惊,忽然惊喜交加地睁大了眼睛:“塔矢?塔矢,你在对我说话?你能看见我吗?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可塔矢亮却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曾听见,只是一寸寸抚摸着纸页上记录的棋谱,凝视着棋局的目光珍惜至极。青年喃喃自语着,那低低的笑声中充满着凄凉的自嘲:“为什么我那个时候没有发现呢?明明我从一开始就见过你拿棋的手势,看过你的手,明明我早就该知道你那时候才刚刚学棋的,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你那个时候应该觉得很莫名其妙吧?我非要和你下棋不可,你不想下,我还要逼着你下。真的下了,我却完全不顾你是个初学者,就这样……就这样下了狠手,逼你投子认输,还要嫌弃你下得不好。明明你那个时候才刚刚学棋啊……为什么你非得经历这个不可?我又为什么要干这种过分的事?” “?!塔矢你在说什么啊?!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好不好!”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要这样做……?”青年的声音颤抖起来,几乎像是压抑着的、悔恨的哽咽,“为什么我会对你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即使如此,你却还是追着我赶了上来,没有躲着我走?为什么啊,光?” hikaru,短短的三个音节,自那一把沙哑的嗓音之中含吐出,那样无比深刻的思念却令光整颗心都不由自主地为之颤抖。在他生前,塔矢亮从来没有这样呼唤过他。 “塔矢……” 明明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啊。 和你没有关系,明明是我让你失望了。明明是我的任性,才让你这样生气。那一天,明明你有机会和佐为下的,可是是我想要自己和你下,才会变成那样的结局。 进藤光想要大吼,想要大叫,想要揪住塔矢亮的肩膀狠狠摇晃,哭着把脑子和理智全都塞回到那个家伙进了水的大脑里。可是不管他怎样喊,怎样说,他的双手永远只会穿过塔矢亮的身体,他的话语永远不能抵达塔矢亮的耳边。 所以最终的最终,进藤光绝望了。 纸页一张张翻过,最后一页里,记录着一盘残局。进藤光还记得它。那是他和塔矢亮下过的最后一局,就在他们最常去的会所里,他们最后一次争吵之前。 “进藤,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要说赶超我了,你连本因坊循环圈都要待不住了?!”二十二岁的塔矢亮猛然从棋盘前站起,眉峰紧蹙,目光激烈如雷鸣电闪。 而进藤光记得自己沉默许久,才垂着眼睛,低声道:“我知道的啊。” 塔矢亮倏地一怔,而进藤光已经站了起来,推开桌子转身要走。他的神情低低掩在刘海之后,看不分明。 “进藤!……”怒火蓦然全然消灭下去,亮本能地一把抓住进藤光的手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藤光轻轻甩开了他,紧紧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塔矢,在获得本因坊挑战权之前,我不会再来会所。” “等到获得了本因坊头衔挑战权的那个时候,我会把答应你的一切,都告诉你。” 塔矢亮也记得它。 这是他们再也无法再完成的对局。 “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冲动,没有和你吵架……如果那天你没有走……是不是我们本可以下完它?”塔矢亮的泪水滴落在棋谱之上。他死死压抑着哽咽,有如野兽喉咙里的滚动。那一声声绝望的哀求,将光的心一刀刀刺穿透血的风洞。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啊,光,你明明答应过我,拿到本因坊的挑战权之后就会回来的啊……” “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为什么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啊……光?!” 厚重的本子被用力甩到一边,塔矢亮终于嘶吼着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忽然回神,塔矢亮猛地站了起来,又跌跌撞撞地把本子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的灰尘,抚平变皱的纸页,急切恐慌地一叠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光,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对不起……” 进藤光的手指穿过塔矢亮的泪水。它们半刻都不为他所阻挡,潸然落下。这椎心泣血的痛楚自紧攥的十指,深深刻印进光的心底。 第90章 整个世界被撕去一半的痛苦,如今她已经确确实实地感同身受。 进藤光醒了。泪流满面,万箭穿心。 塔矢……塔矢……! 进藤光仅仅攥着床单,死死咬着嘴唇,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衾枕。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发作了,心口仿佛被一双手用力搓揉着,捏出无限的酸楚与痛苦,以及剧烈的、叫人窒息的心跳。她勉强磕了几片止疼药,合上灼痛的湿润的眼睛,静静地蜷缩在床上等待心脏里的抽痛渐渐过去。然后进藤光翻出手机,开始给安倍医生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的第一句,她劈头盖脸地问:“有没有办法可以和前世的人说话?” 第52章 梦回之法 从结论上来说,是有的。 医院二楼的办公室里,穿着白大褂的晴明后人举起了钢笔,侃侃而谈。 “就是传说中的托梦,你懂吧?有什么话,你只能在梦里跟他说,因为死人是不可以对活人的世界产生物质性的现实影响的,只有在梦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反正不会影响到现实。” “不过呢,这就有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进藤光立刻追问。 安倍医生反问:“今天的日期是几号?” 进藤光不解其意:“12月13号。” 安倍秀二继续问:“那么,去年你做‘手术’的日子,是哪一天?” “我记得是塔矢生日后的一天,也就是12月15日……”这样说着说着,进藤光自己先怔住了,冷汗从她的背上透出来,“……安倍医生你是不是说过,像那样的梦在这一年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也就是说,明天就是这一年期的最后一天,而在此之后,自己和前一个世界的联系,也将彻底、完全地断裂。 “没错,”安倍医生咬着扭扭糖,转了一圈钢笔,“你的时间很有限。具体来说,如果想要托梦,你的机会只剩今晚了。” “今晚就可以!”进藤光急切恳求道,“不如说是越快越好,今晚可以的话就最好!” 安倍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以为托梦是你想托就托的吗?名额有限的,每天世间那么多鬼魂,都排着队等托梦呢。” “那怎么办啊?!” “别急,方法也不是没有……”安倍秀二笑了一下,“至少,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进藤光问:“我想要托梦的对象不止一位,这样也可以做到吗?” “可以啊,不难。” “那么,”进藤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低下头来,正色道,“只要我付得起,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拜托你了,安倍医生。” 安倍秀二上下大量了她一会儿,忽得一笑:“既然如此……” 片刻之后,进藤光拿着两道符纸,走出了安倍秀二的办公室。 她把它们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放进背包最深最妥帖的地方,才出了门。她的包里还放着职业考试的报名材料,一份是她的,一份是佐为的。今天本来是她打算去棋院交报名表的日子。 临走的时候,安倍医生告诉来她,藤原佐为的各种身份手续已经办妥来,等佐为醒来,就可以直接使用。安倍秀二同样给她提前打了预防针,由于这一术式的本质是光的生命被切断了一部分,在这一术式走到最后的时候,光可能会遭遇一次比平时更为剧烈的疼痛发作——不过这是正常现象,就如同初生的婴儿剪掉脐带那般,是必须且无害的。 只要挨过那一次发作,藤原佐为将真正地在现世醒来,一切就真的圆满结束了。 进藤光点头应过,心头却没有多少喜意,思绪里唯有一片纠缠错杂。这个当口,她实在没有心情想别的。占据了她的大脑的,唯有昨夜的那一个无比残酷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塔矢亮对于进藤光来说是什么呢? 从医院到棋院的路不长又不短,窄窄的人行道上,堆着昨夜留下来的薄薄积雪。进藤光无意识地在这寒冷的石子路上走着,万千思绪有如雪片迎面而来,在她沉甸甸的心头拍打出层叠寒凉的白色霜意。 在今日之前,进藤光从未真正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对手,朋友,彼此的命运,似乎是在这之间,又比这更特殊的存在。将进藤光手把手领入黑白世界的是藤原佐为,然而带着他、令他一路追逐直至步入棋坛的却是塔矢亮。进藤光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暴雨哗啦啦地洗刷着整个灰暗的东京,而那时只有12岁的塔矢亮在失望与盛怒之下对她发出的怒喊。 他对围棋那样郑重,那虔诚的态度几乎令人震撼,直直让稚嫩的小学生进藤光心底颤动,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羞惭与向往来。 而后便是10年的纠缠与互相追逐,他们乘着新的浪潮攀上棋坛的巅峰,直到新科本因坊头衔挑战者进藤光一场车祸,一夜回到十年前。 进藤光知道,自己对于塔矢来说是特殊的——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对于塔矢来说,竟然会那么“特殊”。 震惊之余,却是更多的无助与难过。 如果可以的话,进藤光甚至希望自己能够替亮承受这份痛楚。因为说到底,光是明白的。明白那种失去独一无二的存在的痛苦,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毕竟,进藤光是经历过的。 第91章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佐为,如果易地而处,连塔矢也离开了她的话……进藤光猛得合上了双眼。这个念头恐怖到令她根本不敢继续,慌乱万分,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将其掐灭。 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无底深渊。 自进藤光学棋第一天起,塔矢亮就存在于光的世界里,像一座山岳般高耸傲岸地伫立。他的存在对于进藤光而言,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甚至有一度,是高山仰止的。 光绝对不会向任何人承认或是提起,但其实他很敬佩亮。自他还不怎么会下棋起,他就很佩服、甚至有些憧憬自己的这个同龄人。 塔矢那纯粹得几乎锋利的眼神,帅气到令十二岁的光心神震慑。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那时候的小萝卜头进藤光看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呢? 所以他才如此渴望塔矢亮的认同。所以他才要那么努力地追上他,想让亮的眼神笔直地看向自己。怎么样都好,想成为他的对手,想成为能和他比肩的人。 也想成为他的伙伴,成为他的朋友,和他一起下棋,一起复盘,一起为傻兮兮的事情像小学生一样吵架。能聚在一起的日子,不管做什么都很开心。 想要靠近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或许是对于进藤光复杂心理最为单纯的概括。但仅仅这么几个字,又何尝说得尽进藤光心中的塔矢亮? 他们在彼此生命中出现的那一刹那,已然改变了彼此的命运。十年之间,他们的人生有如两株比邻而生的秀树,枝条根茎相互纠缠在一起,逐渐宛如一体,密不可分。 没有人比塔矢亮更了解进藤光,也没有人比进藤光更了解塔矢亮。 正是因为如此,看着梦中悲痛欲绝的亮,光才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痛苦。 那个人原本是那么高傲的啊。比任何人都矜持,比任何人都知礼数,也拥有着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对围棋的爱与热情。不知道多少次,塔矢亮因为盘面的缘故和自己吵架,态度极其刻薄,毫不留情,发展到最后,永远都是互喊“笨蛋!”和“傻瓜!”的展开。 那个永远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塔矢亮,如今却被自己的死击倒了。 听见亮卑微的哀求、自言自语与泣不成声,从前早已习惯了被亮挑刺呵斥的光,内心里只觉出一股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 高傲者把自己低进尘埃,追寻者停下自己前行的脚步。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塔矢的身上呢? 神明大人,为什么非要让他经历这些不可啊! 进藤光在心中失控地大声哭着质问,却永远得不到答案。可是即使没有答案,她也要改变这一切。 塔矢要走下去。他该是棋界最有名的贵公子,谦和温润,棋风却凌厉霸道,正好与之相反。他生来就是要走这条路的人,也生来就是要站在巅峰的人。 或许这个念头过于任性,也过于孩子气了,可是…… 她希望他一直健康,一直优秀,一直高傲。 一直快乐。 进藤光短暂地合上灼痛的双眼,微微鞠躬谢过了棋院前台收下报名材料的老师,默默转身。 时间已近日暮,当日棋院的比赛大多已经结束。不过,此时的光还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暂时不想遇见熟人,故而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慢慢往下走。 万千的复杂思绪在走到四楼的时候,被打断了。四楼本是举办院生课程和大手合的场所,在星期三这种没课又没比赛的日子,往往早早灭灯,十分安静,不该有什么动静。 可是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四楼的灯竟然还亮着。 进藤光停下脚步,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忽如其来的意外与震惊就一下子压过了其他。望着眼前这个出乎意料的人,进藤光盯着对方的侧脸,惊愕地脱口而出:“高永夏?!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下意识地用了韩文。 “来参加交流活动的,”对面的红发少年转过头来,露出一副俊美又张扬的年轻眉眼。他下意识地回答完了,看见光这张陌生的面孔,才挑起半边的眉,露出一点堪称嚣张的疑惑与不悦来,“……不对,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第53章 高永夏 说起高永夏,那可谓是真真正正的一段孽缘。这人生性张扬,特立独行,偏偏又天赋异禀,让人经常让人恨得牙痒痒还打不过。第一届北斗杯上,高永夏(明明很尊重秀策却)故意以秀策挑事引战,气得光七窍生烟,最后又以半目惜败,从此结下了意难平的孽债。 在此之后,二人在国际大赛中交手不少,互有胜负,每次都宛如针尖对麦芒,场面异常火星四射,弄得二人的共同友人洪秀英十分心累。以前光的韩语还磕磕绊绊的时候倒还好说,自从进藤光的韩语愈加流利,二人的骂战就以几何速度升级了。 虽说最初的误会早已结开,但毕竟是碰了光的逆鳞,第一印象实在过于恶劣,一谈起高永夏,进藤光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谁要和那个家伙当朋友啊!” 其实并不是真的讨厌高永夏,不过自己总是被那个人当狗来逗、气到爆炸,怎么可能和他那种人合得来啊? 话是这样说,不过,即使是进藤光也没法否认,高永夏确实实力卓然超群。能在16岁时就闯入韩国国手赛总决赛的人,绝对是绝顶的天才。 第92章 也正是因为他实力过高,又特立独行,连韩国棋院都对他感到很头疼。在升至三段之后,高永夏表示:“这种段位已经够用了,反正也不妨碍我参加比赛。”,于是再也没有参加过棋院的升段赛,以三段这样的低段位频频闯入国际大赛与国内顶尖赛事。 三段与九段对决,最后九段还输了,再怎么看都会令不知情的人对段位这一制度产生质疑的吧。如此场面令韩国棋院倍感难堪,甚至有棋院高层私下里抱怨,“不管怎么样都好,给我找个办法赶快把高永夏升成九段!” 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催生出了韩国棋院的升段制度改革,可以说是为高永夏量身定制的,宣布“在国际大赛中拿到冠军的选手,可以直升9段”。以此为借鉴,中日两国也纷纷开始了类似的升段奖励制度。日本棋院废除了大手合,采取头衔与胜局升段制,获得本因坊挑战权的棋手可以直升八段,获得世界冠军可以直升九段。 进藤光前世能在22岁时成为九段,某种意义上,也是托了高永夏的福——他拿过一次三星杯冠军。 说来也好笑,对光而言,在国内拿本因坊的挑战权比拿世界冠军还难。因为参加国际比赛,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因为抽签分组的缘故和自己的宿敌岔开;但参加日本国内的头衔赛,塔矢亮却是怎么都不可能躲过的。宿敌就是宿敌,在头衔这件事上,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火花四溅,你死我活。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进藤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重来一回,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遇见高永夏。她记得亮确实跟她提起过,棋院12月份的时候好像有日韩棋士交流活动;但是高永夏?韩国那边竟然派来了高永夏?! 虽然明知道15岁的高永夏估计已经广受韩国棋坛瞩目,但光还是免不了意外惊讶。 说起来,高永夏是徐彰元老师的弟子,既然他在这里,那徐彰元老师应该也来了? 她心里正想着这些有了没了的,对面等得不耐烦的高永夏皱着眉头,再度发问了:“喂,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是日本棋院的院生?” “啊?”光忽然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应答,“我不是院生。” “哦——那你也是职业的?” “……不是。”还没来得及考。 听到这里,高永夏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日本棋院安排给我的翻译?不会吧?聘用童工真的没问题吗?” “……”进藤光一口气堵在胸口,甚至气得想掀几张桌子,“童工你个头啦!我才不是什么翻译好不好?!” “可是你的韩语很流利。” “不可以吗?”进藤光没好气。 高永夏拧起了眉,半是疑惑半是不爽:“那你究竟是谁?” “你就把我当成是一个……韩文不错的、会下棋的路人吧。”进藤光这样说着,走到了他的身边,“所以,你究竟在院生教室外面干什么?” “……喂,我说你,自来熟得有点过分了吧。” 怼高永夏实在是件熟练得不得了的事,进藤光理都没理他,只是翻了个白眼,看了眼墙上贴着的东西,“闲聊而已。你在看手合赛的成绩排名?” 或许是察觉到她语气中的随意,高永夏耸了耸肩,回答:“我在看塔矢亮的成绩。” 塔矢亮的。 叮咚一声。光心中绷得最紧的那根弦被拨动了。 在这个当口,亮的名字就是她心口碰不得的一片逆鳞。 进藤光的手指微微攥紧了,喉咙也稍稍紧了起来:“然后?” 高永夏只是嚣张地一笑,耸了耸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进藤光的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怒火自她的胸口慢慢升腾,“塔矢从出道开始就连胜了28局,已经是破纪录的成绩了。你凭什么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永夏一脸无所谓:“就凭我刚出道的时候连胜30局。” 进藤光哼了一声:“只是多了两局而已,你也好意思说?面对低段者多赢了两局,很不容易吗?你知不知道塔矢的第29局是输给谁的?” “谁?” “是仓田先生啊!那个已经打进头衔赛的仓田先生!” “仓田厚?不过是安太善前辈的手下败将罢了。” “手下败将?拜托你用力回想一下,四月份春兰杯半决赛赢了的人是谁啊?” “一局的胜负不能作数的吧!” “你也知道一两局的胜负不能作数啊?”进藤光冷哼了一声,“那你的30连胜比起塔矢的28连胜不过也只是多了两局,又能强到哪里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难免要被激起血性来,更不要说高永夏本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他的反唇相讥里带上了一股子辛辣的劲:“那你这又算什么?塔矢亮的忠实粉丝?” “忠实粉丝?”进藤光道,“怎么可能,我才不是他的支持者之类的东西!” “用不着否认吧?”高永夏哼笑了一记,“喂喂,还是说你只是看脸喜欢上塔矢亮的?那与其喜欢他,还不如喜欢我吧?” “你——开什么玩笑……?!”进藤光连声音都在颤抖,简直要被他气炸了。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膨胀,绷得整个胸腔都胀痛起来。她熟悉这种感觉——那种几乎难以绷住的疼痛扎在她的心口,是心理与生理上双重的——在很多年前的北斗杯上,亲耳听着高永夏说出那番对秀策的言论之时,进藤光的心脏也是如此剧烈地跳动着。 第93章 不可原谅。 即使知道高永夏只是嘴毒,只是好胜,实际上大概并无恶意——但她还是完全没法忍受这样的话。 你又了解塔矢什么?你又知道我们的什么?凭什么这么说他?凭什么这么说我们?! 塔矢亮此时就是她最敏感的心尖,一触即燃,谁点谁炸。 “别开玩笑了,高永夏,你连我一个路人都赢不了,凭什么去评判塔矢亮?”未经思考,包含着怒火与不甘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哈……?”高永夏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甚至笑出了声,“喂,你是认真的吗?” 并不是故意轻敌,也不是故意嘲讽,只是如果他连一个不是职业、不是院生的业余小姑娘都下不赢,那他高永夏也别混了。 可是对面的少女却望着他,怒极反笑。 “没有下过的话,是不知道的吧。”进藤光的眼眸有如熔融的宝石,战意沸腾,“还是说……你你不敢了?” ------------------------------------ “和您一起复盘真的学到了好多,”电梯之中,塔矢亮手臂上挎着西装,向身边的前辈谦虚地一笑,“谢谢您,徐彰元老师。” 徐彰元只是和气地摇了摇头:“哪里,大家一起切磋讨论,才能更有收获不是吗。” 这位韩国的顶尖棋手兼塔矢行洋的多年老友已经年过四十,比起他在棋界的盛名,他的容貌显得十分平易近人,日语也说得非常流畅。或许正式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被任命为交流团的团长,来到日本棋院的。 旁边的棋院行政坂卷笑道:“徐老师真的是太客气了。塔矢君虽然很优秀,不过进入棋坛还不就,后生晚辈们还有很多需要向前辈们学习的呢。” “正是如此。”塔矢亮颔首。 “话不能这么说。棋士的道路,是不分男女老幼的,我也从亮君这里,得到了很多感触。”徐彰元却摇了摇头,和蔼地向塔矢亮微笑起来,“亮君,我当年第一次在行洋家里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现如今,却也已经成为了职业选手的一员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 电梯中的其他二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塔矢亮甚至有一些不好意思:“那个时候……我应该只有三岁?还是后来父亲告诉我,我才知道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徐老师的。” “哈哈,你不记得是自然的,毕竟真的是太早了啊!”徐彰元笑道,“不过看着你长得那么大,还真是感慨万千。亮君棋下得好,人又那么稳重,不像我那个弟子,太任性了。行洋还真是令人羡慕。” “您说高君吗?” “永夏啊,”提起自己的得意门生,徐彰元的口气半是抱怨,半是炫耀,“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意气用事,容易给自己惹事。要是他有亮君一半的稳重,我就要烧高香了!” 塔矢亮摇头道:“哪里!高君非常优秀的,早就在报纸上看过他的棋谱,这次也很期待能够和他交手……” “是啊,难得有机会,让你们两个下一局应该会是很好的切磋。”徐彰元道,“永夏之前跟我说,他想去院生教室随便逛逛,这会儿应该也在那边……哦,四楼到了。” 叮的一声,电梯停稳了,缓缓地打开门。 时近黄昏,四楼明晃晃地亮着灯,玄关外可见之处,却是空无一人。三人走出电梯,徐彰元奇怪道:“咦,永夏人呢?明明跟我说他会在这里的啊……” 四下极静,没有脚步,亦无人声,在这日暮时分的安静空气中,不远处传来的棋子落下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脆明显。循着这声音,好奇的三人走进了屏风后的对局室,然后才发现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有人在下棋。棋盘这边坐着红发如火、眉心紧锁的高永夏,棋盘的那边则是…… 塔矢亮的眼瞳猛然一缩,心跳刹那间停止了。 进藤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为什么会在这里和高永夏对局?不是说这一年间最好避免紧张对局的吗,虽然说一年快到了,但是身体真的不要紧吗? 序盘布局刚刚才结束,为什么这一局的氛围,却已经如此剑拔弩张? 一旁坂卷老师稀奇道:“咦,这不是今天刚刚才来跟我交过职业考试报名表的那个孩子吗?” 第54章 进藤光vs高永夏 54. 棋至中盘,进藤光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一切。 太久太久没有下过这样的棋了,将近一年的隔绝期令她几乎忘记了这种惊涛拍岸、汹涌澎湃的感觉,而那种从本能中散发出的激动,令她不自觉地浑身都几乎颤抖。 有多久没有下过这么高强度的棋了? 她思念着这种感觉,就像鱼思念着水。 比怀念与愤怒更多的,是对胜利强烈的渴望与兴奋。下棋多年,这种东西已经刻进了进藤光的骨子里,仿佛条件反射。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行棋算不上稳妥,甚至太过冒进了一些——可是管它呢! 不要说别的了,她甚至连身边多了几个旁观者都完全没有意识到。 剑拔弩张的开局导致一进中盘,厮杀便格外血腥。高永夏终于被她激起血性与认真,落子更比平时尖锐强硬十倍——开什么玩笑?他要是连这么个业余的小姑娘都收拾不了,他还下什么棋? 所以中盘的缠斗便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展开了,简直像是两只野兽的撕咬似的,双方都刀刀见血;更恐怖的是这种野蛮背后的技术含量:这两个人哪怕肉搏都角度各有各的刁钻,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与这种激烈局面相对应的,却是双方落子的速度都开始逐渐变慢,变得很慢。 第94章 尤其是进藤光。 围观者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甚至不自觉地震慑屏息。所有人都看得出,右下腹白方那条大龙的生死将是左右全局走向的关键,而白子此刻已被黑方逼入墙角,腾挪空间越来越少。 可是能和高永夏下到这个程度的,究竟又是什么人?! 徐彰元甚至震惊得没有忍住悄悄向坂卷老师打听了一下,可连坂卷也是今日第一次认识这位少女——不,不对,这里确实是有人认识她的。坂卷暗自腹诽,光是塔矢君看到她时那个震惊的表情,他们要是不认识,那才是有鬼了。 可是塔矢君正一心一意地看着棋局呢,此刻去问,怕也是得不到任何结果的吧? 汗水从少女的额头上浸出,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棋局,焦虑像火花一般缠绕在她的神经末梢。一年的空窗期毕竟磨钝了光的棋感,大脑的齿轮缺乏润滑,便运转得磕磕碰碰。随着棋局逐渐深入,这杂音不断变大,甚至不得不短暂地卡顿,陷入急迫的长考。 要下哪里才好? 怎么样才能做活? 十二之九?不行,连扳太勉强了,一定会被断的,之后讨不了好。 粘上?可是气真的够吗? 上面一点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再做个眼出来?必须要做出来!可是怎么做? 怎么做才好? 佐为,告诉我,如果是你的话,要怎么做才好? 如果是佐为的话,应该会走……会走那个地方的吧。 进藤光盯着那个小小的交叉点,忍不住蹙紧了眉。可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真的合适吗? 不是说不好,而是她太了解高永夏了,所以足够清楚一旦落子那处会招致高永夏多么用力的反扑,况且那还是高永夏最善于应对的棋形。 几乎在一瞬间,光的本能就警铃大作。 可是……可是…… 啊啊啊进藤光你在想什么呢?以你的大脑真的想得出比佐为的结论更好的应对吗? 可是——可是—— 可是,小光,你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好的解答了吗? 一个温柔的嗓音在他的脑海深处轻语,如一朵花瓣落在平静的水面,荡开圈圈波痕。 那么温柔、那么熟悉的嗓音,宛若一道雷光,几乎让进藤光在一瞬间就回忆起了他12岁时在阁楼里那场命定的相遇。他豁然回身,一个雪白莹然的身影在他脑海深处静静发光。 而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全然骤停,进藤光甚至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她脑海中的意识带来的不自觉的屏息,而是全然的生理反应。 因为下一秒,剧烈的刺痛刺穿了她,像拧毛巾似的拧着她的心脏。 操啊——!!!!!!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虽然安倍医生提前打过了预防针,可是进藤光真的没有想到会这么这么疼,疼到连骂娘都没力气骂。如果说平时她偶尔发作的时候疼痛度是4,那么现在的程度大概就是4000000000,仿佛有一把剪刀直直插进他的心口,然后胡乱野蛮地搅了n圈,仿佛榨汁机一般地把她的心脏都绞烂。 几秒之间汗水已经从她的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滴下,光死死咬着嘴唇,捂着胸口,却止不住胸口急促的起伏。她忍不住躬下身蜷缩成一团,而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已经意识到出了事,连对面的高永夏都有些担忧地问她没事吧,塔矢亮更是已经焦急无比地凑到进藤光身边扶住了她的肩膀:“进藤?进藤?!怎么了?你的药在哪里?” 进藤光晕头转向,不能呼吸。 可更令她不能呼吸的却是脑海里的那个声音,那个身影,那个阔别了一年的鬼魂。 外面的一切都全然被忘却,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从这句痛苦的躯壳中抽离而出,置身于脑海深处一片镜子般的黑暗水面。她的面前空无一物,珍珠般的光芒却来自于背后。 『佐为?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魂魄笑了。『我来做最后的告别。』 『……告别?』 『是啊。』藤原佐为轻轻指了指他的胸口,『小光,从此之后,我便要居住在自己的身体了。』 光睁大了眼睛。她想要转过身去看佐为,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你要醒了?!』 佐为笑了笑:『小光不是明明就知道嘛。』 于是进藤光底气不足地转开脸:『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樱花自他们的头顶飘落,佐为轻轻歪了歪头。 『我却觉得,是正好的时候。』 『……什么意思?』 藤原佐为一声叹息。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低头凝视着少年的发旋,正如凝视着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不舍,却又非常、非常地温柔。 『小光,这样真的好吗?』 面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棋盘,而身着白色狩衣的魂魄伸出手中的折扇,往那个交叉点遥遥一虚点。 『小光,你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好的解答了吗?』 『……』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进藤光的沉默。 而佐为亦不需要言语。他当然知道症结在何处,于是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进藤光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想要回头,却又无法。 『小光,谢谢你为了我那么努力。』 第95章 『那么多年,很辛苦吧?』 『不……不辛苦的。』 『可是,小光,你明明知道的,我也并非神明,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啊。我也只是万千棋士中的一人,不是什么最好的,也不是什么最强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这样的!』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些微的颤抖的哭腔,『佐为你就是最好的!不会有人比你更——比你更——』 鬼魂歪了歪头:『可是我输给塔矢老师了哦?』 『塔矢老师那是……那是……』 藤原佐为笑了一笑,忽然从背后伸出手来,抱住了少年单薄的身躯。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贴在进藤光的耳边,像宠物撒娇似的声音说。 『我明白的,小光是不想忘掉我。想要替大家记住我的存在,用这种方式证明,我也曾经在这个世上来过。可是啊,小光——』 『这样一来,你自己的棋道,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呢?』 『……佐为,如若我有一天能够达到你的境地,就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可是藤原佐为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小光,你要超越我。』 『你看,现在你已经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所以从今往后,小光,你就不必再背负着我走下去了。』 进藤光摇了摇头,几乎茫然:『我从没有觉得累过……』 佐为却又用自己的高帽子蹭了蹭光的脸,像小动物似的,亲昵又温柔。 『小光,这一回,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所以不要怕——去走自己的路吧。』 隔了很久,少年才勉强压着声音里的哭腔,小声嘟囔。 『……你啊,说得一副轻松的样子。下得比你更好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吗?』 藤原佐为一笑。 『不自己试试看,又怎么知道呢?』 进藤光回过神来,冷汗湿透全身,而那剧烈的痛楚,也已经过了那阵,只余下渐渐平复的余韵。 空调的风一吹,竟然令人有些恍如隔世。 汗水从她的额头顺着刘海滴落到棋盘上,一滴,两滴,而进藤光垂首望着眼前的盘面,忽然感到一种全新的异样。 “喂,你真的没事吗?”高永夏忍不住开口了,任谁也看得出她发作得有多严重,“要不然去医院看一下吧。” 进藤光却摇了摇头,把自己湿透的刘海都拨到一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我要下完这一局。” 塔矢亮豁然转头,难以置信:“进藤?!” “啊,塔矢……?”进藤光这才意识到身边竟然还有别人,仰起头来,明显是惊讶地愣了一愣,“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吧,根本不重要!”塔矢亮几乎要昏过去,“你都这样了,这棋还怎么下?!现在立刻跟我去医院!” 进藤想了一想:“医院什么的,下完这盘晚一点我会去的。塔矢你也不用那么——” “——不用什么?不用那么急?开什么玩笑?”塔矢亮难以置信,胸口甚至因为怒气与担忧上下起伏着,“进藤?!你是不是疯了,你刚刚都已经那样了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刚刚有多——” 有多吓人? 他几乎都要急疯了,有一瞬间浑身手脚冰凉,几乎以为、几乎以为—— 结果她现在竟然还想着要下棋,而不打算立刻去医院?!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进藤光却斩钉截铁地表示:“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什么不会再有事了,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从这难以置信之中,塔矢亮的担忧、怒火与嫉妒同时宛若烈火般迸发而出,“这一局棋有那么重要吗?说到底,究竟为什么你非要下完这一局不可?” 他伸手去拉起进藤,却反被她握住了手腕。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进藤光急促地央求,“一点点就好!塔矢,我已经在这个水平卡了很久了,我真的需要下完这一局——!” “——那么你的身体就一点都不重要吗,进藤?!” 进藤光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握着他的手腕,低下了头,轻声开口。 “对不起,塔矢。” “可是拜托了……拜托了,亮,我真的需要这一局。” 第55章 梦烬 55. 最终的结局是,进藤光和高永夏以五秒快棋的方式走完了残局。 没有思考时间,全凭直觉,进藤光逼迫自己完全抛弃了那种遇事不决靠佐为的思维方式。棋感如肆意汪洋般奔腾,而双方都不去深思、只拼直觉之时,进藤光不会亚于任何人。 她本是绝顶天才,更不要说此时此刻状态正热得惊人,连复杂的官子计算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白方的大龙最终没能救回来,但是不要紧,进藤光另辟蹊径,干脆疾风骤雨般地屠了黑方的另一块地打个交换。到终局之时,黑白双方基本情势互换,而高永夏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盘面,破天荒地失了神,整个人都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一目半……负。” 他心神震慑,甚至几乎感到一种如置梦中的恐怖。 有那么好几个瞬间,高永夏甚至以为自己在打什么头衔战,而不是在异国棋院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和一个怎么看都是身有心疾的日本小姑娘,因为一次口角而冲动地一决胜负。 第96章 太可笑了。 开什么玩笑?我竟然会输在这种地方? 她究竟是什么人?! 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时,看见的却是对面的少女那满面的泪痕,一滴滴落在棋盘之上。“是这样啊,佐为……是这样啊……”她喃喃低语,随着泪水一同流露的,却是涅槃重生一般的、既悲伤又快乐的笑容。 那含泪的笑容,却仿佛带露的宝石一般,坚毅明亮,熠熠生辉,在高永夏的脑海深处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即使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语,那样的绮丽,也已经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景色。 “你……”他罕见地失语了,想要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可是对面的女孩子只是摇了摇头,伸出手抹去了满面的泪痕。“谢谢你,高永夏。”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虽然你这人真的是很讨厌,但今天这一局,多谢你了。” “……”这算什么啊?高永夏一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无语,“我该说不谢吗?” 进藤光披起自己的外套,看了眼手机,只是挥了挥手:“我要去医院了,就这样。”临走之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她停下脚步,最后转头道,“啊,对了,替我向秀英问个好。” 高永夏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问道:“你究竟——你究竟是谁?” 门边的那个人却只是笑了一笑:“你只要把话带给秀英,他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那么,高永夏,我们就一年后再见吧。” ---------------------异世界分割线-------------------------------- 那天夜里,塔矢亮做了一个梦。 自进藤光去世以来,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做过这么平和的梦了。 梦中漂浮着陈旧的灰尘,他转头四顾,这是一间小小的、古老的阁楼。屋外落着灰色的、湿润的雨,于是阁楼里便愈加昏暗宁静。 这是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可是冥冥之中的,却仿佛有什么力量指引着他,将目光投向了阁楼正中摆放着的那件东西。 四四方方的,只有茶几高度,虽然擦洗得很干净,木纹中却依旧浸润出岁月的斑驳痕迹。 这是一方棋盘。 “塔矢,你知道,这个棋盘究竟是什么吗?” 忽然之间,一个无比熟悉的声线自他的身后传来。那安静的少年声线回荡在古老的阁楼里,恍如隔世一般,空灵而悠长,而塔矢亮在那一刹那心脏骤停,呼吸停止,难以置信得甚至浑身都开始紧绷着颤抖。 他猛得转过身,滚烫的泪水却已经淌满面孔。 自那深深的黑暗中浮现出的,是一个散发着淡淡莹光的身影。那个人有着金色的刘海,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明亮的笑容一如生前。 “进藤……!!!!”塔矢亮不能呼吸,不能思考,他的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地做出反应,几步上前一把死死抱住了他。 啊,真的是进藤。 我抱住他了,我可以抱住他—— 果然,我就知道,之前的那些都不过只是一个噩梦,进藤还在,进藤不可能—— 劫后余生的狂喜充满了他,塔矢亮把脸埋在进藤光的脖子里,贪婪地呼吸着这个人身上的气味。他闻上去像是寺院中的檀香,又或是纸张的气味。 “进藤……进藤……” 而进藤光一副拿他没办法似的苦恼模样,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用一种平时从未有过的无奈语调:“好啦好啦,塔矢,我这不是来了嘛……” “你在说什么鬼话!”塔矢亮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你如果再敢开这种玩笑,把我一个人扔下——!” 进藤光沉默许久,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塔矢,你明明知道的啊。”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一场注定要零落的樱花那样温柔又难过,“我的时间不多啦,所以塔矢,别哭了,你听我说。” “我的时间不多了”七个字似乎对塔矢亮是个碰不得的引爆剂。 “你又要去哪里?!”塔矢亮紧紧抓住了光的手臂,“不走不可以吗?进藤,为什么非要离开不可——” “我也不想的啊,”进藤光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亮的脸,特别认真地打断了他,“所以说,我都说了啊塔矢!时间真的不多了,只有今晚一晚而已,总之先听我说!!!” 长到二十多岁人生第一次被同龄人捏脸的塔矢亮,成功地懵了一下,随即乖乖安静了下来。 像一只强忍委屈的猫。 于是进藤光不忍心地伸出手,给他顺了顺毛。那那么高傲的一个灵魂啊,偏偏在自己的面前这般束手无策。光短暂地合上了双眼,任由愧疚将自己淹没。 眼前光芒一闪,棋盘上出现了一局残局,而进藤光席地而坐,朝他微微一笑: “喂,塔矢,我们来下完上次没有完成的那一局吧。” 于是一步又一步,一子又一子。 塔矢亮已经记不清自己在梦中多少次推演过这一局了——每一次,每一次,他做着最好的美梦,期盼着、想象着、幻想着若是光还在世,他将如何落子,他们将如何下至终局,他们又将如何像过去的千千万局一样,一起下到人生的尽头。 多美的梦啊。 多美的梦啊。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塔矢亮才真真切切地发现,原来和真正的进藤光相比,自己梦中的想象是个多么拙劣的仿造品——光那熠熠生辉、天马行空的棋路,宛若绚烂的烟花一般,几乎令亮热泪盈眶,生出并生的痛楚与沉醉。 第97章 他太想念了光了。棋也好,人也好,怎么样都好。 神明大人啊,求求您,让这一局进行到永恒吧—— 可是一步又一步,一子又一子,一切的棋局,都终有尽头。 塔矢亮低下头去,却仍然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像永无止境的鲜血一般,从他的心口淌出来,淌出来。 越过一个棋盘,进藤光倾身向前,捧住了他的脸。 “果然,只有和你下棋才是最开心的啊,塔矢。”他替亮拭去泪水,笑了一笑,却发现自己也已经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我啊,从十二岁学棋开始,唯一的目标其实就只是想和你下棋而已。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对面,成为你的对手。想要被你正眼看待,想要你只看着我,而不是sai的幻影。”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sai的事情吗?其实我是真的无数次想过想要告诉你真相的,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你和塔矢老师真正地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是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的秘密。只是,如果不至少拿到本因坊的挑战权的话,我根本没有脸在你的面前再提起他……” “喂,开心一点啊,塔矢。我跟你说哦,其实我并不是死掉了,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下棋,你懂吗?绝不是故意扔下你一个人不管的,只是老天爷觉得我太幸运了,所以看我不爽而已。所以说,我在另一个世界,也会继续努力下棋的,塔矢你啊,也要连我的份一起,在这边好好努力,好吗?” “进藤,我…………”塔矢亮只是一个劲摇头。 进藤光却握住了他的肩膀,问:“塔矢,你知道对我来说,下棋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 “不,”光抚摸着眼前的棋盘,轻声说,“塔矢,我的棋是那个人曾经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我曾经以为,唯有我不断地顺着他的道路走下去,才能够让这个世界记住,sai曾经来过。这个棋盘,是比我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而在这个世上,没有别人比你更有资格托付这一切了……” “……?” 许是读懂了塔矢亮那迷茫的眼神,进藤光笑了一笑,凝视着他的眼睛。 “塔矢,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吗?” 滴答。 滴答。 塔矢亮恍如隔世地醒来,却再度捂住眼睛。他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窗外阴雨淅沥,而他眼中的雨幕,仿佛能绵延到世界尽头。 “亮?你醒了吗?”门外响起了塔矢明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家里来了位客人,说是要见你……” “谁?” “好像是那位进藤君的爷爷,还说是给你带了个东西……” 塔矢亮豁然从床上坐起。 进藤平八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苍老了十岁,然而大约是经历了太多岁月的磋磨,便仍然能平静地坐在塔矢亮的面前。 “说起来你可能不会信,”老人感叹着,甚至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笑,“不过亮君,小光啊,昨天晚上托梦给我,让老身把这个东西送给你。” 老人把那只棋盘推到亮的面前,而塔矢亮盯着那只古老的棋盘,浑身都开始颤抖。 “小光说,你看到这个,一定就能明白他的意思的。” “我……”塔矢亮捂住了嘴,滚烫的泪水却再度从他的眼眶中滚滚而落,跌落在棋盘之上。 他不会知道,很多年前,他命运的另一半,也曾经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在这同一方棋盘面前落下痛楚的热泪。 他们是命定的双子星,一生的命运都因这棋盘而纠缠联系。 进藤平八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看着自己的亲孙子一样,露出了既悲伤又坚强的神情。 “亮君,要连着他的份,一起加油啊。” 塔矢亮哽咽垂首,用力点了点头。 “我会的,爷爷,我会的……” 第56章 元旦 56. “……亮,小亮?回神了哦?” 一双筷子在少年的面前晃了一晃,15岁的塔矢亮失神的目光这才忽然凝转。“啊——” 塔矢明子笑了一笑,问:“吃饭的时间就先不要想别的了,小亮,一会儿还要给你吹蜡烛吃蛋糕呢。” 今天是12月15日,塔矢亮15岁的生日。 亦是他自12岁以来,头一次在身边没有光的情况下过生日。 明明小时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度过的,可是忽然之间,这种孤零零的感觉却又陌生起来,毫无预兆地凸显出它无处不在的存在感。 塔矢亮稍稍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低头拨碗:“抱歉母亲,让您担心了。” “哎呀,不要这么说嘛,”明子却道,“我也和小亮一样,很担心小光的情况呢。今天打电话问过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还有多久才能出院呢?那天听说她入院了,真是吓死我了……” 是啊,真是吓死人了。 偏偏那个家伙自己却非说没有什么事情,不用这么担心也没事什么的—— 一想到这里,塔矢亮的心中就泛起一阵难以克制的烦躁与不安。 那个家伙究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为什么对自己的事情如此不上心?为什么甚至可以把那一局棋放在自己的身体前面? 前日和高永夏的那一局,就那么重要吗? 每当触及这个问题,他的心中都有一记轻微的刺痛。像一枚没有熟透就被摘下的青梅,越是咀嚼,越见酸涩。 第98章 亮说不清自己的愤怒的由来,但他确实被进藤光气到根本无法面对她。然而心中的担忧到底放不下,只得一天几次地给安倍医生打电话询问情况,哪怕是在他生日当天,也忍不住在晚饭前又往医院通话了一次。熟知他这种表面冷淡实则关切的态度的绪方精次甚至忍不住打趣他:“这么关心的话,何不干脆去医院看看?” 这时塔矢亮又会恢复他平静冷淡的表情,回答道:“不必了,绪方先生,反正进藤说她不会有事的。” 真是小孩子脾气。 绪方精次哼笑一声,摇了摇头,走开了:“那我明天去医院看望她,就不帮你带什么话了。” “……?!” 三天变成了一周,一周变成了半个月。在棋院忙碌的交流活动之间,时间悄然飞逝,而当他听说进藤终于出院的消息之时,塔矢亮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整整两周没有见过进藤的面了。 仅有的对话来自那几通电话,进藤的道歉,尴尬的寒暄,以及不知应该何处安放的无所适从。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手足无措的? 每当塔矢亮放下电话,在那一刹那,总是开始后悔自己口舌不利。 徐彰元带队离开日本时,替他的弟子高永夏专程登门道过歉。“塔矢君,那时是永夏逞一时口舌之快,说了不太好的话,那个女孩是为了维护你,才执意要和永夏决胜负的。”徐彰元叹了口气,语气诚恳,“永夏那孩子年少气盛,我代他跟你道歉,也希望你不要为他那种小孩子的行为生气。” 生气? 他是生气的。 可是听说了光非要下那一局棋的理由后,他又还有什么立场生气呢? 从棋院回去的一路上,塔矢亮都在生自己的闷气。 他终于后悔起来——好想见进藤,可是见到她之后要怎么跟她道歉?应该说些什么好?现在去时间还来得及吗? 五点半,他看了一眼手表,剧烈跳动的心脏一下子宛若针扎的气球一般泄了气。 马上就要到晚饭时间了,今天是年末最后一天,所有人都会和家人一起吃饭、看红白歌会度过。 现在去登门拜访,就太过叨扰了。 那么打电话呢?进藤会接吗? 不,不行。他很快又按下了这个念头。打电话是不够的……不够郑重。不够好。总之还是等和进藤见面之后再说吧,过了年总会有机会的,应该会很快。明天是元旦,会有很多客人来家里拜年访问,围棋周刊的记者也会来,大概是没有空出门去找进藤了;那么后天呢,后天的话…… 亮就这样盘算着时间,盘算着见面后的念头,心神不安地度过了除夕之夜。 连元旦当天,跟随父亲一起待客的时候,也默默地跪坐着,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自己的念头与担忧,直到一通电话的到来。 “啊,小光刚刚在电话里说一会儿要来家里拜访呢,”明子放下电话,兴致勃勃地通知塔矢父子倆,“还说要带他的老师一起上门来拜会。” “进藤要来?”亮一愣,刹那间抬起了头。 连塔矢名人也忍不住正色:“进藤的老师也要来?” 亮道:“应该就是那位藤原佐为先生吧?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明子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像是她的老师也康复出院了的样子,正好碰上新年了,就想来见见。真是稀客呀,也不知道那位藤原先生会是什么样的棋士呢?” 可是任谁都不会想到,藤原佐为竟会是这样一位俊美无俦、风华绝代的的美男子。 当他穿着一身华贵的藤色狩衣步入客厅之时,一整间和室都仿佛被他的容光照亮。无限的静谧降临在此处,连恰好来拜访撞上这一幕的天野记者都一时屏住了呼吸。 太年轻了,他实在太年轻了。可是偏偏那通身的气质,又仿若经历过千年岁月的沉淀,充满了过尽千帆的典雅与宁静。 恐怕谁也无法想象,像这样一位连三十岁都不到的美男子,竟然不是什么知名电影演员,而是一位能与塔矢行洋棋逢对手、平分秋色的棋坛高手。 可是,在塔矢亮的眼中,却只有藤原佐为身边跟随着的那个人。 “冒昧上门打扰了,塔矢老师。”进藤光姿态沉静地跪坐在榻榻米之上,恭敬地躬身行礼,“虽然来得有些突然,不过还是祝您新年快乐,万事顺遂。” 在塔矢亮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进藤展露出如此典雅的一面。 她穿着着华丽的金色振袖和服,橘红的金鱼梦幻飘渺的尾巴在她描金的袖口宛然浮动。低下头去行礼之时,相交的领口之下便显露出半截雪白的纤细脖颈。那双许久未见的绿色眼眸宛若宝石一般熠熠生辉,那样充满仪式感的姿态,更是为她稚气未脱的秀气面庞平添了一副凛然夺目的光彩。 而望着这幅不可思议的美丽身姿,塔矢亮在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 正如他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12岁的男孩一样,进藤光,也已是一位年满十五的豆蔻少女了。 第57章 番外1:金振袖 01.金振袖 时间,临近年关的某个冬日下午。 地点,进藤光的房间。 “什、什么?!妈妈你什么时候买的这种东西啊啊啊?!” 望着呈现在自己床上的华丽物品,进藤光吃惊得下巴都要砸穿地板了,连一同来围观的藤崎明都惊艳地“哇”了一声。 第99章 “好漂亮啊这件!阿姨眼光真好!是按照小光的尺寸订做的吗?” 美津子十分自得地掩口而笑:“对哦。” “等等——等一下——?!原来那个时候妈妈你忽然跑来量我的尺寸竟然是为了这个吗?!”光更加难以置信了。 “那当然了!”美津子嗔怪道,“你这孩子,都快成年了,连一件像样的礼服都没有。别的都还好说,如果你想要今年和藤原先生一起去新年参拜的话,只穿着平时你那些运动服也太不像样了吧?” “有、有什么不行嘛……”虽然如此小声嘟囔着,但饶是直男如进藤光,面对着母亲的理由,也不得不心虚起来。 没错,如今放在她的面前的,正是一件纹饰华美、做工精致的金鱼纹样友禅染振袖和服,搭配以厚重的绯色刺绣腰带,甚至连配套的铃兰发饰都准备齐全。 原本进藤光是对女孩子的衣饰丝毫不感冒的。然而,今年却出现了特殊的情况。 这是佐为真正重归现世的第一年,对进藤光而言,也是意义重大的重新开始,因此本身便颇具仪式感的二人决定新年时去平安神宫朝拜。若说平日里,除却校服之外,进藤光走到哪里都是一身中性的打扮,然而这是去神社朝拜,便不得不郑重。身为古人的佐为对神明更是敬畏虔诚,必然会穿着极其庄重的和服或是狩衣前往。 因此,同行的光若是仍然和平时一样穿着运动服,便不合适了。 略有苦恼的光原本只是在吃饭时跟母亲随口抱怨了两句头疼,没有想到美津子如此行动迅速,在自家女儿第一次想要改变衣着的兴奋与感动下,迅速敲定了一身价格不菲的振袖和服。而被问及价格时,美津子只是掩口一笑:“哎呀,小光你就当你从小到大从没花过的置装费这次一次性花掉了好了——反正从前妈妈也一直没机会打扮你啊。” 妈妈?!这是你有没有机会打扮我的问题吗?!进藤光简直要无语凝噎,泪流满面。 而看着眼前这件华丽的振袖礼服,进藤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 “真的……真的要穿这个吗?” “这可是小光你自己提出来想要的啊。”美津子指出。 藤崎明也在一边兴奋地帮腔:“赶快穿上试试看嘛小光,好不容易买都买了啊,别人家都是租的呢,还没有那么好看!” 进藤光望着眼前的丝绸内衣等等配件,迟疑着脸红了:“可是,可是这个要怎么穿啊……感觉完全搞不明白……” 明明一声欢呼:“我和阿姨来帮你!” 最终还是穿上了。 望着镜子里的女孩子,进藤光恨不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然而旁边的明明十分兴奋,美津子甚至开心地捂住了脸:“啊真是的——要是早点帮你这么打扮该多好!妈妈失职了,早知道就该让你多试试看的!等一下哦,妈妈下楼去拿一下照相机,这种特殊的日子一定要纪念一下。” “妈妈?!不用了吧?!” “可是明明很合适你啊小光,超级可爱的!”明明牵住她的手,一阵兴奋的摇摆,“啊对了,把配套的发饰也一起戴上吧?正好,我上次有看到杂志上介绍一款很可爱的编发,早就想试试看了……” “诶——?!诶诶诶?!等等、等等啊明明——这个也要戴吗?!没、没有必要了吧?!” “说什么呢你小光,难得有机会,当然要弄全套的啊。”藤崎明义正辞严地教训她,顺便朝她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绝对会超级可爱的——可爱到任何人都不忍心跟你继续冷战的程度哟。” “……………………………………” 进藤光……进藤光可耻地脸红了。 “你你你、你究竟在暗示些什么啊……?!” 藤崎明歪了歪头,故作不知:“哎呀,你原来真的还在跟塔矢君冷战啊?究竟是为什么才吵架的嘛?” “那是……那是……”进藤光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转移了话题,“总之我已经道过歉了,但是……!总之,就,就还是有点,有点那什么啦……” “不过还真是稀奇呢,你竟然会跟那个塔矢君吵架。” “也还好吧?其实我和他天天在围棋会所吵架来着,一复盘就会吵来着。”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很喜欢小光你的样子啊。”藤崎明一边给光梳着头发,一边用一股子泰然自若、自然而然的语气抛出了一个惊天大炸弹,“是我感觉错了吗?” 进藤光……进藤光已经脸红到差点变成一只开水壶了,一把从明明手里抢过梳子。 “他是喜欢我,但是不是那种喜欢啦明明!!!!!!!!!” “那是哪种喜欢?”藤崎明不耻下问。 “就是对对手、竞争对手、以及朋友的喜欢!” “……那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有什么好奇怪的啊,那个家伙从小就是这样的,棋痴一个……” “可是小光,”藤崎明很认真地看着她,“你们已经不是12岁的小孩子了哦。” 隔了好久,进藤光才攥着梳子,扭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道的啦……” 要是你真的知道就好了。藤崎明在心里不由得为自己的青梅哀叹。 说真的,塔矢君也太辛苦了吧? 又隔了好久,明明摊开手问:“所以你究竟想不想跟塔矢君和好了?” 第100章 “……”进藤光像一只警惕的猫,好一会儿,才生气地把梳子拍回到明明的手心,别扭地在镜子前再度坐了下来。 藤崎明向着镜子里的她会心一笑,继续摆弄起光的头发。 “放心,绝——对会让你哪怕再和别人吵架一百次都会被原地原谅的。” 第四卷 新生 第58章 人间四月 四月,是樱花开放的季节,亦是学生们的开学季。 从日本棋院到八幡宫,过桥时便能看见夹岸的吉野樱,粉白如云,纷纷扬扬;本年度少儿围棋大赛的会场亦在不远处,步行仅十分钟,因为贪图沿途的樱花胜景,古濑村甚至险些提前用完了今日采访所备的胶卷。 不过,这也难怪:即使只是报社新人记者,被指派过来报道少儿围棋大赛的古濑村也知道,和头衔赛、国际大赛等重磅比赛相比,少儿围棋大赛可以说只是边角料而已,最多也就只能在报端占上一小个豆腐块。 这样的量级,最多一两张照片,也就够了。 他自然不会知道,就是在这个最值得浪费胶卷的日子里,他会第一次遇见未来二十年间日本棋坛最不能浪费胶卷的人物之一;他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个亲民无比、会在少儿围棋大赛当助理裁判的美貌青年,便是日后霸占本因坊头衔十年之久、被称为“平成棋神”的藤原佐为。 说来也好笑,古濑村是在赛后才偶然见到他的。 那一天的采访中规中矩,拍完了小孩子们对弈现场的古濑村,看不懂比赛内容,干脆溜去找主办方聊天取材。要知道,古濑村虽然初出茅庐,并不十分懂棋,但小年轻谈天说地侃大山的能力,却堪称冠绝报社,天生的自来熟。吹水到下午五六点钟,按理说比赛合该全都结束了,却有工作人员苦着一张脸跑过来,欲言又止地来搬救兵:“樱井老师,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了,还有比赛没结束吗?比赛用时应该耗尽了才对。” “正式比赛已经结束了,可是,可是——哎,您去看了就知道了!赶快劝劝吧,一会儿咱们场地也得关门下钥了呀!” 古濑村于是好奇地跟了过去。 主会场大部分地方都已经空了,只有一张桌椅边,围绕着里里外外一圈人,大人孩子都有,正殷切观战。而在孩子们的中央,坐在棋盘边的,是一位第一眼便能吸走所有目光的青年:丝缎一般美丽的紫色长发,低垂下的双眸如晶石耀目,一身简朴的衣物,却难以掩饰那沉静典雅的气质——一言以蔽之,看上去是为应该出现在大河剧里的美男子,而不该出现在这场平平无奇的少儿围棋大赛现场,置身于一群孩子们之间。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位人物,胸前格格不入地挂着一块工作人员的胸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主裁判绪方精次”。 ……hello?这位是谁?冒名顶替?还是代班? 无论他是谁,古濑村都有100%的信心确认,这绝对不是绪方老师。 可是,不应该啊——这样的长相,若是职业棋士吗?就算棋下得再臭,也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吧? 古濑村心里正泛嘀咕呢,便忽然听得人群中又一阵惊呼:“赢了,又赢了,还是四目半!” “下一个谁来?” “我来我来!” “谁说的,明明该轮到我了!” “才不是呢,明明下一个是我啊?” 兴奋的孩子们如小鸭子一般,挨挨挤挤地绕在对方身边。古濑村等人大感困惑好奇,身边的工作人员不得不擦着汗解释:“本来,这位裁判,最开始说只是想帮下完棋的孩子们复盘而已,结果复盘这复盘着,下起了指导棋。这指导棋下着下着还上瘾了,一口气这都第四盘了,而且,每一盘都是不多不少只赢四目半啊!” “什么?!”樱井负责人闻言大吃一惊,“四局,每一局都是四目半?!你确定?” “正是如此啊!” 这下,连不怎么懂棋的古濑村,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了:这样的控制力和计算能力,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这位美貌无比的、挂着绪方精次身份牌的裁判,究竟是何许人也?如此美男子,怎么也没见他们围棋周刊拉人来上上封面呢? 眼瞅着第五位小朋友已经美滋滋坐到了对面准备开局,樱井连忙上前打断:开玩笑,这要是再下下去,场地方关门的时间都要耽误了。 “那个,这位小朋友,以及这位……裁判先生。”樱井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对方胸前那张绪方精次的牌子,一个头顶两个大,掏出手绢开始擦汗。 对面的青年被打断,从棋桌上抬起头来,霎时间睁圆了一双眼睛,站起身来自我解释:“鄙姓藤原,藤原佐为。” “藤原先生。”樱井负责人颔首,“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戴着绪方老师的牌子,并且出现在这里——不过,时间已经很晚了,已经快要结束了,能否请你们收拾一下现场呢?孩子们也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 周围顿时传来一片小孩子们失望的叹声,如同一群蔫儿下来的花骨朵。 藤原——这位对弈时神态无比高贵沉静的美男子——回到棋桌之外时却意外的接地气,一股子鲜活稚气,立刻慌慌张张地说了声“是!”,鞠躬行礼致歉:“十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那个,是绪方老师临时有事没空,才拜托我来帮忙代班当裁判的……!我没有冒领绪方老师的身份,或者偷吃绪方老师的盒饭什么的,所以说……” 第101章 “等等,你就是代替绪方老师来的那个人吗?!”樱井负责人忽然一拍大腿,震惊无比地想了起来,“工作人员说绪方老师找了代班过来,而且据说是非常资深靠谱的老师,我还以为是哪位高段棋士,结果等了一天都没等到,原来…………” 藤原佐为已经宛若小狗一般垂下了耳朵和尾巴,险些掩面垂泪:“是的,正是鄙人。虽然、虽然我现在还不是什么高段棋士,但是、但是,我对这些孩子们的诚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绝无半分虚假!” “呃,那么可否请您出示相关证件,比如职业棋士证之类的?” “啊,这个……呃,那个…………” “没有这个必要吧。” 正当佐为一脸心虚、顾左右而言它之时,斜里横插出一把少年的嗓音,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们的话。 塔矢亮对负责人道:“我可以为佐为先生作证。佐为先生是我父亲的密友,也是我十分尊敬的师长。确是绪方师兄今天临时没空,才拜托佐为先生来帮忙的。他的棋艺,足以堪当主裁判。” 不知何时,塔矢名人的公子、棋界知名的天才少年,竟同样出现在了这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刘海灿金的少女,正毫不客气地抱怨着:“真是的,绪方老师如果要喊佐为来帮忙,好歹把胸牌什么的也改一改啊……” 樱井一个激灵,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他,连忙点头:“哎呀,如果是亮君你这样说的话,我就放心了!说起来,亮君怎么会来这里,也是来看少儿围棋大赛的吗?” 没想到,塔矢亮却因之露出一个很微妙的、想笑又不能笑的歉意表情。 “我是来接人的。”他说。只能说仍然维持着十分的礼貌。 “接谁?”樱井十分诧异。塔失门下有新弟子来参加本次的大会了吗?不对,塔矢老师又收新的小弟子了吗?! 亮身边那个有着金色刘海的家伙,坏笑着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羞愧得以扇遮面的藤原佐为:“是这个家伙啦。” “小光!” “没办法啊,谁让佐为那么笨,不擅长的东西这么多……” 旁边的古濑村忍不住傻傻地追问:“不擅长的东西指的是?” 金色刘海的少女——进藤光,笑了:“佐为这家伙,不擅长乘地铁啊。” 第59章 藤原佐为 藤原佐为是何许人也? 说起他的网名sai,在围棋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和塔矢名人打到胜负五五开的,怎么也该是棋坛泰斗一辈的实力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以为进藤光的老师藤原佐为,应该是个常年卧病的老头子,年龄至少五十岁打底,像桑原本因坊看齐的那种。 所以当他以如此超然却又如此优雅的姿态出现在人前,便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陷入了震惊。 而和藤原佐为本人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塔矢亮的震惊变成了一种更深的迷惑。 为什么藤原先生会是这样的呢? 在见他的第一面塔矢亮就这样想,而在好几周后,塔矢亮还是这样想——只是完全变了个方向。因为…… 谁能想到,风华绝代、气度翩翩的那个藤原先生,竟然是个小孩子一般的脾气呢? 话说元旦当日,进藤光带着藤原佐为来塔矢宅拜访,结果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名人与藤原开了一局的展开,然后又复盘到了晚上,干脆留宿。第二天恰逢研讨会,本该回医院检查的藤原佐为心痒难耐,拉着进藤光软磨硬泡地撒娇了好久,才留下来参加了研讨会。进藤光被他气得发出了最后通牒:“刚刚明明说好了是最后一盘的,佐为!快点起来啦,要回安倍医生那里去复检了,你都拖了一天了!” “可是小光……”藤原佐为泪眼汪汪地拉着她的袖口,“我、我好不容易才碰上绪方先生,难得有对局的机会,你就让我再下一盘嘛……” “对局?下完一盘三个小时,然后再复盘三个小时,等你弄完天都要黑了哦?”进藤光才不吃他这套,“快点啦,再晚一点安倍医生又要下班了,结果挨骂的还是负责要把你带回医院的我——” “呜呜呜呜小光,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面对这般任谁都要心软的美男子的撒娇攻势,饶是整个塔矢门下都不由得要心肝一颤,偏偏在场唯一的女性进藤光却熟视无睹,甚至拖着人就要走,行径堪称粗暴,“真是的,明明刚才说最后一盘的是你自己吧佐为?结果又停不下来了,佐为你倒是自己反省一下!” “对、对不起啦小光,可是我真的,呜,我真的忍不住嘛……” “那也是身体比较重要好不好?!忍不住也给我忍!”进藤光恨铁不成钢地教训。 藤原佐为用小扇子遮住脸,垂头丧气,简直像挨了家长批评的小孩子那样委屈:“哦,知道了……” 在场的所有塔矢门下都惊呆了。 这是正常师徒相处的方式吗?!怎么说呢,完全没有尊师重道的成分在?!是说你们究竟谁是老师谁是弟子?这当老师的也是真够没架子的啊?! 绪方精次咳了一咳,站起身来:“那我开车送藤原先生去医院吧,正好路上可以下盲棋。” “真的吗?!”于是藤原佐为立刻阴转晴,整个人又兴奋起来,“谢谢你绪方先生!” 第102章 进藤光十分不满,却到底没有阻拦:“真是的,绪方先生你不要惯着他啊,开车就专心开车,当心车祸好不好……” 虽然说语气十分不怎么样,但任谁都听得出进藤光对藤原佐为的亲密与依赖——那种毫不掩饰的喜爱与亲昵,简直令亮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再有一桩,就是藤原佐为虽然棋艺卓绝,却不谙世事,而且因为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现在是个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穷光蛋。 不,这人其实连家都没有,一旦哪天被医院扫地出门了,就得流落街头。 虽然当事人热切积极地表示“我什么都可以干的!为了下棋,我可以去洗棋子或者兼职打工赚钱买房子!”,但是当谈论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进藤光便一脸理所应当、又一头雾水地表示:“这有什么可伤脑筋的,佐为住我家不就好了?” “?”藤原佐为发出了灵魂质疑,“可是小光家我记得没有客房的吧?” “唔,话是这么说,挤挤总能住吧?” 怎么挤啊所以说?!让藤原先生一个大男人跟你一个女孩子睡一个房间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阵哭笑不得,连塔矢亮都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开口制止:“这不合适吧,进藤?再怎么说,藤原先生也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的。” 正当众人举棋不定时,塔矢名人终于发话了:“既然如此,藤原先生若不介意,不如先在我府上盘桓一阵子如何?等到找到了合适的住所再搬出去也不迟。” 藤原佐为立刻两眼放光:“真的可以吗塔矢老师?!谢谢您,我会努力想办法赚到房租给您的——!” “房租就不必了,”听闻此语,一向严肃的名人也难得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只要藤原先生肯陪我下棋,就已经足够抵充房租了。” 就这么着,藤原佐为成为了塔矢宅的住客。 托他的福,这些日子进藤光跑塔矢家比亮本人跑得还勤。因为还在休学期间,又不上课,赋闲在家的进藤光干脆日日都来,不是围观名人和佐为下棋,就是看他们复盘,或者干脆对弈。 甚至,因为医生嘱咐了要佐为锻炼身体,进藤还会大早上的六七点钟跑过来,强行拖佐为起床晨跑。 可怜的藤原先生!好好的鬼魂阿飘当了千年,一朝成人竟然要吃早起锻炼的苦头。早起?这谁起得来呢?佐为努力裹着被子,誓要把自己裹成一颗熟睡的粽子;可进藤光才不吃这套呢! 哗地一下——在亮与明子夫人讶异的瞩目中,光毫不客气地开启了跟佐为的抢被子大战,浑然不似一位国中生少女与她的成年男子老师;双方甚至你拉我扯,战况激烈,打得有来有回,最后以进藤光选手棋高一着获胜! “为什么非要早起跑步不可啊……”佐为垂死挣扎,抱着光的手臂高强度哭泣撒娇。 进藤光摸摸他的脑袋,简直像摸小狗似的:“我说你啊,佐为,好不容易拥有了能用的健康身体,那必须得要遵从医生的嘱咐好好保持下去吧?” “就不能……就不能晚一点吗……” “骗子,晚一点的时间你绝对会缠着塔矢老师下棋躲过去的吧?” “呜……那小光呢?小光不跑吗?明明小光身体也不好的吧,怎么可以只有我一个人跑步?!” “欸,我就——”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我要跑的话,小光绝对要一起!小光要以身作则!!!” “欸,这个就,医生对我并没有这个要求嘛……” “达咩,达咩,绝对达咩——!!!” 几个月以来一直旁观着这一切的亮,心中五味杂陈。 开心的是能够比过去更经常地见到光,酸的却是进藤更频繁地跑过来并不是为了自己。 再怎么说,塔矢亮也无法欺骗自己自己对进藤的想法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了。望着光那日益清秀绝伦的眉眼,以及她笑起来时那仿佛能照亮一整间屋子的笑颜,饶是平日里心无旁骛的塔矢亮,也无法再把她当成小时候那个小小的男孩子来看待。 毕竟,那可是进藤啊。 从12岁开始,他仅有的一个同龄朋友,也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朋友。 所以,关于进藤的事情,无论什么他都很在意。迄今为止,塔矢亮从未觉得自己的这种态度有什么问题,直到高永夏和藤原佐为的出现。 而如果说高永夏不过是一个蜻蜓点水的插曲,那么藤原佐为就是一座令人绝望的高山。 是的,在经历了将近四个月的共同居住之后,塔矢亮终于无法再否认这个现实。 因为藤原佐为棋艺卓绝,俊美无俦,举止高雅,精通古典文学、音律乃至花道茶道,如果出道当明星的话,想要嫁给他的人大概能从东京一路排队排到大阪,最最关键的是——他实在是个太单纯温柔的人,待塔矢亮又太亲切太好,以至于亮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无法真正嫉妒上他。没有人会不喜欢藤原佐为,毕竟,那是一个除了对居家电器一窍不通外几乎完美的男人。 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塔矢亮才感到了加倍的痛苦与不甘心。 年仅15岁的他,已经比所有同龄人都要沉稳早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完全全已经超越了他的年龄——恰恰相反,在某些地方,亮反而比其他的同龄人更加单纯直接,缺乏经验。 第103章 而每当他想起光和佐为相处时孩子气的依赖与撒娇,想起光会把下巴搁在佐为的肩膀上看棋,想起光甚至会不设防地靠在佐为身上睡着,那种强烈的不甘心就会让亮的心脏宛若被挤压的柠檬一般生疼起来。 然而,他又凭什么嫉妒呢? 面对藤原佐为这样的对手,除了高山仰止,他又能如何? 而或许是这些心烦意乱的情绪被他带入了盘中,对局进行到中途,塔矢亮迟迟无法落子,悬而未决的手停留在了棋盘中央。 “亮君?”对面的佐为愣了一愣,不由得抬头望向自己的对手。 亮却没有看他,只是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出一步。 跳。 太勉强了。 蹙眉转瞬即逝,佐为眨了一眨眼睛,不假思索地拈起一颗白子走了下去,一边走一边继续了刚才的话题:“说起来,亮君最近怎么想到要学韩语了呢?” “……上次看到进藤她和韩国的高永夏对局的时候,进藤好像韩语很流利的样子,所以才想要要学的。” “啊,这样……确实呢,小光会说韩语这件事也吓了我一跳。我自己虽然会一点中文,不过实在是很难想象小光竟然会说韩语,而且还很流利,怎么说呢,小光完全不像是自己会去学语言的人啊……” 塔矢亮低着头,拈起一颗黑子,轻轻放下:“是啊。但是她说的很流利,而且韩国的棋士们也很喜欢她的样子……” 佐为用小扇子拍打着手心:“啊,好像是这样……秀英那孩子挺可爱的,和光关系不错的样子。” “还有高永夏。” “啊……”藤原佐为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那位高君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塔矢亮垂着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盘面,轻声道:“所以进藤不可能只把时间分给我……” “嗯?”佐为眨了一眨眼睛,像只忽然竖起耳朵的兔子,“亮君希望这样吗?” 然而塔矢亮只是垂首沉默,长长的发丝掩盖住了他的神情。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佐为困惑地歪了歪头,落下一字后方问:“亮君……亮君?到你了哦……?” 塔矢亮的手在正坐的膝盖上握成拳头,仿佛忍耐着什么痛楚似的。然后,几息之后,数颗黑子被放上了棋盘。他投子了。 “抱歉,佐为先生,我……我太动摇了。佐为先生的话让我没法好好地思考该如何下。万分抱歉。” 佐为微微蹙眉,关切地问:“亮君,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什么让你这么迷茫?” 而或许是这心声在他的心中压抑已然太久,塔矢亮沉默许久,终于微微偏开了视线,开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看见进藤,我的心情就会立刻好起来……”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烦恼,只要她陪我说说话,过一会儿就会忘记这些不好的情绪……” “小的时候,在我还不认识进藤的时候,生日什么的,对我来说是完全无所谓的日子。但是在认识了她之后,如果能和进藤每年一起庆祝的话,那么这一天就开始变得值得期待。” “对我来说,她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但是……如果说想要她的视线只投注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这样的想法是很自私的吧。” 藤原佐为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合拢了手中的宫扇,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出口:“亮君……是喜欢小光吗?” 话一出口,他这才注意到,塔矢亮收拾棋盘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像是冬夜枯枝上最后一片树叶的颤抖。然后,一滴又一滴的水点落在了棋盘之上。 佐为惊愕无措地抬起头,却一时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亮、亮君?!” 塔矢亮却已经自己抹去了泪水,平静无比,甚至笑了一下。 “有佐为先生在的话,进藤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吧?” “我以前一直想着,要努力追上进藤,想要成为她的对手,让她的目光只注视着我一个人就好。” “但是,如果有佐为先生这样的人在的话,为什么进藤又非得盯着我看不可呢?” 第60章 思春期 60. ……咦? 闻言至此,佐为忍不住把惊讶的面孔藏在了扇后,连双眸都睁得如小狗般滚圆。 “亮君是这样想的吗?”他条件反射般地说道,“可是在我看来,分明是小光一个劲地盯着亮君跑才是呢!” “……这是,什么意思?”塔矢亮蹙着眉抬起头来,“进藤,追着我跑?明明是我追逐她吧?” 藤原佐为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泄露前世天机,一个激灵,慌忙挥舞起小扇子:“啊,那、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小光那孩子,在同龄人里唯一能找到的对手就是亮君,而且那孩子就是喜欢下棋认真的对象的啦,所以说小光一直对亮君格外关注的——!” “说不上唯一的对手吧。”塔矢亮垂下头来,凝视着自己手掌中的棋子,“韩国的高永夏,一样能跟她打得难分难舍。中国那边,也一定有优秀的年轻棋手。” “但你是不一样的。” “真的吗,佐为先生?我又特殊在哪里呢?跟佐为先生比起来?” “……我明白了。”许久之后,藤原佐为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塔矢亮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藤原佐为低垂的目光:“其实亮君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在棋盘上成为小光的唯一吧。” 第104章 “?!” “无论棋盘内外,其实亮君都想成为小光最在乎的对象吧。”佐为此刻的表情,堪称温柔慈爱了,“可是亮君,喜欢上小光,可是很辛苦的啊。” “……我明白的。” 我明白的啊。塔矢亮垂首,发丝的阴影也一同不甘地垂下。他握紧拳心。那可是进藤。 “进藤比任何人都要优秀,她的棋更是如此美丽,一旦她成为职业棋士,会关注到她的人只会变得更多……” “——不不不,亮君,你误会了。”藤原佐为却打断了他,十分认真地表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佐为先生的意思是……?” 佐为一脸凝重,煞有其事:“听好了,亮君。下棋的部分先放在一边不提,总而言之——小光那孩子对这种事情,真的是超级、超级、超级迟钝的啊!” 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在某个塔矢名人和夫人不在家、只有他们三人在场的闲聊场合,藤原佐为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在茶歇的时候,抛出了这个话题。 “咳——说起来,小光啊,前两天我在杂志上看到一个心理测试。” “嗯?什么?”光一边吃着羊羹,一边腮帮子鼓鼓囊囊地问。 “就是说,如果身边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对你告白,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哈?!”本以为会是围棋相关的问题,结果却是恋爱;进藤光大跌眼镜,吓得羊羹都快掉了,“告白?跟我吗?谁会做这种事啊?不可能的吧?!” “……为什么第一反应会觉得不可能?”旁听的塔矢亮始料未及。 对此,进藤光一脸理所应当:“因为,我每天基本只干下棋这一件事,基本没有时间精力分给其他活动,谁会有喜欢上我的可能性啊?!” “所以说是如果啦如果!”佐为疯狂摇晃小扇子。 “唔,但是想不出这种可能啊……谁会做这种事呢…………”进藤光一脸苦恼,苦思冥想,“我身边没有这种人的吧?又要熟人,又要能理解我天天下棋这件事,还要喜欢我……除非,除非是——” 塔矢亮的心脏几乎都要吊到了喉咙眼里:“除非是?” “除非是明明?!”进藤光给出了天才的提案。 “……” 塔矢亮的表情几乎被雷劈出一道痕来。 为什么会猜到自己的青梅身上去啊?!对方甚至是女孩子?! 进藤光随即把自己这个吓人的想法赶快挥散了:“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明明才不会喜欢我,而且她都已经跟三谷在一起了啊!” 佐为几乎要抚额了:看啊,小光这孩子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意识到,其实前世的明明曾经是真的喜欢过他的——虽然只是朦胧的初恋。 可是、可是!那也是喜欢啊! 就是因为小光太迟钝了,才从头到尾对此没有丝毫的意识! “总、总之!不要管对方是谁啦!”佐为把小扇子挥舞到飞起,“就这么假设哦,有一个人对小光你告白了,你会接受吗?” 进藤光苦思冥想:“唔,你要是这么说的话,第一反应肯定是很开心啦……不过开心过之后就只能拒绝了。” “为什么?!”塔矢亮不由得追问。 光一脸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要接受啊,所以说?” 被这样反问,心里有鬼的亮一时语塞。 进藤光反而一脸难以置信:“哈?不是我说,塔矢你是怎么回事?难道如果有人跟你告白,你就会接受吗?复盘的时间都没有那么够用吧,你真的有空约会谈恋爱吗?” 被这样一连串地诘问,即使是塔矢亮也不得不自我辩解:“如果对象刚好也是棋手的话,约会时间也一起复盘一起下棋,这样就可以了吧?对双方也都是有利的安排。” “话是这么说啊,”进藤光十分困惑,并抛出了灵魂质疑,“那这样跟普通的棋友有什么差别?反正也只是一起下棋而已?” ……。 眼见亮已经快默默吐血,佐为连忙顶上,拼命挥舞起小纸扇:“你在说什么呢小光?作为棋士而言,希望和对方一辈子下棋下到老,这不正是最高等级的浪漫吗!” “啊,你这么说的话,倒是…………唔……也可以理解……” 眼见小光进入了沉思状态,藤原佐为乘胜追击:“对吧对吧?小光也可以理解这种心情吧?” “不过,这也能算喜欢吗?”进藤光略显迷茫。 “如果只想和那一个人对弈至白首,直到老爷爷了还在一起下棋,为什么不能算喜欢?” “唔……” “怎么了,小光?” “如果这种也能算得上喜欢的话……”进藤光就这么一边托着腮,带着一分笨拙二分苦恼三分羞赧的表情,一边抛出了巨型核弹,“那我,应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吧。” 事实证明,有些人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所以,这就是你们两个追着进藤问了快一个礼拜都没问出来的事情?” 绪方精次点起一根烟,忍不住笑了。堪称愉悦犯的那种笑。 “师兄!” “抱歉抱歉,就是没想到,平时如此棋痴的你们两个,竟然会在这种意外的世俗的事情上追着进藤跑啊……” 三人正在棋院的自动售卖机边闲聊。 第105章 话说到这里,连旁边的佐为都无法苟同,气鼓鼓地抗议起来:“话可不能这么说,绪方老师——小光可是我唯一的弟子啊!您能了解那种为人父母的心情吗?而且、而且……!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光,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呜呜呜怎么会这样!” 绪方十分坏心眼地确认:“所以,进藤完全不肯说是谁?” 佐为抹着眼泪:“就是啊!小光说什么,‘如果让佐为知道的话会很麻烦的,天天问来问去的,还是算了’,就是不肯告诉我!” “对方也是棋士吗?” 一提起此事,塔矢亮脸色就黑了下来:“究竟是谁?为什么进藤坚持不肯说?还是因为棋士的世界太小了,进藤害怕我知道对方的身份?” “可能就是怕你穷追不舍吧?我说你啊,小亮,如果太穷追不舍的话,会被女孩子讨厌的哦?” “可是——” “所以对方确实是棋士,对吧?” 亮一脸不甘心地承认:“进藤说,那个人比现在的我要强。” “啊不过,如果是塔矢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强的吧,大概。”进藤光当时同时如此补充。但亮不仅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甚至下意识略过了这句话,满脑子一个劲只往‘进藤喜欢上了别的对象’这件事里钻。 开什么玩笑,竟然有别的人能够令进藤倾心?!明明我几乎每天都跟进藤在一起,为什么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惊愕与不甘攫住了他的心脏,令他的心至今每每想起,都会被一双巨手揉捏出几乎爆裂的酸胀。 “哦?比小亮你还强?那真是少见啊……”绪方精次吐出一口烟,八卦地推了推眼镜,“既然如此,进藤跟对方有在交往吗?” 佐为摇头如拨浪鼓:“这怎么可能嘛!我和小亮几乎是天天和小光在一起,小光根本没有跟其他人在一起吧?而且小光说,完完全全没考虑过跟对方交往什么的,因为对方是个‘满脑子只有围棋的笨蛋,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交往这种事情的存在’。” 塔矢亮的反应尤其激烈:“真是无法原谅!如果那个家伙明明已经令进藤倾心,却还要白白辜负进藤的感情的话,这是何等过分!” 听到这里,绪方精次再一次笑了。 “不过,这不是好事吗,小亮?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进藤被任何人抢走了——” “师兄!” “——你可别忘了,小亮,夏天毕竟马上就要来了。” 如是提醒着,绪方悠悠吐了个烟圈,望向阳光遍撒的庭院,任由白烟弥散。 “进藤那家伙,很快就要跟藤原先生一起,进入职业棋坛了。” 第61章 佐为vs伊角 61. 日本棋院的职业资格考试的预选赛开始于七月,只有院生前八名可以豁免不参加,其他所有人都必须从预选赛打起。预选赛一共五天,一天一局,只要在五局中至少获胜三局,就可以赢得晋级本战的资格。 自那之后的本战,则是持续月余的大型循环赛,追逐者甚众,然而最终出线的名额,仅有区区三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 而在今年,职业考试的难度相比往年更加登峰造极:因为藤原佐为与进藤光的参加,相当于提前锁定了两个名额,因此其他人能够角逐的名额,仅仅只剩下了1个。 此等难关,也难怪和谷早在考试开始前,就开始为之垂头丧气、欲哭无泪了。 只要认识进藤那个家伙的人,谁会质疑这个怪物的实力? 而藤原佐为——据进藤的说法,是她的老师,同时也正是网络上那个神秘的sai——sai,那个sai欸!开什么玩笑,sai有可能比森下老师还要强啊,为什么这种人还会来参加职业考试?!救命,给我们这些新人蛋子留点活路吧! 不过,自然也有不同观点。 比如,并不认识进藤光、也并不下网络围棋的越智,便对此颇有些嗤之以鼻:“和谷你也太夸张了吧?就算这两个人比我们都强,不过,你所说的那个进藤,再强能有塔矢亮强吗?至于sai——不管这是哪一路神仙,如果他真的那么完美,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参加职业资格考试?不觉得奇怪吗?我看是和谷你自己赢不了人家,所以才这样被吓破了胆吧?” 和谷险些跳脚:“可恶!你这家伙——你是压根完全没看过sai的棋谱吧?但凡看过,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sai的恐怖,已经完全跟我们不是一个级别的了啊!” 越智推了推眼镜:“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口中的那个进藤,应该也就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同龄人吧?还是个女生?她能有多强,比塔矢亮还强?我不相信。” “呵——”话说到这个份上,和谷干脆懒得说服他了,幸灾乐祸地摇摇头,“那你就到时候自己去试试看吧,越智。看看你究竟能不能赢她。” “正合我意!” 旁边的伊角学长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嘛嘛,好了,不要吵架。越智你别误会,和谷这么说,也只是不希望大家轻敌而已。” “我才不会轻敌。”对此,越智昂起高傲的头颅,把其他两位院生同僚甩在身后,冷哼一声,“说到底,我们可是院生啊,准职业预备役选手!如果比赛还没开始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么这个比赛,究竟还要不要打了?” 第106章 事实证明,打不了。真是打不了一点。 历来参加职业资格考试,有两条不成文的规律:年龄越大的对手越好打,女生好打。然而在今年,这两条统统被打破,只因本届最引人注目的两位选手: 其一是卡着报名年龄来参加考试的藤原佐为,明明是个现代人,却神奇地留着长发穿着和服,宛若从平安时代走出来的贵公子。最初大家只当是某个富家公子哥下凡体验人生来了,却不料其棋力之居高临下,堪比老将名宿; 其二自然是他的弟子进藤光,明明是个女孩子,却大大咧咧得跟男孩子没两样。至于棋力,据跟她对弈过的手下败将评价,“真不敢相信,在这个年龄层里,竟有人能比塔矢亮还强,甚至跟头衔持有者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就是这两朵千年不见的奇葩,在本试开始的前十盘里,连着中盘胜了十局,令所有跟他们对局过的对手怀疑人生。可怜的越智,不幸地在第一轮就抽到藤原佐为,第五轮则遇进藤光,心态直接崩得稀碎一地。 连和谷都不由得同情了起来:“越智那家伙,这回得去厕所间里呆多久啊?” 伊角哭笑不得:“喂,和谷,你就别挖苦他了吧。” “才没有挖苦他。”和谷咕嘟咕嘟地喝着麦茶,叹了口气,“越智那家伙,说真的签运也太差了,前五轮就接连抽到sai和进藤,简直是下下签啊……往年的时候,抽到伊角学长已经是很差的签了,没想到今年的下下签可以到这种地步。” “没办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啊不过,这样一来,越智之后也不会遇见这么强的对手了吧,最多就是遇上我们这些院生老对手。指不定,也不是坏事呢?” “说的也是。”伊角的脸色也随之凝重下来,“如果是我抽到越智这样的签,又会是什么样呢?” 伊角稳居院生魁首已经两年有余。论实力,院生之间,没有一人能有自信对他连赢两局。 然而两年来,连年落选,自然也不是毫无缘由。 心态问题——这四个字,说来轻易,改来难。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然而一颗勇者之心,怎会生于平易?经过千锤百炼,才有真金锻造;历尽沧海千帆,方能巨浪崩于前而不改于色。作为亲历者的进藤光深知,伊角前辈的棋,是自中国游学归来,才真正变得不一样。 伊角前辈是他的恩人。 如果当初没有伊角前辈,也许进藤光便会真的从此不再碰围棋,远离关于黑白的一切,永久地失去将佐为给他的一切传承下去的机会。伊角前辈虽大器晚成,入段之后,却上升很快,甚至因为周密的官子水平,比自己更早地成为了循环圈常客。 更何况,除却棋下得好之外,伊角前辈向来温柔稳重,当院生的时候就像大哥哥一样对自己多有照顾,后来入段了,他们几个从前的院生伙伴也没少在一起研习讨论、抱团取暖。 如果可以的话,进藤光希望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 然而,这里是职业资格考试。因此,她唯一能给到伊角前辈的帮助,只有尽己所能地,击败他。 此处是迈向职业道路的棋手们厮杀的战场。亮剑,才是对对手最大的礼敬。 前世今生在眼前流转,光端坐在棋秤之前,深深呼吸。 希望这一次,不必再有逢魔的一瞬。希望这一次,终于能跟你好好下完这一局,伊角前辈…… 缓缓睁开双眼,进藤光拔剑出鞘。 ……请多多指教。 轰隆一声,雷鸣电闪。 亮白的电光一瞬照彻天地,然后是豆大的雨点,倏忽之间,倾盆而下。夏日灰蓝色的骤雨洗刷着东京,连弈馆里的空气,都因之潮湿黯淡,叫人遍体生凉。 明明只是考生们陆续抵达考场的早上而已,却已凝重得仿佛黄昏。 时钟滴答的静谧之声中,传来了有人的叹息。 “真是可惜啊……”负责监考的平野老师看着今日的对局安排表,推了推眼镜,忍不住摇头。 “您说什么?” “我是说伊角君。” “啊,伊角君……是啊。真是可惜。自从和进藤对局过之后,就一蹶不振哪。” “自那之后连输了几局了?” “两局了。” “哎呀呀,这可真是……有点危险了啊。” “这孩子什么都好,偏偏心态和运气都——唉。明明是院生里最优秀的那个。” “谁说不是呢?更何况,他这签运,也是真不怎么样呀……” “怎么说?” 中年人的手指落到今日对局安排上,点了一点。 “喏,你看,他今天的对手是谁。” 而望见那四个字,谁都不能不为之发出更深的叹息。 穿过重重雨幕,优雅地收伞,藤原佐为步入室内,刹那间仿佛点亮整间屋舍。他朝二位老师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然后才前去放包、换鞋、重整仪表。 最后,才端坐到棋桌之前。振袖肃容,凛然待发。 如菊,如竹,如弓。 伊角慎一郎今日的对手,正是藤原佐为。 本届职业考试中,最大的怪物。 滴答,滴答,滴答…… 伊角慎一郎从未经历过如此慎重的一局。光是开局,就已经耗去了他近一半的时间。然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无论如何长考都不过分的对手。因此,即使这盘的开局藤原佐为下得四平八稳平平淡淡,伊角也不敢轻率以待。赛程过半,所有人都已经绝望地明白,藤原佐为是一座可以跟名人平起平坐的高山;除了高山仰止,他们似乎别无办法。 第107章 然而,伊角慎一郎已经没有退路。 由于藤原佐为与进藤光的存在,除却他们二人之外,其他人至少都是两负起步。最终出线名额只剩下一个可争,最终的角逐只在一两局之间。而在输给进藤的打击之后,他已连输两局——若再不将状态调整回来,他便将至悬崖边缘。 再往下,便是万丈深渊。 然而,要怎样才能赢过这样一位差距过大的对手?究竟要怎样布局,才能在一位堪比头衔持有者的强者手下,争得喘息之机?伊角不知道。他绞尽脑汁,穷尽心力,好不容易苦苦寻得一条做活之路,以至于直到中盘的某一个瞬间,望着某一手棋,他才忽然意识到: 藤原先生他是……在对我下指导棋吗? 犹如亮白的闪电劈过脑海,这一瞬间的震惊、难堪、以及白炽高热的愤怒,几乎将伊角的心脏在静默中击穿。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攥紧了拳头,他浑身紧绷,几乎颤抖。 职业考试至今十数局,藤原佐为接连中盘取胜。尽管实力远高于众人,完全拥有指点的资格,他却从未对任何人下过指导棋——直至今日。 为什么? 是我不配当你的对手吗? 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啻于一种当面的羞辱。 即使是生性稳重的伊角慎一郎,也忍不住开口索问。 棋秤的对面,藤原佐为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如是答:“伊角君,如果你赢下这一局,我就告诉你。” 其后,愤怒的求胜欲便压过了一切。 一切的谨小慎微、畏畏缩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都要向前的进取心。越是在绝境之中,反而越是能激发出人类的生机。这是伊角慎一郎,算得又快又准的伊角,因此在全神贯注时,忘记了一切盘外的他,反而极难犯错。 而面对这样的伊角,佐为终于展露一丝微笑。那是佛像一般的低目垂视,温柔慈和,却又庄严肃穆,战意凛然。 伊角君,在我不在的时候,多谢你照顾小光,一直以来,非常感谢你。 我也将全力以待,为了感谢你将小光带回围棋的世界。 也为了使你成为更无畏的武士。 来吧,放手一搏。 一目。 伊角慎一郎垂首凝视着盘面,额前的发丝垂下,掩住他的神情。 这是在面对前半局指导棋、后半盘全力以赴的藤原佐为,他最终输掉的分差。一目之差,这已然很少,少到足以令围观的其他人惊叹。 然而,输了就是输了。 其中的失望、耻辱与心冷,不会有任何人明白。 “对不起。”正当此时,他却听见对面传来的声音。藤原佐为这样说着,又恳切,又温柔,饱含着痛心,“抱歉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伊角君。” “什……什么?”伊角倏地抬起头,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望着他。 “是我不愿看你一直如此一蹶不振,所以才故意这样激你。我并非有意不敬,但到底还是伤害了你,为此,我要向你道歉。” 生平第一次,伊角有种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的感觉。“为什么……藤原先生,偏偏是对我,要做这种事情?” 而佐为只是柔和地凝视着他:“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伊角君,明明你的实力,在所有院生之中一骑绝尘,甚至有些低段棋士,都远不如你。为什么你反而,作为棋士的骄傲之心,却比许多人都更低呢?” “一骑绝尘?”伊角苦笑了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藤原先生,光是塔矢亮,我此刻便没有自信胜过。更不要说您的弟子进藤。” “可是,那两个孩子只是比你更早一步地到达了更高的地方而已。此时他们走得更快,并不意味着你到不了那个地方啊,伊角君。”藤原佐为直直望着他,“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伊角君,你只是输过的棋不够多,赢的也还不够多,仅此而已。” “……为什么,藤原先生对我会如此有信心?” 佐为却只是微笑,如春光穿过满架藤花。 “因为,在整场职业资格考试那么多选手中,能够分先跟我下到如此程度的,除了小光,唯有伊角君一人啊。” 第62章 第一位合格者 62. 九月末,职业考试本赛第二十四轮。 这一天,距离整个职业考试结束仅剩三轮,理论上说,第一位出线者已经可以在今日出现。而正如这命运一般的安排,本届考试中最受瞩目的两位选手的对局,就发生在今日。 “今天是藤原vs进藤啊……” “他们两个终于要一决高下了吗?” “你们觉得谁会赢?我投藤原佐为。” “可是进藤也不弱啊!” 由于佐为与光目前都是全胜战绩,因此他们二人的对决结果,将直接决定谁才是第一位合格者。 同一日发生的,还有棋圣战a圈内部循环赛的最后一场。 最后一颗棋子被收入棋篓之中,塔矢亮长长舒了口气。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立刻怼了上来,伴随着亮白缤纷的镁光灯,恭贺这位少年天才锐不可当的战绩。 入段不满三年,以未满双十的年纪直接杀入棋圣战s循环圈。塔矢亮已然如此迅速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两年内有一项头衔赛无需从头开始打起’——此等新锐骁勇,放眼中日韩三国围棋圈,也殊为惊人。记者们俏皮地写,‘在充满中年大叔与老年爷爷的日本围棋界,不会有什么比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孔更引人注目的了’。 第108章 不。塔矢亮默默心想。那只是因为进藤还没有入段。 那只是因为,你们还没有见过光的棋。 这个世界甚至尚不知晓,他拼尽全力追逐着的人,已经站在怎样的高处。 有时候亮亦觉察出自己心情之矛盾复杂:怀揣着极高的骄傲与微妙的自豪,他既迫切地希望全世界都能看见光的耀眼,又在某些时刻,希望自己能独占光的出众。 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迎接这样的未来,亮尚未知晓。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只是在采访后,叫住了围棋周刊的主编天野。 采访结束后,正要前往职业考试中心去采访今年情况的天野,在得知亮也要去那里观战后,二人欣然同往。 “哎呀,不过真是没有想到,塔矢君你竟然有认识的人今年参加职业考试吗?” “进藤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对此,亮只是浅浅一笑,“至于佐为先生……天野先生也见过一次的吧?” 提及此事,天野立刻想了起来,登时大吃一惊。 “这么说,那位佐为先生就是网上非常知名的棋手sai,这是真的吗?!那位先生究竟几岁,为什么会今年才参加考试?” “佐为先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直到今年才能离开医院,这才卡着年龄限制参加了比赛——不过,更加详细的,天野先生不妨等他定段后,再找他约个专访吧?” 说话间,二人已经驱车来到职业考试中心。 时值日暮时分,大部分对局该当收场,然而对局室内却仍旧人头攒动。只因二十余人的参赛选手们,都围在唯一一盘尚在进行的对决边。 天野主编不由吃惊。 这样的场面,放在院生研习所里还算常见,放在职业考试现场,便殊为罕有了。哪怕在他十几年的职业生涯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二十余名选手,在结束了自己的对局后,竟然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留下来继续观看两名对手的对局;空气之严肃安静,几近幽玄,唯有棋子的清脆玉响如雨滴坠落。 明明只是一场职业资格考试的对局,却硬生生打出了一种头衔战的氛围——这该是一场怎样的对局? 天野主编定睛一看盘面,更是大吃一惊:只因盘面缠斗之激烈,令人一看之下竟连发生顺序和双方高下都难以判别! 明明已近小官子,对局双方却都是眉头紧锁,全神贯注,额头上甚至冒着微微的汗珠。哪怕算不清目数,从二人的表情来看,此局胜负也该当只在毫厘之间。 更出人意料的是这对局双方:严格意义上,天野主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二人。然而,上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是元旦,那一日在名人的宅邸,他们只是塔矢名人座下的宾客;今时今日,他见到的却是两位棋士——不,是两位已堪登堂入室的武士大名,其剑之利,能叫人血溅三尺。 最关键的是,他们还都如此年轻,年轻得令人瞠目结舌。 其中一位,甚至还只是一位脸颊圆圆的少女。 在此之前,虽然曾经听塔矢亮提起过这位青梅竹马,亮君甚至自愧不如,但天野先生只当那是亮的谦辞:再怎么说,这可是塔矢亮啊!如亮君这样的天才,万里挑一,在这样的年纪打到这样的棋力,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与他比肩?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新秀,(甚至还是个女孩!)为什么从来无人听说? 然而在见过今日一局后,天野唯有瞠目结舌,自叹于自己想象力的匮乏:原来世上真能有这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物——有多石破天惊的老师,就有多石破天惊的学生。这场师徒二人的对决,甚至高下难辨得不像师徒。 至于塔矢亮的青梅竹马这个身份,反倒仅仅只是一个最不重要的注脚了。 走出网络、步入现实的网络棋神,棋力出奇高超的天才未成年少女。 如此匪夷所思的设定,却货真价实地降临在了这间普普通通的现实里。他们的到来,将为日本棋坛带来怎样的颠覆与变化呢? 一想到这里,天野主编便因兴奋与恐惧而微微战栗。 少顷,对局结束。 双方开始数子,进藤光一目负。直到此时,才响起房间中观战众人的叹息。“太可惜了……”,“明明很接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下成这样啊?”。 光一边收拾棋子,一边头疼地扬起脑袋:“啊啊,我就知道……果然在那个地方算错了,损失了三目。” 佐为的纸扇点在棋盘一角,笑眯眯的:“那个地方如果小光只是很普通地粘起来,我就无计可施了哟。” “可是这种形状我最讨厌了嘛……” “官子不是可以任性的地方吧?”旁观的塔矢亮却有不同观点。他捻起一颗棋子,在盘面上顺势摆了起来,“你看,你在这里虎了一手,看上去漂亮但是到底还是虚了,这才给了佐为先生可乘之机。” “啊啊啊你才没资格说我任性吧!明明你才是特别看重棋形的那个!”进藤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头一看才忽然反应过来,顿时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咦,塔矢你怎么会在这里?” 塔矢亮手臂里挎着西装外套,在众人面前,他只是微微一笑:“知道今天有你和佐为先生的正式对局,所以那边结束后,就过来看看了。佐为先生,恭喜你以第一位的成绩出线。” 第109章 佐为肉眼可见地开心,如果他有狗尾巴,此刻必定已经轻快地摇晃起来。“嘿嘿,谢谢亮君。” “那我呢?”进藤光不爽地追问。 “欸?” “你就没有什么要祝贺我的吗?明明我也是一路连赢到今天之前啊!” 眼见进藤一脸不满地提出诉求,塔矢亮压力山大,更不要说他本就心里有鬼,因而面对忽然凑近的进藤光,心脏简直在慌乱中忽然加速。 少年的心情总是这样的。即使是塔矢亮,从不涉足棋秤之外的塔矢亮,心脏亦能如一颗篮球,怦怦作响。 “啊,不是,就,只是想等进藤你正式通过之后再祝贺的,提前好像对其他选手不太尊敬,那个,所以……” 岂料,进藤光的思路却完全拐向了另一个方向:“哈?所以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吗?考试都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欸!” “欸?我不是这个意思——” 盯—— 面对塔矢亮略显无措的解释,进藤光微微眯起眼睛,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 “我说你啊,塔矢,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你这家伙,比起我,果然就是更认可佐为吧!” ……什么? “等等,进藤,这是什么意思?!” 哼。进藤光起身拎包,转头就走。 “进藤?!喂,进藤?!——” 第63章 决意 63. 十月,踩着神无月的尾巴,职业棋士资格考试落下帷幕。藤原佐为、进藤光、越智康介登堂入室,正式成为职业棋士。 入段仪式前,佐为与光去了一次因岛。 去的路上,佐为刚开始颇兴奋,越接近目的地,便越沉默。本因坊秀策纪念馆便建在虎次郎出生地,至今仍保存有许多当年旧物。光曾经来过太多次,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胸,佐为却是第一次踏足此处——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们供奉着的、虎次郎生前的旧物。 秀策之墓便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佐为说,虎次郎最喜欢紫色的桔梗;然而十月的季节夏桔梗早已凋零,于是他们买来形貌相似的百合,扎上丝带,放在墓碑前。 这也是佐为第一次触碰虎次郎的墓碑,以这副血肉之躯。 在这之前,哪怕想要触碰一块墓碑,都只是鬼魂的奢望。 直到此刻,再世为人的实感、再世执棋的实感才化作沉甸甸的重量,落在佐为指尖。而他抚摸着秀策的名字,潸然落泪。 平成13年,一月。 大雪覆满东京。 新初段联赛,进藤光七目胜坐间王座。 然而如此惊人的大胜,在塔矢名人与藤原佐为的对局面前,亦显失色:塔矢名人亲自指名了新初段联赛的对象,而身为高龄新人的藤原佐为,赛前竟主动提出,希望塔矢老师能够不必贴目—— 这是新初段联赛的规定,高位棋手贴目对阵新人,对新人以资勉励。 但规定便是规定,不可能因为一个特例打破。 于是,藤原佐为竟主动背负了七目半的贴目,为此奇招百出,异彩纷呈。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赛后,光将棋谱整理下来,以【sai】的账号发布在网络围棋论坛上,代替不会打字的sai发表了一封公告信,这才引起线上线下棋坛的双重地震。 曾经战胜过塔矢名人的网络棋神sai,竟然是今年的新初段(甚至还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如此劲爆的事实瞬间引爆了话题度。千万论坛网友刷版议论,无数报社记者追在佐为身后求一场采访,佐为却只参与棋评,而将其他的个人专访一一婉拒: “棋士,只要拿棋局说话,这就够了。现在的我只想专心准备比赛,其余的事情,就等以后有余裕了再说吧。” 记者不甘心地垂死挣扎:“您指的‘有余裕’又是什么时候呢?弈道永无止境,难道您永远都不接受采访吗?” 对此,这位紫发紫眸的长发青年只是以扇掩面,俏皮一笑:“哎呀……那不如我就借用一下亮君的说法,‘等到什么时候有哪一项头衔赛不必再从预选赛打起吧’。” 如此豪愿,放在任何其他新人身上,恐怕都会被人诟病不知天高地厚;然而这是能够与名人打得有来有回的sai,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才耽搁至今方得入段——再配上那副典雅斯文的俊美风姿,任谁听了都要落下同情泪。于是记者们只得饮恨铩羽而归,日夜烧高香,祈祷这位神秘高人早日打入循环圈,摘它一两个头衔。与此同时,想尽一切办法,从他身边人那里,掘地三尺地挖掘一切信息。 而第一受害人,就是进藤光本人。 作为棋界少见的女生、本届另一位重磅八卦中心角色、塔矢亮亲口认证的青梅竹马以及追赶的对象、以及藤原佐为门下官方唯一指定亲传弟子,进藤光作为新科棋手的日常是这样的:去棋院,被棋院的老师拉住询问佐为的近况,下棋,被对手感叹为‘不愧是sai的弟子’,吃饭,下午复盘,被记者追着八卦佐为和亮,熟练甩掉记者,搭乘电车去围棋会所找塔矢,被会所老大叔们调侃‘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半点女孩样’,最后忍不住又跟塔矢拌嘴起来,一整天的不爽顺势发泄而出: “那些记者算是怎么回事嘛!天天追着我问佐为佐为的,真是的,佐为都说了不想接受采访了啊!佐为那家伙这么低调,我怎么可能拆他的台嘛?” 第110章 “塔矢你知道吗,竟然还有女记者跟我打听佐为有没有结婚或者交往对象哦?!呜哇,热情的程度真是吓死人了——” “搞什么啊,我明明有自己的名字,不叫‘塔矢君的青梅竹马’啊!那群人天天塔矢这塔矢那的,啊啊真是烦死了……” “总有一天我会摘下头衔,然后让大家对塔矢的称呼变成‘我进藤光的青梅竹马’!” 闻言,会所内的小老师过激粉就有意见了。 “喂喂,进藤你啊,小孩子家家的别不知天高地厚了好吗?就算你棋勉勉强强下得还不错,头衔又岂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相比之下,小老师可是已经打进了循环圈啊,进度可比你快多了!” 岂料,此言一出,立刻坚决反驳的竟是塔矢亮本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北岛先生!先不说迄今为止我对上进藤仍然输多赢少,单论头衔,以进藤的实力,打入七大头衔的循环圈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更何况,进藤很有可能比我更早拿到头衔,不,应该说甚至可能比佐为老师都要更早拿到头衔才对。” ?!众人大出意料。 亮于是补充道:“现役的女子选手里,我不认为有任何选手可以阻止进藤拿到女流三大头衔。” 呃……?! 不要说其他人了,连进藤光本人也才刚刚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可以参加女流头衔赛的。 塔矢亮这话说得不错:正是因为女棋士们大多处于相对弱势状态,为了扶植女选手们,自上世纪下半叶开始才创立了女子三大头衔赛:女流本因坊,女流棋圣,以及女流名人。 进藤光少年天才,曾在22岁之龄便成为年轻一代中第一位获得本因坊挑战权的棋士;哪怕放眼世界棋坛,亦属一流。如斯实力,想要在女子比赛中获得一二优胜,实非难事。然而…… “……其实我不是很想参加女子比赛啦。”进藤摸着后脑勺,露出了有些尴尬、又有些困扰的表情。 亮不懂就问:“为什么?” 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好意思跟女生抢名额? 这话可不能说,因此光只好表示:“啊哈哈哈,就,我只是想集中精力打好主要的几场头衔赛啦!尤其是现在塔矢进了循环圈,佐为估计也会进,而且佐为在本因坊战一定会特别认真的,我可不能偷懒啊……” “什么?!”周围的大叔们这回是真的惊讶了,“进藤你——你原来是认真想要摘得头衔的吗?!” ……这算什么啊! 见到他们如此惊讶的表情,进藤光反而不爽了起来:“哈?难道你们之前都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吗?” “哎呀,这、这个,因为之前光是能打入循环圈的女棋士就寥寥无几,更不要说摘得头衔了……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哪。” “所以,你们就对我如此没有信心?”光皱着眉环顾一周,四顾望去,全是大叔们尴尬又不好意思的老脸。“你呢,塔矢?” 塔矢亮凛然正色,只有短短四个字:“来吧,进藤。” 进藤光这才感到些微被抚平了内心的褶皱,如沐醺醺然的温热蒸汽。 哼,这还差不多。 “塔矢,你可要在循环圈乖乖呆好,等我过来,别一不小心掉出去了哦。”这样说着,她同时下定了决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不看好,那我就一定会向你们证明。”进藤光推开棋桌站起,随手捞起自己的书包,对众人坚定宣告,“我会参加女流本因坊赛,取得优胜。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我迟早会成为真正的本因坊——” 话说到这里,光情不自禁地一晃神,如视幻梦烛光。 ……希望那一天到来之时,是由我亲手从佐为手中接过这个头衔啊。 第64章 七月 64. 七月,在奈良。 佐为与亮来到关西,担任业余棋赛总决赛解说。平成13年业余围棋锦标赛总决赛会场设在奈良的春日大社,为吸引更多观众观看比赛转播,请来的解说正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塔矢亮二段与藤原佐为初段。 要问为什么是这个组合,和这项比赛的定位多少也有关:为了培养业余爱好者的兴趣,也为了吸引新人进入,主办方可谓煞费苦心,解说人员的颜值正可谓是重要的考量因素。顺便一提,进藤光初段原本也在受邀之列,然而由于同时打男子和女子的头衔赛,赛程过满,不得不遗憾婉拒。 大盘解说,对于平日神经紧绷的职业棋士而言,无异于度假一般的休闲活动。 解说工作完成后,活动负责人佐仓老师招待他们在奈良游玩。望着佐为兴致勃勃地试图用仙贝喂鹿、却被鹿群追得四处逃跑的样子,即使是塔矢亮,也忍俊不禁。 相处时间长了之后,他才明白为什么光会对自己的老师如此亲近。 归根到底,佐为老师虽然棋艺超群,性格却单纯得与小孩子无疑。光私底下说,有时候会忍不住把佐为当成狗狗(?)来照顾,如今亮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意。棋盘之内,佐为是高山仰止;棋盘之外,佐为却只有一片赤子之心,甚至因为接触社会太少,令人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被拐卖。对其他人来说,藤原佐为是网络棋圣;可是对于进藤而言,佐为老师首先先是她的亲人,然后才是一名棋士。或许是因为在世的亲人只剩了光一个吧,佐为老师对光时常有种老父亲一般的心情(明明只有这个年纪而已,明明佐为老师也还年轻!),并且自知晓亮对光的心意以来,全心全意地支持着亮这份坎坷的初恋。面对这样的藤原佐为,亮也不由得为当初曾经嫉妒过佐为的事感到惭愧不已。 第111章 “呜哇啊啊啊,别笑了啊亮君,快点来救救我啊qaq!”佐为眼泪汪汪的呼救把他重新唤回神智。 塔矢亮连忙放下手中的手提包,和吓了一跳的佐仓老师一起,把佐为从奈良鹿霸之间解救出来。简直像是挽救了失足少女一般,终于得救的藤原佐为浑身狼狈,心有余悸地端坐在廊下,很不好意思地道谢:“真是失礼了,我不太擅长应对小动物这些……” 奈良本地人佐仓老师反而哈哈大笑:“藤原老师别见怪!我们本地的鹿是这样的,被养得脾气很大呢。哎呀不过真没想到,藤原老师原来是喜欢跟鹿玩耍的类型啊……” “这个,嗯,因为我从前因为身体的原因,只能在很狭小的空间里活动,所以对外面的世界就一直很好奇。”佐为一脸自惭形秽,以扇掩面,“果然是我太没见过世面了……” “不不,怎么会!您能玩得高兴,我们也与有荣焉!” 亮也连忙出言安慰:“佐为先生只是以前身体不好出门少罢了,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四处旅行的。实在不行让进藤带您多出去转转——”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一直这样缠着小光啊。”闻言,佐为愁眉苦脸地叹息,还伸出手来比划,“小光小时候,还只有这么点高的时候,就被我缠着下棋。现在小光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独立的人生了……” 噢噢噢噢—— 嗅到八卦的气息,佐仓老师立刻精神了:“您说起的,是您的弟子进藤光初段吗?” “是啊。” “啊啊,进藤选手,真是惊人啊——!日本棋坛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强的女子选手吧?目前已经多少连胜了来着?跟藤原老师相比,谁的连胜场次更多一些?” 一提到光,佐为就眼睛亮了,满面自豪:“那肯定是小光啦!我可是在新初段就输给塔矢老师了呢!” “这、这也不算吧,毕竟是藤原老师主动背负了这么多的贴目啊,况且最后胜负也只在毫厘之间!”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光连胜就是连胜啊。” “今天进藤选手是什么对局来着?北斗杯预选赛吗?” “今天已经是决赛了。”塔矢亮作答,“会根据决赛的结果,选出两名选手,参加北斗杯。” “哎呀!这么说起来,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塔矢君!你已经因为优秀的成绩,内定成为北斗杯的参赛选手了吧?” 提起此事,塔矢亮反而摇头:“佐仓老师,我只是入段时间早一些,所以才惭愧拥有了内定的名额。真论实力,应该获得这个资格的人明明另有其人。自认识她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追逐进藤的脚步,好不容易接近了一些,却反而是我获得了更优先的资格……” 说着,他再度垂首,摇了摇头。 佐仓听得惊疑不定:“亮君已经非常厉害了啊!进藤选手,真的有亮君说的这么厉害吗?虽然我知道她也是一路连赢接近三十局了,可是亮君你对她这么高的评价,还是令人有点难以置信……” “佐仓老师,我是小学六年级那一年认识进藤的。自打那时起,认真的对局中,我还没有赢过进藤一次。偶尔的胜利,也只是随意的私局里,进藤自己一不小心疏忽而已。”塔矢亮说得认真,“很不可思议吧?那时候的我,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然而,她来到了我的身边,对我来说就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对手,没有什么比她更值得珍惜的。一想到进藤如今已经入段,我可以跟她正式交手,一较高下,我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哈……”佐仓听得一愣一愣的,“塔矢君……” “嗯?” 佐仓掏出手帕,一个劲地擦汗:“啊,就,塔矢君真的,非常在意进藤选手呢……!” 亮这才如梦初醒,难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来:“让您见笑了,佐仓老师。” 佐为在旁边喝茶吃瓜,用袖子遮住一张心领神会的笑脸,悠闲快乐地帮腔:“毕竟,小光是亮君希望能够一辈子下棋下到老的对象,对吧?” 佐仓老师去买饮料了。 廊下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佐为问:“不过,实际上啊,亮君是个什么打算呢?” “您是指什么打算?” “就是小光的事情啦!亮君不要装傻哦,装傻不是好孩子的行为~” 对此,亮放下茶杯,郑重地迎上他的眼睛。那神情,如海上明月,旭日山间,光芒是熹微柔亮,底色却是山海不移。 “佐为先生,我想过了。” “如果进藤想要的是能够对弈终生的对象,那么不管过去她喜欢的是谁,最后留在她身边的一定会是我。” “唯有这份执着,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只是,若我在正式对局中尚且无法击败进藤,我便没有资格对她说这样的话。所以,我要在公开正式对局中赢过她,至少一次——” “——在那之前,我不愿这份感情,为她带来任何困扰。” 佐为因而轻柔地感叹:“亮君……真是温柔啊。” “啊不、不是,您谬赞了佐为先生!我也只是很自私地想要霸占进藤的注意力而已,所以……” 佐为反而露出慈爱的笑容:“即使是圣人,也会有私心。更何况亮君,喜欢这种感情,本来就不是那么无私的东西哟。” 第112章 塔矢亮不说话了,微微泛红的脸庞隐没在墨绿色的发丝里。 只有这种时候,他难得显露出的害羞与忐忑,才能够令人想起——无论平日有多么少年老成,无论在棋坛有多么为人称道,其实亮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而已。 青春啊。 凝视着远方的青绿树梢,藤原佐为温言道:“亮君,你知道吗,其实过去的时候,我曾经嫉妒过小光。” “……?!佐为先生嫉妒进藤吗?!为什么?!” “因为小光能有一具正常的身体,可以正常跟所有人下棋啊。” “……” “但是啊,亮君。即使是怀有这种心情的我,在看见后来小光伤心的样子之后,还是后悔了。我从不希望小光因我而伤心,更加从未希望她为此放弃下棋。即使上天告诉我,我的使命就是将围棋传承给小光,我也死而无憾。因为小光是对我来说最珍惜的家人,所以,即使曾经有过难过,有过不开心,最终也会遵从于自己真正的本心——这份心情,对亮君来说也是一样的吧。所以,不要担心你的这份心情会成为小光的负担,不要因此止步不前。亮君,我觉得甚至恰恰相反:你才是小光前进的动力啊。” “佐为先生……”塔矢亮动容。 “而且啊,虽说你们两个都是棋手,可是生活中总有棋局以外的事情,偶尔也要去过过其他的生活,才可能有进展吧?”藤原佐为一脸为小辈伤脑筋的表情,魔法一般地从袖中掏出两张门票,递给亮。 “这是……?” “下个月京都花火大会的门票,”佐为朝他眨眨眼,顺便用小扇子敲了敲塔矢亮的脑门,仿佛试图敲开一颗笨蛋木鱼,“真是的,约小光去看啦!” 第65章 花火 65. 放眼低段棋士,没有人比进藤光的日程安排得更满。 这位被媒体夸张地成为“天才美少女”云云的年轻棋手,虽然仅仅只是国中生的年纪,每日的日程却已堪称996: 除却同届所有棋手都要参加的大手合、头衔预选赛、北斗杯选拔赛等等,她还要参加女选手限定的女流头衔战(整整多出三大头衔!)等等。除此之外,光还轮番参加塔矢名人和森下老师两家的研习会,偶尔去九星会,剩余时间则统统被复盘学习占据。 可以说,在年轻一辈的低段棋士中,鲜有人能够比进藤光更忙碌。 正因为如此,直到八月,塔矢亮才约到光一起去参加京都的商业对局邀请,顺便逛一逛晚上的庙会与花火大会。 顺便一说,身为(千年前的)京都本地人士的佐为,在听说这一行后,十分“恰好”地表示自己要去其他老师家参加为期一周的研习会,“恰好”不在家,让小光出去“好好玩”,“千万别急着回东京”。 对此,进藤光十分狐疑。 甚至在去京都的jr列车上,还在跟亮抱怨:“佐为那家伙,忘了他上次用微波炉转鸡蛋转炸了的事情吗?真是的,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吗,非要把我赶出家门是怎样啊?” 自从佐为肉身重生回来,光就有一种深深的、当了老妈子的错觉,总是忍不住担心这担心那。藤原佐为的当代常识白痴属性对此助力不小。 而素有口德的好孩子塔矢亮,兼被助攻对象,唯有汗颜微笑:“佐为先生,可能只是因为能去成泽老师家里彻夜对弈,有些太兴奋了吧。” “话虽如此……” “况且,成泽老师那里,他的弟子们也会在。进藤你不用担心没人照顾佐为先生吧。” 对哦! “伊角学长也会在哦!好像前两天已经从中国交流回来了呢!”进藤光一敲掌心,垂死病中惊坐起了。伊角慎一郎正是成泽老师的得意门生,去年考试失利后,同前世一样前往中国学习,归来之后,便脱胎换骨。伊角学长性格沉稳又温柔,很会照顾人,跟佐为一定很合得来,一想到此处,光便突然安心了。 要论围棋活动,自幼浸润棋界的塔矢亮,自然更加应对娴熟;可是要论祭典和花火大会,却绝对是进藤光更胜一筹。 事实上,这最多只能算亮第二次参加类似活动——上一次还只是叶濑中学的学院祭。 为此,在来之前,他提前询问了多位同门师兄相关经验(并没少被绪方揶揄),认真记下了诸多事项,甚至上网查询了相关攻略(很遗憾,无甚信息)。怀着人生第一次(近似)约会的忐忑与郑重,亮穿上精心准备的浴衣,在人来人往的祭典门口等待自己的青梅竹马——结果进藤光到时,两人都吃了一惊: “塔矢,你穿得这么隆重的吗……?!” “进藤你才是,为什么穿着便装?!” 进藤光人都懵了,“因为只是逛逛庙会啊,我就随便穿了件衣服出门了。塔矢你又是怎么回事,穿这么正式的和服的吗?” “……庙会祭典一类的,难道不是应该要这么穿的吗?” “怎么会!这种场合,本来就是休闲娱乐,怎么穿都可以的啊。你看周围的人?”进藤光示意他看周围的路人,然后忽然恍然大悟,得意洋洋地笑了,“啊,我知道了!其实塔矢你是第一次参加夏日祭典对不对?我就知道,什么都不懂这件事都写在你脸上了啊!” “…………不可以吗?” “哎呀,那我也没有这么说嘛!”欣赏够了塔矢亮难得的窘迫与无措,进藤光终于志得意满地放过了他,十分顺溜地拉起他的手,“好啦塔矢,既然你是第一次来,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带你玩玩吧!放心,从小我就是一把好手,绝对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 第113章 ——?! 被握住手的那一刻,塔矢亮的心脏几乎骤停。 像一个牵线木偶一般,他呆呆地任由光拉着他往里走,害羞的热度滚沸着冲上脑门——刹那间几乎忘记了,这里还是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的闹市。 套圈、猜谜、捞金鱼,几项活动下来,进藤光如是评价:“塔矢你这家伙,是真的没有童年吧?!” 已经捞坏了10张纸渔网的亮,对此却充耳不闻,只是攒着那副英挺漂亮的眉眼,带着一副竞技体育运动员特有的不服输的神情,认真地盯着水面下游动的金鱼。 真的是……也太容易认真了吧这家伙? 进藤光叹了口气:“真受不了,让你看看正确的操作该是怎样吧!” 说着,她从亮手中劈手夺过渔网,刷刷刷地几下,手起网落的功夫,三条胖胖的小金鱼已经被光捞进了小缸里。 “进藤……你是怎么做到的?”亮都看愣了,眨着眼睛,盯着她的鱼缸看。塔矢这家伙,只有这种时候,这种呆呆的样子才会像个未成年人的样子啊——真是的,要是平时也能有这么可爱该多好?进藤光一阵腹诽,同时虚荣心直接高度膨胀,犹如一锅刚出炉的焦糖爆米花。 “哼哼,这你就不懂了吧?”光一脸得意,谆谆教诲,挥舞着手里的小鱼网,“这种网是很薄的和纸做的啊,你越是用力,越容易破。得用手腕的力气,轻轻的,找好角度用巧劲,然后把金鱼逼到盆边缘的地方,这样才能捞得上来……” 塔矢亮蹙眉:“有这么容易吗?进藤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小时候玩的多了,就会了嘛!你是从来没练过,才会这样。”进藤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亮倒是释然许多,放下纸网,摇摇头:“哪里有空练?没关系,这样也可以。” 他放下得太快,进藤光反而泄气。 “塔矢你这家伙真没劲——对围棋以外的事情,真是完全不在乎啊?” “啊,不然呢?”塔矢亮侧过头来看她,一脸自然而然地疑惑反问,“进藤你不也是这样吗?” 啊……怎么说呢………… 真是塔矢才说得出来的话啊。 要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前往花火大会的空地的一路上,进藤光苦思冥想,整理了好一会儿思路。在认识塔矢亮的那么多年间,围棋对于他们而言已是空气与水,如同呼吸一般离不开。然而,然而—— “打个比方说啊,塔矢,假如我下棋下得很烂,你是根本就不会关心我这个人的吧?” “怎么可能?进藤你怎么可能下得很烂?”塔矢亮第一时间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 “首先要否认的地方是这里吗?!不对吧你!” 亮更是一脸理所应当,态度坚决:“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吧,我们认识的时候,进藤你已经下得非常好了啊……” “……所以我是说如果啦如果!如果我下的很烂的话,你肯定立刻就会觉得很无趣,然后把我抛诸脑后了吧?” 亮愣了一愣,条件反射地想要否认,却又止住,忍不住陷入理性的思索:“不是,但是……唔,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我们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不是吗?” “喂喂,你还真敢说啊……!”虽然是实情,但进藤光仍然觉得槽多无口,“但是我啊,并不是因为塔矢你棋下得好,才想要跟你下棋的。” 这是意想不到的信息,因而塔矢亮立时惊讶地睁大眼睛,若他是什么猫科动物,此刻必然尾巴和耳朵都警惕地高高立起了。 “为什么不是因为这个?”他立刻追问。 “为什么非要是因为你下棋下得好才跟你玩啊?”进藤光反问,“如果啊,只因为下棋下的好才跟你玩,哪天觉得你下得不好了,就立刻抛弃,那我成什么人了?渣男吗?” 塔矢亮语塞。 “拜托,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塔矢你是谁,怎么可能知道你下的是好是坏?”光都无语了,“而且,会所里那么多人,谁会知道你竟然是名人的儿子啊?” 确实。无法反驳。 虽然亮在围棋界姑且是个小名人,即使小学时尚未入段,认识他的人也不少;然而,那时的进藤是一个跟围棋界几乎毫无交集的存在,仿佛来自另一个次元,明明那么强却又那么毫不相关。正因为如此,亮无法厚颜说出自己的知名度一类的话语,事实就是这样鲜明地摆在眼前:那时的自己竟然有眼不识比自己强了那么多的进藤,进藤又为什么会知晓自己的身份? 可是,既然如此—— “那进藤你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比我强那么多,却认定了我一个,还一直找我对弈? 对此,进藤光表示: “唔,最开始是因为,整个会所里只有你一个小孩子,其他全都是大叔什么的,我才不要呢。不过后面嘛,就……” “后面就?”亮紧迫追问。 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热爱啊。 这份执着与认真,哪怕那时只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上心的小学生的我,也不自觉被你的光芒所吸引。 这样的你,比任何人都令我震慑向往。 周围一片惊喜的呼声。 红的蓝的绿的白的,五色炽亮的光点,如星如萤。怦然的花火忽然在他们头顶绽放,这是人生的花火,光芒粲然,闪烁耀目。 第114章 那光芒倒映在鸭川河水之上,平安时代如此,平成之年亦然。 总有一些东西,可以跨越千年古今。 “塔矢老师有一天这样说过的吧,他说啊,塔矢你小时候一直就拥有的,唯有两项能力。” “一项是比任何人都喜欢下棋的能力,另一项是比任何人都要努力的能力。” “说到底,怎么可能有人第一眼就知道,对方之后能不能下得很好?可是塔矢,棋是我们自己下出来的,只有继续不停地往前走,才能知道自己最终能抵达多高的高处。中间一定会有很多困难吧,很多想要放弃的时刻;可是塔矢你啊,我想,一定是那种无论如何,都想要坚持下去的人吧。” 烟花照亮进藤的面容,令她脸上的笑容,在夏夜中显出露珠一般的梦幻。 鲜有这样的时刻,令平日里大大咧咧、仿佛男孩子一般的光,露出这样的怀想、悲伤与温柔。 “可是,你也是一样的吧,进藤。”塔矢亮不禁出口。 无论是谁,都会被她这样的神情打动的:曾经受过伤、曾经痛苦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只要看过这样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明白,眼前之人,同样拥有无与伦比的热爱。 亮问道:“你也不会放弃的,不是吗?” 进藤光却笑了,笑容释然:“啊啊。不过,我和塔矢的心情,大概还有一些不同吧。” “哪里不同?”塔矢亮愣了一下,即刻追问。 “唔,你要这么问我也……” “进藤!告诉我!” “啊啊果然,塔矢你这人,最令人中意的就是这种地方,最麻烦的也是这种地方啊。” “什、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喂,进藤——?!” 被自己心仪的对象说了这种话,无论是谁都无法等闲视之吧,更不要说亮在涉及光的事情上,一向容易执着过头钻牛角尖。 然而,进藤光却只是拍了拍衣袖,以一种熟练过头的狡猾与俏皮,笑容如金鱼纱尾拂过,转瞬即离。 “唔,如果下个月的手合塔矢你能赢我,那么,到时候就告诉你,怎么样?” 第66章 爱之为物 66. 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喜欢围棋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十二岁出头的年纪,进藤光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从前对足球,最多只能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五岁出头的年纪,进藤光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下棋;佐为离开的时候,他第一次知晓爱与痛的并行。 到重返十几岁的时候,光已经足够明白热爱的含义。 然而,喜欢一个人,与喜欢下棋,又是否是同一种心情? 被记者们第一次问到和青梅竹马塔矢亮的“感情生活”的时候,进藤光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莫名其妙;被问到第二次的时候,进藤光气个半死,恨不得把一沓棋谱甩记者脸上;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光都有些气累了、气不动了,更何况这次问起的人,竟然是奈濑。 那个奈濑欸! “为什么连你都这样问啊?”这可是比起约会更喜欢下棋的奈濑啊,院生中极少数的美女,考了好多次也没放弃的奈濑。自从变成女孩子以来,进藤光饱受变成佐为和亮的挂件之苦,本以为奈濑是最能理解自己的人,却没想到奈濑也这么问。 然而,奈濑明日美只是笑眯眯地回答:“哎呀,事先说明,我可是完全支持进藤你狠狠打那些记者的脸的哦,非常期待你正式击败塔矢君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是,围棋可是两个人才能下的,你也不能怪我八卦一下嘛!” 围棋是两个人才能下的,此言不虚,可是…… “我们就不能每天只是在一起下棋吗,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应该谈恋爱啊?每天下棋直到变成老爷爷,这不也很好吗?”进藤光大为苦恼。 奈濑听后却笑得直不起腰。“进藤你……只有这种时候才有你还是个天真的小孩子的感觉啊!” “……什么嘛你这算是!” “抱歉抱歉,哎呀,可是就算进藤你这么想,外人也不会改变对你们的看法的啊。毕竟,谁都知道你们两个是青梅竹马,而且特别亲密——你们现在十几岁还好,要是到了更大一点的时候,会更麻烦的哦。如果大晚上的在同一个房间里单独复盘,被媒体拍到的话,搞不好会上头版头条的欸。” “…………不是吧!” “而且啊,我就是好奇哦,进藤你,对塔矢君就一点喜欢都没有吗?毕竟塔矢君确实是真的很帅气啊,而且你们还从小就认识了。” 闻言,进藤光却露出了……又气恼又憋闷又微妙的表情,憋得自己脸都红了。“你指的是哪种喜欢?” “咦……就是恋爱意味上的喜欢?” “我又没有恋爱过,我怎么知道啊!最、最多也就只是想跟这个家伙一直下棋下到老的程度而已吧!” “欸?欸?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奈濑!” “哎呀,不是,真是很少见到棋盘以外的进藤露出这么可爱的样子啊wwww”奈濑补充,“光看进藤你的棋,还以为你是什么成熟得不得了的头衔持有者呢——原来你也会害羞啊?” “这、这算什么啊?!” 第115章 “是夸奖哦www” “所、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是我说,进藤,你这不是超喜欢的吗? 然而,如果这么说了的话,对方一定会像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地羞愤逃跑的。于是,奈濑只是谆谆教诲地提出:“如果进藤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的话,其实想要知道,也很简单,只要对自己提几个问题就好了嘛。” “比如?” “比如……问题一,你觉得塔矢帅吗?” 帅死了啊。棋盘上的塔矢,那种全神贯注得可怕的状态,有种压倒性的魅力,成年后的塔矢尤其如此。 然而,进藤光打死也不愿如此直白地承认,因此只是欲盖弥彰地扭开了脸:“就那样……也就还、还行吧。” “所以说就是可以接受咯?”奈濑追问。 “……如果不能接受的话,每天看见同一张脸也会很难受吧喂。” “问题二,你能接受和对方亲密接触吗?” 进藤光满脸通红:“什、什么亲密接触啊?!” 奈濑却十分淡定无比、熟视无睹地一个一个抛出名词:“牵手啊、拥抱啊、接吻啊、还有别的之类的?”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别说了!” “怎么了?” 光是想一想心脏就会狂跳了,一旦往深处想那个画面,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涌上脸去,害臊得根本不敢抬头。 进藤光抱着自己的脑袋,表示:“对我心脏不好啊!” 奈濑却更熟练地解读了她的行为:“那就是不讨厌咯?” “……你别说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能接受塔矢和别人交往吗?” 进藤光整个人脑子空白了一秒:“啊?” 奈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然而光只是一脸茫然,脑子空白:“啊,不是,比起接受不接受,我完全想象不出塔矢那家伙和人交往的样子……?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奈濑哭笑不得:“什么啊,你们也就是国中生的年纪吧,开始有交往对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进藤光一脸理所应当地表示:“话虽如此,但塔矢那家伙是个满脑子只有下棋的大棋痴啊,根本不会想到恋爱这种事,怎么会跟女生交往呢?” “……你不要管为什么啦!总之,塔矢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并跟对方约会了!” “好吧,然后?” “你能接受吗?” “唔,只要不影响塔矢跟我平时对局复盘的时间,就无所谓吧。” “哎呀,但是怎么可能没有影响呢?不管再怎么样喜欢围棋,恋人好歹是真心喜欢的对象,总得花时间陪对方一起约会的啊——换个说法,如果塔矢天天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比跟自己的恋人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岂不是很对不起女朋友?” 进藤光立刻抗议:“可是我跟塔矢在一起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下棋而已啊!” “那又怎么样呢?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有限的。我说你啊,进藤,你也不能期待塔矢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你一个人身上吧?” “……………………” 无法反驳的进藤光,肉眼可见的,逐渐变成一颗气鼓鼓的包子。 奈濑伸出手来,戳戳她圆鼓鼓的脸颊:“你看,果然进藤你其实是受不了的吧?” “如果、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的话,绝对就是塔矢自己不好!”进藤光很小声地、虚张声势地嘟囔,“如果处理不好下棋和女朋友的关系,最开始就不该交往啊!” “你是指处理不好【你】和女朋友的关系是吧。” “喂!” “我说错了吗?”奈濑有恃无恐地微笑,如一只狡慧的猫,“再问你一遍,进藤,你愿意把参与塔矢亮的人生的资格,让给别人吗?” “……凭什么啊。”进藤光趴到桌上,把滚烫通红的脸藏进臂弯里,声音小小的,有点委屈的,却同样很执拗,“明明是我先认识塔矢的。明明一直以来被他追赶着、注视着的都是我。我才是他唯一的劲敌,唯一能够跟他下一辈子棋的人——凭什么,他要把这个唯一的位置,交给别人?” 绝对无法接受塔矢用那样执着的眼神注视另一个人。 无论是佐为、越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人。无论是棋士与否,无论是男士还是女士。 正是因为被塔矢那样期待着、注视着,自己才踏上了这条道路,事到如今,这份习以为常的惯性,已经成为呼吸一般的无法戒断的必需品。 唉,这孩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明明下棋的时候那么聪明,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反而会变成个小傻蛋呢? 奈濑明日美怜爱地抚摸着进藤光金色的刘海,以一种撸小狗的手法:“所以说啊,进藤,与其这样,你还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呢,你说呢?” 小狗脑袋动了动:“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带着神秘的笑容,奈濑明日美发出踌躇满志的指示:“那当然是,去把塔矢亮拿下啊!” 第67章 告白? 67. 进藤光要告白,句号。 不是问号,不是省略号,是一个大大的句号——一个既成的决定,由主人亲自拍板,放在心尖上的打算。 光不是那种憋得住事的孩子:恰恰相反,从小时候到现在,就算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就算已经活到了第二辈子,从sai的事情到自己的秘密,简直可以说是四处漏马脚,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藏头又露尾的小学生。更不要说还涉及塔矢亮,那便更加是心尖尖上在意得不得了的事——这事儿要是不办完,其他事简直做不下去,整颗心脏都要坐立不安,犹如火上炙烤,若撒上一把芝麻,连芝麻都会跟着跳。 第116章 总之,进藤光决定要向塔矢亮告白。一日男子汉终身男子汉,就算现在已经不是男子汉了,也还是当冲则冲! 问题是:要怎么做? 母胎单身至今,甚至还是前·直男,进藤光对此真是茫无头绪,一片混乱,大脑空白得比白痴还要白。所能想到的,全是那些老套的约会把戏,进藤有理由相信若是绪方老师在这里,恐怕听完都会笑掉大牙。 要送花吗?婚恋电视节目里的女主持谆谆教诲,没有女生能拒绝一捧红玫瑰!可塔矢不是女孩子,他恐怕也不会喜欢花——倒不是说花有什么不好,只是,这种行为就好像牛嚼牡丹。不,等等,也许把包裹花束用的报纸换成棋谱,塔矢会不会更喜欢一些? 哦等等,不对,自己现在是女生了,哪有女孩子给男生送花的,感觉自己血亏啊!就算要送,也得是塔矢给自己送吧,否则我岂不是输得很彻底? 不行不行。想想别的。 棋谱呢?死活题集?塔矢一定会喜欢——他那个棋痴,送这种东西永远是不出错的经典之选。然而……告白礼物送这个,岂不是跟普通朋友之间送的东西没两样? 是说,如果塔矢是女生,自己送塔矢死活题当告白礼物,会不会被打啊?奈濑绝对会揍这样的男朋友的吧?!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整嘛! 真麻烦,为什么偏偏是我变成女孩子——进藤光充满怨念地腹诽,若是变成女孩子的是塔矢,现在岂不是容易很多?只要把能赢过塔矢的其他人统统赶走,那样就可以了——反正,进藤光对于战胜其他同龄对手,有着充分的自信。 然而,感情的事情,又哪里仅仅是简单的胜负可言? 正是因为如此,光才苦恼得像只被毛线缠成一团的小狗,抓狂得差点连自己的尾巴都要找不到。 恰好路过的佐为,见她没在复盘,反而抱着脑袋抓狂,吓了一跳:“小光你在干嘛呢?” 头疼呢。 进藤光嘟囔着,忽然想到:“对了佐为!以前应该有人跟你告白过吧,而且数量不少?大家都是怎么告白的啊?” 啊? “我们那个年代,唔,那时候的女性都是写信比较多,情书嘛,比较含蓄,不过只要能把心里的所思所感传达到位,这就已经够了……” 对哦,还有写情书这一招! 佐为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了,攀着光的肩膀一个劲摇晃:“等等,小光你要写情书吗?!给谁写?!” 写信啊……要是写给塔矢的话,该给他写些什么呢? ‘我喜欢你’?轻浮。 ‘愛してます’?不对不对,又太无厘头。 ‘今夜的月色真美’?见鬼了,这又不是夏目漱石的课堂,他们也不是文人笔下纤细的男女。 还是说,干脆就写‘希望能跟你一起下棋下到变成老爷爷’——棋士的浪漫合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不是又太像约战书了一些? 话说回来,该对塔矢说些什么呢?认识了那么多年,有些想说的话早已说尽(毕竟几乎天天见面),有些想说的话却只能在梦中说出口。光将佐为的秘密托付给那个失去了自己的塔矢,然而眼前自己拥有的这个,却是树枝上一根全新而丰茂的分杈。 有些痛苦不必再领受,有些雨雪不必第二度去淋;何况进藤光心中总有私心,哪怕只有这个塔矢,也希望塔矢心里惦记着的那个是完完整整的自己,而不是佐为的替身。 更多的时候,进藤光望着那个墨绿色发丝、永远端坐在棋盘前的身影,只觉得见到了一根令人无比安心的锚。于是有些话不必说——只要他们仍在棋盘两端,世界便自成方圆。 盘外的一切便由此如沙丘散去,沧海桑田,连世事变幻都不重要了。 可现在她想要告白,必须告白,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告白! 俗话说的好,狭路相逢勇者胜,进藤光选手酷爱抢占先手,盼望着执黑先行的同时,能占个金角银边。然而,告白经验(以及被告白经验都)为零的进藤光选手,现下脑子的状态堪比草肚皮,一句话总结就是空空如也。 还没等光自己想好怎么做活呢,佐为急切的摇晃先把她唤回神智:“——光,小光!你有在听吗?!” “干嘛啊佐为,忽然这样晃人……” “回答我啦!你是打算写情书吗?!给谁?!” “到也没想好一定会写,但——” “什、什么?!”佐为大受打击,天崩地裂,“你真的要给人写情书?!你才几岁啊!不是,小光你不是说不打算跟喜欢的人告白吗?!为什么忽然又变了?!” “嘛,此一时彼一时了……” 铁血亮光cpf佐为呜呜哭泣:“小光大骗子!” “不至于吧喂?而且对方会不会回应我还是两说呢!” “我不听我不听,小光你把情书拿来,我是不会允许你送的!说到底小光本来也语文学的很差,明明不会写什么情书的啊!” “……我还没写呢喂。”进藤光面无表情,气得无语凝噎,“拜你所赐,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写情书这个念头,真是谢谢你啊佐为!” 结果,直到九月那一天,进藤光仍然没想好该怎么做,该怎么说。 进入职业棋坛以来第一场和塔矢亮的正式对局,便已经来临。 第117章 这一天,塔矢亮很早就到了棋院。 早上八点之前,所有对局都尚未开始,棋院人声寥寥,寂似静水。亮自三岁起便被父亲带来过此地,几乎可以称得上自幼在棋院长大,见过人声鼎沸时,也见过无人的黎明黄昏。在最早与最晚的时刻出现在此地的,都是一颗心无处安歇之人。亮还记得,幼年时的自己,曾经疑惑过那些大人们为何宁可在此枯坐,为什么不回家复盘,或是等待开局再来。 而如今,他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从小到大,他参加过的比赛大大小小,他面对过的对手名家不知凡几。甚至入段一年多,已经打败诸多高段棋士,打入循环圈,成为新浪潮的领头新锐。 然而,没有任何一场比赛,能够如今天的对局一般,令他如此郑重以待,心潮澎湃,乃至浑身颤抖。 接近八点半的时候,绪方精次在自动售卖机边寻到了他。 “哟,小亮,今天这么早?”绪方一惊之后,推推眼镜。 塔矢亮只是颔首示意:“绪方师兄。今天早上有对局,所以早一点过来静静心。” “我记得你今天的对局就是普通手合而已吧,应该不是头衔赛?” “嗯。” “哦?这就奇怪了,这是碰上了什么对手,能够让小亮你都感到如此棘手?”绪方从自动售卖机里取出一罐咖啡,颇有余裕地问自家小师弟,“仓田?还是说……” 塔矢亮静静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浑身气势却是凛然勃发。 “是进藤。” “难怪。”绪方精次笑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感想?” 期待,恐惧,不安,兴奋……太多的情绪奔涌在他的血液里,如混杂泼洒的颜料,如泼天的五色花火。对这一天,他期待了太久,以至于真正到来的时候,他的回答唯有: “浑身发抖……绪方先生,我正兴奋得浑身发抖。” 是真的,他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以至于手中的绿茶也跟着水面微微摇曳。然而,塔矢亮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按捺着此种激动,于是绪方精次只能看见他用力得泛白的手指关节,青色的血管,以及紧绷的筋脉,在宽大修长的手背上,起伏绵延如裸露的山川。 这是一双棋士的手。 亦是一名年轻男子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小师弟,已经从那个牙牙学语的奶团子,长成了一名芝兰玉树的年轻人。然而那副俊美端丽、温文尔雅的外表,全然无法掩饰亮骨子里强烈在执着与企图心。自数年前以来,他成长了太多,那尖锐的、迅猛的、毫不留情的成长,几乎刺穿大部分高段棋士的自尊。 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塔矢亮或许只差了一个头衔。 又或者是一段恋爱。 棋局临近开始的提示铃音响了起来,塔矢门下师兄弟二人都随之起身。 “走了。晚点见。”绪方正了正领带。 塔矢亮将杯中最后一口茶一饮而尽,扔掉纸杯。 今天是自己和进藤的第一次正式对局。而他的心中有一个决断,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若能赢下这局,今天,他就要向进藤告白。 第68章 两个人的游戏 68. 他在梦中看见藤花。他在梦中看见仓库里的旧棋盘。蒙尘的血迹。珠白的魂魄。还有洗刷东京的大雨,初遇塔矢那一天,围棋会所幽蓝的静光。 她在梦中看见光。如隧道的尽头,那光亮指引着她穿越死亡的洗礼,穿越一生两世,走出黑暗无边的蒙昧。然后她看见平安神宫的红,佐为的紫,塔矢的绿,朦胧的柔光如黎明…… 进藤光醒了。 通往棋院的列车恰好到站,她揉揉眼睛,下车出站。这是走过两辈子的路,就算睡眼朦胧,光也绝不会走错。 太过在意今天这一局的结果就是前一天晚上失眠,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还会在车上睡着。 好久违的梦啊。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详细地忆起前世。 尤其是记起十二岁那年初见的塔矢亮。 这岁月过得太快,快到自己几乎意识不到,他们竟已经认识多年,而塔矢亮也早已不是自己第一印象里那个梳着妹妹头的圆圆脸,带着对陌生人的疏离与友善,问自己几年级。 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即使未成年,也已是棋士中的年轻高手,新锐选手中的执牛耳者。 “等对局结束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开始前,进藤光对她的对手如是说。 而端坐在对面的塔矢亮紧抿着嘴唇,垂眸凝神,半句话都没有回,只是静静点头。一种风刀霜剑般的点头,仿佛下一秒,就能拔刀出鞘。 看啊,这就是塔矢亮:彬彬有礼、稳重端方只是他的表象。真正的亮在棋桌上寸土必争,寸目必究,毫不客气,毫无礼貌;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胜负欲、无所顾忌的高傲,恨不得把空气都扎破。他从小便是这样,年纪与棋艺越长,便越来越接近进藤光记忆里那个成年的塔矢。 两世的场景,就这样在眼前恍惚中交织重合。 为了一局棋,能够在恐惧中战栗,又能在战栗中兴奋,乃至浑身发抖。 进藤光再熟悉不过了,这种感觉——塔矢曾经经历过,自己也曾经历过。第一次真正与塔矢亮对局的时候,那雷鸣电闪的激荡,至今仍如春雷滚过后背,震撼着全身的神经。 第118章 而终于,这一世,他们再度走到了这里:自己再次成为了新初段,而塔矢亮已从那个被自己吊打的小学生,再度成长为头衔圈常客。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们高下互易,自己成为了被追逐的那个人;而佐为业已成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隔着第三个灵魂的距离。 再一次的,这里只剩下塔矢亮与进藤光。两个孤单的魂灵,两具因为黑白方圆而不再孤单的身体。 进藤光深吸一口气。 命运的巨力在耳边回响,无论多少次,都令光心潮澎湃。 神经末梢颤抖着,她打开棋盒,听见心脏激越的跳动,因期待而怦然鸣响。 “来吧,猜先。” 来吧,塔矢。 没什么可惊讶的,真的。她半点也不惊讶,因为上次也是如此:进藤光清楚地记得自己前世第一次在手合中碰见塔矢,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手,他们下得又急又迫,仿佛八百年没碰过棋子,又似人生中第一次走上棋桌。仿佛黑夜独行忽遇灯火,又似沙漠久渴突降甘霖。 一切都遵从天性、本能,于是那种迫不及待也溢于言表,无从掩饰。 面对彼此,他们向来宛若幼童,幼稚程度几乎比小学生还不如。 今天也一样。塔矢亮锐意进取,毫不犹豫,而进藤光回以不假思索,二人按下计时器的速度,几乎堪比读秒快棋。 然而这是什么样的棋! 记不清有多久,进藤光没有在棋局上如此兴奋、如此快乐:他终于成为了自己命定的那个对手,塔矢算得又快又准,每一子都坚定不移,且绝不打勺。而深深了解对方的自己,如果猜对塔矢的想法,心情便像中了□□;若是猜错了,则更是惊喜。 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就像小孩子拆一包混合口味的糖豆,每吃一颗,都有各式各样的甜甜的快乐。 哪怕因为对手绞尽脑汁的时分,那也是一种全情投入的挣扎:为了破开一颗核桃而咬牙切齿,牙和核桃只有一个能活——做死活大抵如此,一种硬碰硬的对撞,一场硬碰硬的零和博弈。大多数对局大抵也如此。 打劫则不是。 在进藤光学棋对弈十数年的历史上,他以打劫扭转过太多棋局,因为过于热爱打劫,甚至被媒体戏称“所有职业棋手命里注定要有的一劫”。 因为劫争是取舍。劫争是变化。劫争是来来回回拉扯,黑白双方的谈判,最后各取所取,或是暗度陈仓。 没有传统思路束缚、向来天马行空的进藤光,最最钟爱变化。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光,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中,竟有机会走出三劫循环。 棋盘之上,因为他们大开大合的厮杀,整个盘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左边至中腹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两团——只能称之为两团黑白拧在一起的死活纠缠占据了。胜负只在两口气之间,能落子的地方也仅剩两处: 若执白走在a点,则粘劫将局面变成白方后手劫,失了先手; 若走在b点,盘面却赫然将成三劫循环。 什么是三劫循环? 三劫相连,劫劫相生,周而复始,是为循环。这是十九路上永远不会结束的劫数,称得上罕见,正如他们的棋逢对手。后来在官方规则中,添加了禁全同规则,出现此例的情况便更屈指可数。 若是出现,则判为和棋。 在进藤光十数年的职业生涯中,赢过的棋数不胜数,输过的也不少,然而和棋,尚属第一回。当这道选择题放到自己面前时,一切的走向便仿佛命运冥冥之中的必然: 或许来到这一局棋面前,让自己面对如此的选择,也是神明的意志指引吧。和棋不分输赢高下,因此一局之后,要再加赛一局。一局之后又一局,恰似他们永不停步的人生之棋,向着神之一手攀登。 而在这样的选择面前,最后的决定甚至没有什么悬念。 “竟然是和棋……真少见啊。” 对局记录处的老师啧啧称奇地记录下结果,左看右看,活像见了什么稀世奇珍。两位当事人倒是平静,进藤光甚至一副挺高兴的模样,如一只吃饱喝足的、油光水滑的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跟塔矢的对局下成这样,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吧?”她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师反驳,“关注你们两位的对局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啊!” 塔矢亮这才中沉思中惊醒,有些抱歉地微笑,温和有礼的模样:“蒙您青眼了。” “哎呀哎呀,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们两个可是日本棋坛未来的期望呀!” 终于有人给她这样的评价,进藤光的心情同虚荣心一样快乐地膨胀开来,笑嘻嘻地拿手肘捅了捅自己的青梅竹马:“喂,塔矢,时间还早,我们要不要干脆在这里把复盘做了,再回去?” 棋院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和空棋盘。于是他们甩开其他人,自己找了个小房间,躲进自己的小世界。 复盘本是对思路与瑕疵的重现与探讨,这一局下得太快、太不假思索,最后复盘讨论花费的时间,反倒比正式对局更长。复到终局,最后一手,塔矢亮却忽然迟疑了起来。 “这里……” “怎么了?” “如果你没有做三劫循环,而是走了另一个点,会怎么样?” 第119章 这本是光觉得最理所应当的一手,他这样问,进藤光立刻就愣了一下。“可是自己粘劫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做?会变成后手劫啊?” 塔矢亮却蹙着眉头,紧盯着棋盘深忖着:“真的会失去先手吗?” “为什么不会?” “因为——” 亮一手一手在盘面上摆出。而伴随着他的落子,光的双眼逐渐睁大: 若白棋在a点粘劫,则黑方得先,不会放弃这样的优势,按正统双劫方式处理,双方各自在外寻找劫材。 然而黑棋的阵地并没有如此无懈可击:棋盘的右边,看似稳固的边地,其实却仍有空隙。 劫争进行到白热化,此时若白方在右边打吃,那么哪怕黑棋明知对方所图,却已不可能放下劫争去营救右边。 最终便会形成双方的大型交换:白棋在劫争中失去二十子大龙,却吃下右边黑方势力——然而算算总账,竟还是白方得实利更多! 这样一来,白棋就该赢了——自己本该赢的! “我也是棋局结束后,才忽然想到的。”塔矢亮的声音平和又随意,甚至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隔着一层纱,或者隔着一整个世界传来,“三劫循环已经很少见了,但我忽然想到,如果非要争一个胜负,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进藤?怎么了?” 可是进藤光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只是大大地睁着眼镜,愣愣地看着塔矢,全然被摄取心魄。 很难形容此刻她心中究竟是震撼更多、还是惊愕更多——他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他能想到而我没想到?太厉害了塔矢,太厉害了。 不愧是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不愧是塔矢亮。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棋?! 在这一刻,光终于明白了佐为当年看见自己在sai vs名人那一局后点出那一手的心情:若世间真有神之一手,此刻必是无限接近。 这样的一手,竟然出自这样一局,一场平平淡淡的手合,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它就这样平凡地降临、发生,而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这一刻令进藤光更清楚地听见神明赐予的使命。 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下棋。 有的人,因为围棋才能存续。 可是,围棋是两个人的游戏。 而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与未来——为了和塔矢一起,努力攀向更高的高处——为了让未来的人们直面棋神之时,能够离神之一手更近一步。 为了传承。 正是为此,神明才将塔矢赐给我,也将我赐给他。 谢谢你,神明大人…… “对了,进藤,你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塔矢亮忽然想了起来,“是关于北斗杯的事情吗?棋院的老师有跟我提,不过我还是认为应当你来当主将,晚一点我会跟仓田老师说的——” 感谢你赐我引路灯,赐我肩上担,赐我心间爱,赐我身边人。 “——北斗杯的位次,到时候我们三番胜负决定就好。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塔矢,我想说的是……” 进藤光心脏砰砰直跳。 没有迷茫,也没有犹豫,想要传达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展现在眼前,纤毫毕现,容易明白。她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抬起眼来,进藤光深深呼吸。而后,她开口:“——” 第69章 新浪潮 69. 两年后,冬。 韩国首尔,梅菲尔德四季大酒店。 “北斗杯”三国青少年围棋团体赛由中日韩三国轮流举办,本届轮到韩国承办,会场设在首尔市中心的五星豪华酒店,以便选手下榻、媒体观战采访。比赛正式开始前几日,各国选手都已抵达,酒店门口更是挂上了大大的鲜艳横幅与花束。 “……真是好大的阵仗啊。”早上七点多,来到会场的中国队领队的杨海,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吹了个口哨。 今天是比赛第一天,根据赛程安排,本日只有韩国队与日本队的比赛,中国队轮空。因而他无甚压力,两手空空地来了。主要任务只有观战,俗称: 吃瓜。 这倒也不能怪杨海,更不能怪如此大阵仗的韩国主办方。 北斗杯虽是青少年比赛,但随着世界各国顶尖棋手年轻化,其经济性和观赏性也越来越强。更何况,团体比赛与个人赛不同,更容易激发国民荣誉感与关注度。近年来,中日韩三国的新人棋手中,更不乏棋艺、个人形象都十分出众的年轻选手,以至于连电视转播权价格,都跟着水涨船高。 本届北斗杯最大的看点,莫过于韩国高永夏选手与日本进藤光选手的再战。自两年前高永夏第一次在北斗杯上输给横空出世的日本女选手进藤光以来,这段孽缘就给这位韩国年轻高手带来了极大的刺激:要知道,高永夏可是韩国年轻一代、不,放眼整个韩国棋坛都算顶尖高手,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偏偏被一个新初段的日本少女打败——根据高永夏的说法,他们并非第一次交手,然而公开场合正式对局尚属首次——其挫败感之强,可见一斑。 在那之后,根据高永夏的老师徐彰元在采访中的表述,永夏一度茶饭不思,反复复盘,甚至将进藤光公开的对局全都找来研究,视之为必须要打败的对手。据说还一度翘掉升段赛飞赴日本,不知找了谁取经,志得意满得回来继续埋头研究。 第120章 今年,是高永夏与进藤光的北斗杯第二战。 也是最后一战。 因为今年高永夏18岁,明年就会超过年龄限制,不再具备参加北斗杯的资格。因此,这也是他一雪前耻的最后机会。 说起他的对手进藤光,亦是日本新锐棋手中不得不提的风暴中心人物。 光是天才美少女这个形象,就够吸人眼球的了,更不要说是在棋坛这样如此阳盛阴衰之处。师从网络棋神、兼现任本因坊藤原佐为,却和自己的老师同一届入段,如此履历已堪称传奇;更传奇的是,自两年前入段横空出世以来,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国中少女(还没上高中的小屁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杀入上位圈以及各大国际赛事,如今已经将日本女流选手三大头衔悉入囊中,达成满贯,同时杀入了本因坊、名人、王座、小棋圣四大头衔循环圈。 且看座间王座一提起进藤二字那酸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就知道光如今是个怎样的江湖地位——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遭人妒是庸才。 就光这火箭一般的升段速度,作为青梅竹马的塔矢亮都没她这么离谱:因为运气好,恰好碰上了三国棋院升段制度改革,没入段多久就在中日桐山杯中取得冠军直升七段,今年年初又获得了本因坊头衔挑战权。虽然最终被自己的恩师、以及现任本因坊藤原佐为毫不留情地斩于马下,但毕竟因此升上了八段。 不要说日本国内了,哪怕是远在中国的杨海,都对进藤光久闻大名、好奇不已。 时间还早,转完了会场,先去观棋室休息。 岂料,这清晨时分无人的会场里,空荡荡的观棋室中,竟有人来得比他杨海更早。穿着一身典雅的和式正装,长发垂如丝瀑,阳光与雪白衣物反射交织的洁净光芒之中,那人闭目祈祷的面容几乎闪闪发光,极尽沉静虔诚。 真是惊人的画面啊。 杨海吃了一惊。他认出这个人——或者说,中日韩棋坛之中,也不可能有人不认识此人。 毕竟,没有职业棋手能不认识一位两年之内横空出世的头衔持有者。 更何况,杨海本就是网络围棋的拥趸,早在对方揭下那一层网络的面纱之前,便已对sai的大名如雷贯耳。 “……佐为老师,早上好。”他切换成日语打招呼,力图试自己显得亲切而不大惊小怪,“您来得真早啊!” 藤原佐为,本次日本队的领队,兼现任本因坊,这才忽然从沉思中惊醒似的睁开眼来,刹那间仿佛一尊佛像坠入凡尘一般,露出生动的笑容:“啊,您好!”他眨了眨眼,继而竟切换成了中文,继续说道,“早安,杨海老师。” 杨海震惊了。“您竟然会说中文?!” 藤原佐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读写汉字没问题,但是听说就……太久没说,不是特别流利,让您见笑了。” “不不不您已经很厉害了啊!!!”杨海发自内心地赞叹,“完全听不出来是外国人啊!” 毕竟平安时代的贵族们,对汉字与中文,都属于熟练掌握啊。 佐为听闻此言,却十分雀跃,露出孩子气的欢喜,眼睛亮闪闪地问他:“真的吗?” 在此之前,藤原佐为在棋坛之上为人称道的,是神秘的身世、高贵不凡的外表、网络棋神的出身、以及比这些都要更加高不可攀的棋艺。一个充满了神秘的男人。 没有想到,今日一见,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即使是杨海八段,也难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真没想到,您竟然知道我是谁啊……” “伊角君跟我提起过您呢。”佐为笑眯眯的,继而用手指了指胸口,“而且,您有戴胸牌啊。” 哦,这倒是。 于是杨海也笑了。他坐下来,在房间中央排盘用的棋盘的另一端。 “您怎么也到的这么早?”他寒暄着问,“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会这么早来呢。” 藤原佐为则指指电视屏幕:“今天是小光和亮君比赛的大日子,我想早一点过来,替他们应援。” 哦—— 毕竟是爱徒的比赛呀!杨海八卦心上来了,“您觉得进藤和高永夏,哪个今天赢面更大呢?” “我当然是支持小光啊!”佐为不假思索,以那种小孩子看见街边糖果铺子的垂涎语气,“啊不过,客观上来说,高君这几年棋艺进步不小,不知道今天能看到什么样的比赛呢,好期待……” 他的语气里有不自觉的眷爱与宠溺,那种为人师长的语气。 还有一种完全外溢的、对围棋毫不掩饰的爱。 杨海熟悉这种心情,正如他熟悉自己的右手掌心。那是所有棋士都会心有共鸣的同感。 “真是不可思议呢,进藤君。您能培养出这样的高徒,真是厉害。” 佐为却摇摇头,他望向窗外的阳光里,悲伤与欣慰却同时自他的眉眼间流淌而出,越过茫茫岁月长河:“小光在没有我的地方吃了好多苦头。他能走到今天,我只是一个引路人。更多的,靠小亮,也靠小光自己。” “靠塔矢亮吗?” “正是有亮君那样的对手,那孩子才能被激励着一直不断往前啊。” “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棋逢对手。” “棋逢对手……吗。”佐为笑了。那温柔而透明的微笑,几乎如青空一般高远,闪闪发光,“这真是对每一个棋手而言,最高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