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桾(H)》 雪梨(一) “三日后我就要参与第二次任务,还记得上次在执行任务前夕,小队里其他人占据着基地的桌角写着遗书,他们有的是第一次写,有的已经是第五次,他们劝我也写,我拒绝了,因为我也不足知道写了又要寄给谁。幸运的是我活着回来了,所以现在所写的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封遗书。上个月拿到了我的第一笔佣金,托付组织里专门负责寄送遗书的人拿着钱到兰城帮我办了两件事,这次,我终于有了可以寄件的对象。红场举行了解体投票,可惜我被界定为无国籍人士,只能在河畔看着他们,那群普通群众手握选票,眼里饱含期冀,却不知道这个国家在今天之后会怎样的天翻地覆,那天你在天桥上等我不到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呢?这个答案或许我永远不会知道了。”——节选自G于1991年3月13日立陶宛秘密行动遗书。 华国兰城栖斛区湖墅北路669号玉兰园12号墓 收。 * 多年以后,宛桾站在指挥室里看着绑匪挟持人质与警方谈判,准会想起自己和齐霜翰一起被绑架关在废弃工厂里的六个小时。 那一年,宛桾还不到十五岁,认识齐霜翰也不过楼梯上那一眼,以及一场电影的时间。 彼时的宛桾刚从丹麦回兰城,钟家几个小辈好奇地围着她打转,视线停留在她耳廓周围的黑色装置上。 “这个比之前的好,头发放下来就都遮住了,看不出你其实听.......” 钟家长媳一个眼刀向自己的大儿子飞去,钟应森登时噤声,撇了撇只觉得没趣。 兰城无人不知,城南钟家二房的长女是个聋子。 并非天生残疾,刚生下来时健全可爱,抓周礼上更是一手抓狼毫,一手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来往宾客无不奉承恭维钟老将军得了个文采斐然的孙女。 然而有一天幼儿园苗苗班的老师致电,说孩子玩捉迷藏躲进一个铁桶里,找到的时候发现一直捂着耳朵哭。 可惜钟洛夫妇还没来得及安排女儿拜师学艺,四岁的宛桾就在兰城儿保的神经科被宣判中度失聪。 当时的人工耳蜗只在国外有过几例成功案例,放在医疗水平有限的七零年代,简直异想天开,只能认命。 钟母日日以泪洗面,后来怀上大儿子才被婆母逼迫着重新振作,所幸五年后宛桾终于戴上钟父从日本带给她的第一副助听器,逐渐摆脱“小聋子”的代号。 只是那会儿的助听器硕大惹眼,就连不知情的过路陌生人都能轻易猜测到她的遭遇。 宛桾早已对这些目光和言语免疫,她笑着递上从丹麦买的乐高机器人:“迟到了七天的礼物,生日快乐,阿森。” 钟应森眼睛一亮,他眼馋齐霜翰手里的任天堂游戏机很久,恨不得立刻去一较高下,扔下一句“晚上哥请你看电影”就冲上二楼。 市中心的台云场路新开了一家影城,钟家大少挥掷千金包了一整场的《金像奇案》,请交好的人前来。 宛桾给弟弟妹妹们分完巧克力后也抬步上了楼梯,折角处听到客房处传来说话声。 “与其用这个诱惑我,不如晚饭你多让给我一只荷花酥。” 宛桾放缓了脚步,竟然不知家里何时来了客人。 男孩刚刚抽条,戴着卫衣的兜帽,倚在房门歪着脑袋,墨色的发遮住眉眼,勾起一抹微笑,唇线锋利,青涩中又有难察的邪气。 齐霜翰坏笑着看炸毛了的钟应森,一抬眸看到缓缓上阶的身影,身着一条淡青色的圆领无袖连衣裙,站在暖调的木制环境中好似一株初春的嫩柳。 宛桾礼貌地点头后抬步继续往三楼走,长发随着步伐在单薄的后背轻晃。 微风吹过,柳条拂湖水。 穿过笔直绵长的连廊已经到了主宅的最西端,宛桾走进自己的卧房,打开了窗户通风。 钟家的宅院选址在兰城珍贵的次生湿地的最深处,围了一圈高墙将私人住所与对外开放的观景区阻隔开来,而宛桾的房间在一栋单独的阁楼,与佣人们的楼房之间只有三楼的一条玻璃栈道相连,是整个钟家最靠近开放园区的方位。 暑期的栖雪湿地是市民带着一家老小的首选游玩场所,只是快到下午闭园时间,与往常白日里的喧闹不同,此时只有一些零碎的水鸟叫声从园区中心的湖心亭传来,随风向东飘进宛桾窗帘半掩的卧室。 宛桾换衣之际,没注意到斜对角主宅二楼窗户前站了人。 齐霜翰找到遥控器打开空调,绕过坐在木地板上拆零件的钟应森走到窗边。 如果要细数齐霜翰十五年来所有需要打分排名的经历,视力检测已经是他少数名列前茅的考查科目了。 对面阁楼门窗半开,微风从未合拢的窗帘间隙里穿梭,少女侧对着窗,淡青裙子堆在纤细的腰腹处,微微俯身反手解着什么。 白色的弧线一闪而过,只见长发随着少女头颅往后仰去而倾泄开,没了遮挡的朱果直接撞入视线。 夏日的熏风在太阳落山之际依旧热烈,他一动不动地扶着纱窗定格在原地, 在来到钟家短短几天里,钟应森已经带过他去影像店偷偷租片看过,昏暗的放映室里播撒着赤裸刺激的欲望。 阁楼里的身段远没有成年女人那样香艳丰满,胜在肤白,胸前隆起弧度还是一朵荷花包,齐霜翰却感觉比在放映室里更加胸闷燥热。 “你在看什么看那么久?” 身后传来钟应森困惑的声音,齐霜翰以迅雷之势阖上了玻璃窗,长臂勾着左右两片窗帘迅速合拢,强作镇定地推着钟应森回去拼积木。 “看到一只杜鹃飞进对面阁楼。” 然而阁楼里没有杜鹃,只有被过大的撞击声吸引注意力的宛桾。 她换上了睡裙走近东面窗户往主宅方向看去,一片打开的窗户中,只有二楼中央的房间关着,藏青色的帘子突兀遮去了一室风光。 不作他想,宛桾利落地取下助听器打算浅眠片刻,一沾上床很快陷入梦乡。 雪梨(二) 宛桾这一睡,就把晚饭也睡了过去。 齐霜翰坐到餐桌上心里就隐隐紧张,可是陆陆续续几个同辈都到齐,独独缺了那抹身影。 斜对面的空位空了一整个晚餐时间,正餐结束后,钟应森驱使了亲妹筱枫去喊宛桾。 帮佣端上甜点,一颗颗荷花酥饱满圆润,粉嫩花瓣模仿着荷花初绽的模样,向上聚拢留出一个口子,往里看是填充了的赤色豆沙。 齐霜翰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半小时前偶然瞥见的春光,拿着筷子僵在原地。 钟应森埋头解决了一只荷花酥,擦着嘴巴起身,看了旁边人碗里未动的糕点一眼,玩味挑眉:“乐高也分你玩了,怎么,还惦记着我这份呐?” 话音刚落,餐厅后的楼梯处传来两道女声,齐霜翰的脸迅速开始升温,激得他迅速抓起仅剩的两块荷花酥塞进嘴里,含糊地催促钟应森就往外走。 宛桾来到客厅,看着盘子里只剩下几片掉落的酥皮,含笑睨了前面说特意给她留了糕点垫肚子的堂妹一眼。 女孩讪讪,吐了吐舌头撒着娇就挽着她去追赶钟应森赶往电影院的脚步。 今日观影人群中也没见到徐持砚的身影,等待钟应森买票之际,宛桾与堂妹闲聊才得知在她前往丹麦的第二日他下午就陪钟老去越州参加展会了。 徐持砚的祖父和钟老将军是有过生死之交的战友,只是父辈的交集情谊没有继承制,甚至不升级成敌对战火就已经是万幸。 毕竟当年出过钟老将军将这位战友的妹妹接来彼时还在北都的宅子照料,结果照料到床上去这档子事。 宛桾的亲奶奶冷着脸与钟老离婚,一个儿子都没要,提着行李就回到禾城。 出乎意料的是,钟老也没再续娶,徐家的那个女人也早嫁做他人妇,徐持砚的父亲如今在钟家长子底下做事,但也仅限于等级分明的上下级关系了。 齐霜翰是徐持砚的表弟,却是应了钟洋钟司长的邀约北下来到兰城客居在钟园。 说来也是讽刺,钟家三房皆是儿女双全,子孙满堂的钟老却偏偏最喜欢曾经战友的孙子。 钟应森最为看不惯徐持砚,鄙夷他带着一张俊俏书生模样在钟老面前背几篇文言文,让自己那亲爷爷恨不得过把皇帝瘾钦点状元了。 “他居然送老子墨砚,明知道我最烦这些,等着被我用来盛烟灰吧......”钟应森借着昏暗灯光寻找最佳观影位置,忍不住回头抱怨,“给老头子写几幅破字让我妈给我好一通说教,他当自己羲之转世啊......” 说完,又勾上齐霜翰的脖颈:“虽然他是你哥,还都长得一副小白脸模样,但我就爱跟你玩......” 少年双手插兜,黑色的T恤宽松,难掩挺拔身姿,闻言笑道:“那我还得多谢我的一手狗爬字入了钟大少的眼。” “森哥别气啊,老爷子和他爷爷是战友八百年前老黄历,他爸如今在钟伯父底下做到二把手又如何?说白了不还是一条狗。” 一席话惹得坐在他们前面的宛桾听了也忍不住皱眉,回头想看看是哪家公子,发现正后方坐着的人是齐霜翰。 宛桾终于看清他的正脸,第一反应却是自己的堂哥讨厌徐持砚怕是已经到失心疯的地步,看见一个肤白的都能算和徐持砚长得相似。 若是硬要比较,或许是下半张脸,两人下颚同是窄小收紧显得秀致,视线越往上相似度越低。 面前的人刚刚过眉的刘海在眼窝洒下阴影,一双狭长的眼隐匿其中,鼻梁骨节处微微起伏,鼻尖与人中形成恰到好处的折角,锋芒毕露的俊美。 只见齐霜翰讥笑一下,眼里迸射寒光:“照吴少这么说起来,你我的父亲不也是钟司长身边的两条狗么?” 一条弄权,一条送钱。 齐家一朝暴富,他小伯伯得以做上京官让祖坟冒起的青烟,一大部分是依靠齐霜翰父亲早年辍学后摸爬滚打承包下那些煤矿油田烧出来的。 钟应森脸色瞬间难看,锤了那人一记:“是不是狗我爸说了算,你眼巴巴地跑来给我鞍前马后,怎么,你也要做我的狗?” 齐霜翰嘴角噙着笑,俊脸在突然暗下来的室内被大屏幕的蓝光照亮,只听钟应森教训完吴二立刻回头暗骂:“不过下午一起拼模型时候,你小子一边嫌幼稚一边还跟我抢,让我一点体验感都无,确实畜牲!” 被骂“畜牲”的人低笑,舒展了眉目。 钟大少顶着光环出生有说话不过脑子的资本,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外人看来不对等的关系得以更进一步。 往好听了说,他喜欢不畏强权的真性情;往坏了讲,敢当面损他,他就乐。 纯纯犯贱。 前座的女孩还在打量他们,齐霜翰想起下午钟应森无意提起一嘴,女孩除了耳朵听不清,心脏也不好,是个病西施。 电影开始播放,此刻这盏“美人灯”视线还在他们这排来回巡视,齐霜翰还没完全消散的烦闷暂时压抑了心内面对她的燥热,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俯身,目光却停留在荧幕。 “钟小姐,这部电影讲凶杀案,我猜凶手应该在屏幕里,而不在我脸上。” 宛桾脸上并没有突然被点名的惊愕,依旧保持着扭过身的姿势,伸出一指点点自己的唇角:“这里有东西,我猜你先前肯定谋杀了一只荷花酥。” 齐霜翰下意识跟随她的指引摸到了一粒白芝麻。 电影里的侦探叼着烟斗,金发美人的脸隐匿在白色的烟雾后。 看着宛桾的后脑勺,齐霜翰哑然失笑。 胸膛微微震动,似寒雪初融。 雪梨(三) 如果说好莱坞的破案电影里贯穿全局镜头的除了侦探与凶手外,倒在血泊中的死者是另一重意义上的第一主角,那么绑架案里绑匪和警察的对峙镜头里,人质也该有一席之地。 可是生活不是电影,反派们也不会按照剧本坐以待毙。 宛桾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四肢酸疼仿佛被车轮碾过,右手无名指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外边被一圈金属板夹固定。 鼻间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宛桾瑟缩一下,在床边陪护的徐持砚立马站起身:“感觉怎么样?” “我,我没事......阿砚,他在哪?有受伤么?” 宛桾抿了抿唇,朝四周张望,发现是单人病房。 “霜翰他只是惊吓过度,昏迷了。” 徐持砚看着宛桾毫无血色的小脸,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宛桾,你本不该受此无妄之灾。” 劫匪坦白说家里人手术急需用钱,田地被征用后更是入不敷出,遑论治疗的上万费用,故而只踩点跟踪了六七天就慌忙下手。 “钟老除了长孙之外,最看重的不就是徐常安的儿子。” 劫匪被制服后跪伏在地解释自己的目标是徐持砚或者钟应森。 徐持砚因为一星期前就陪伴钟老前往越州逃过一劫,然而劫匪借着几个月前报纸上严城座谈会坐在钟邦国身边的徐持砚模糊的脸,电影结束后绑架了与钟应森一行人暂时分别去小巷拐角处买水的齐霜翰。 至于宛桾,在电影散场后和堂妹走到半途发现自己钱包似乎落在影院,孤身一人折返去取。 夏日白昼再长,夜里八点也该进入的黑天。 路灯下老式居民巷子里的老人们摇着蒲扇搬起凳子往家里走,宛桾加快脚步赶往电影院,抄近路到金兰巷转角处被一阵急促脚步声吓住。 来不及反应,和一脸惊恐的齐霜翰迎面撞上。 宛桾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跟着他一起逃跑躲避,奈何身体素质实在跟不上,宛桾挣脱了齐霜翰的手,抚着胸口晕倒在在不知名的巷子里。 在彻底丧失意识的前一秒,她看到了正在被抬上面包车的齐霜翰。 再然后就是两人背靠背被粗暴地绑在废弃工厂中央的两把破旧椅子上,粗粝的绳索深深地勒进他们的肌肤,带来阵阵刺痛。 宛桾曾试图与两个绑匪交谈,从话里发现他们绑她只是因为她恰好路过撞破他们行凶绑架,高个子扬言要把她卖到西南边,对于她是钟邦国的孙女这件事丝毫不知。 强装镇定表明身份,宛桾在劫匪惊讶的眼神中,她立刻占据话语主动权,连连发问:“你们听口音不是兰城本地人,或许很着急用钱吧?是犯罪了,还是家人生病?不然不至于才跟踪这么几天就下手。” “大哥,钟邦国似乎确实有个失聪的孙女......” 宛桾挑眉,语气坚定:“他只是我家客人,你们放了他一样可以用我换到赎金。” 可是绑匪们不肯,甚至有被宛桾看似善解人意其实高高在上的咄咄逼人的问题隐约激怒。 “你的问题太多了......有权有势真好啊,家就建在景区里,我们普通人还得买门票才可以勉强靠近你们那栋宅子,不过,你爷爷带着这小子上过几次报纸,这几天又与钟家长孙形影不离,好不容易今天等到你落单,我认错不了......” 齐霜翰听完气得破口大骂:“你们他妈这次真的能有命拿到赎金最该先去医院挂眼科!老子不是......嗷!” 宛桾立刻狠狠拧着齐霜翰的虎口打断他。 因为离得近,宛桾看着绑匪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他们好像真的相信自己绑架的就是徐持砚,若是发现自己绑架错了人,她担心他们气急败坏地撕票。 “老大,要不切根这小子的手指给钟家送过去,让他们知道咱不是开玩笑。”高个子恶狠狠地耍着小刀,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 宛桾瞳孔急剧收缩,身体下意识往后靠去,下一秒感觉手指被什么东西攥住,微微侧头,长发蹭过齐霜翰的耳廓。 紧张的情绪也会传染,齐霜翰用肩膀蹭了蹭宛桾,轻轻捏了捏她冻僵的指尖:“你,你别怕......” 听着齐霜翰强装镇定的隐隐颤声,宛桾微不可察地轻笑一下,没选择戳穿他。 看着高个子逼近齐霜翰,宛桾突然扬声道:“等一下,你们不如切我的。” 在场的人一时愣住,齐霜翰率先反应过来阻止:“你疯啦?别听她的,你们要切就切我的!” “小姑娘,不是我挑拨离间,明显你爷爷更看重他,而且你本来就......还是这小子的手指更有价值。”高个子俺男人把玩着小刀,“好了,你小子也别上演什么英雄救美了,本来就该你受这一刀的......” “如果钟邦国孙女在你看来没有分量,那徐持砚的未婚妻呢?”宛桾直视着绑匪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有他不受伤,完好无损地回去钟家才不会事后多加追究,不然,就怕你们拿到赎金也没机会花了。” 绑匪将信将疑,沉默了一会儿,在旁焦急挣扎的齐霜翰也停下了动作。 看着绑匪若有所思的眼神,宛桾决定侧过脸露出右耳加码:“我已经失聪,至于失不失去一根手指,于他们也没有太大分别。” 废弃工厂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高个子看了身后矮个子男人一眼,释放了宛桾的右手。 “求求你们,砍我的吧,不要,不要......” 齐霜翰猛烈地扭动起来,他看到过钟应森房间里的一副字画,清谈素雅的玉兰盛开在枝头,落款飘逸俊美的“宛桾赠”历历在目。 那只罪恶的手高高举起刀,恍若未闻,捏着小刀已经抵上宛桾右手的无名指,却因为齐霜翰的挣扎添乱使不上力。 对于宛桾而言,刀子已经切入皮肉左右晃动简直是一场凌迟,身后躁动的少年像一头不安到极点的小兽,想要努力牵出一抹笑去安抚:“害怕,就别看了......” 鲜血缓缓沿着刀锋下滴,染红了齐霜翰的裤腿一角,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警笛声如雷鸣般响起,红蓝相间的警灯将黑暗的工厂照得透亮。 “砰”一声,空气中除了血腥,还增添了一丝硝烟味,矮个子男人大腿中枪,匍匐在地呻吟着。 警察迅速包围了这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绑匪。 高个子绑匪慌了神,用刀抵住宛桾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喊着让警察后退。 警察一边稳住绑匪情绪,一边寻找机会。 经过一番紧张的博弈,趁绑匪稍有分神,一名警察如猎豹般飞身扑出,瞬间将绑匪制伏。 “钟宛桾......” “小枣!”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宛桾脱力倒下,失去意识。 雪梨(四) 徐持砚给宛桾削着雪梨,病房门被推开,钟应森探进一个脑袋. “哥来看你了......啧,你怎么还在啊,老头子找你......” 齐霜翰后一步进入病房,头发剪短了太多让宛桾恍惚间差点没认出来,脸上的瘀伤涂了药酒,青黄一片,即便落魄也难掩锋利,对上徐持砚的视线,兄弟俩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看着宛桾翘着指头接过雪梨,徐持砚不由得想起警察抱着宛桾走出废弃大楼时那蜿蜒的血迹,脸上浮现悲痛神色:“宛桾,你那只指头伤到骨头了,估计要带这个指架固定很久。” 钟应森不动声色地挤开徐持砚,戳了戳宛桾手指上的钢板:“老头子又要长吁短叹大孙女命苦咯......要我说,他什么时候认清咱老钟家就没舞文弄墨的命......” 钟邦国军功满身,早年做大头兵时却是大字不识,混迹军政界多年愈发执着要洗去钟家人目不识丁的标签,退休回到兰城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他们学书法。 名家清高寡言,面对钟老重金不为所动,抛下一句“全凭眼缘”,然后对着一屋子六七岁稚童的成作挑拣。 宛桾没去参与,静静地剥着南瓜子仁递给钟老,后者笑眯眯地接过摸摸她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没有那档子事,他的大孙女此时也该背着小书包欢欢喜喜地上学去了。 大师只挑中了一副字,于是六岁的徐持砚脱颖而出成为了他的弟子。 宴会结束后,钟老站在门口送别,大师却越过钟老看着客厅内的小人,捡起一支毛笔依葫芦画瓢地在墙上空白的卷轴上临摹着徐持砚的字。 钟老也看着老二家那张白净秀美的脸,老泪纵横。 终归吃了没文化的亏,本来一句“伤仲永”可以暗示大师接受宛桾,而钟老只能扶门絮叨着“我那小孙女本是刚学说话就能背诗、刚会拿碗就把毛笔当筷子的奇才呐,奈何失聪,不然我钟邦国定是逼着您收下她做徒弟”的怨言,试图以此来博取同情。 大师充耳不闻,静静地又看了片刻,只说自己喜静,书法的造诣本就是心领神会的东西,说多听不进,还不如听不见。 宛桾自从失聪后便很少开口说话,在没有助听器的那三年,宛桾都是等待徐持砚放学后再前往大师家中练字,靠着徐持砚的课后辅导补课,才勉强跟上三年级课程,逃过了留级。 正因如此,钟家只有宛桾同徐持砚相处较为融洽,同辈几个大多对徐持砚敬而远之的态度,无外乎此人过于优秀,沾上边免不了被父母耳提面命地比较。 宛桾对着钟应森的讥讽不搭腔,柔声道;“那就劳烦阿砚帮我向先生告假了。” 一直站在床边默不作声的齐霜翰视线也停在宛桾翘起的无名指上,忽然伸手拿过雪梨,抄起小刀剜了一块果肉下来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碗内。 钟应森见状开玩笑:“阿砚不必内疚,虽然是你弟代你受罪,可是宛桾替他挡了灾,实在不行就让你弟入赘我家以身相许,这样宛桾的手指也不算白疼一遭。” 从小钟家就爱把宛桾和徐持砚捆绑在一起调侃,在五岁那年徐持砚一句“长大想做医生,给妹妹治耳朵和心脏”惹得老爷子哈哈大笑,仿佛真的把当年和他战死的爷爷“定娃娃亲”的笑言上了心。 “阿森,你又胡说八道。”宛桾睨了他一眼,拿起塑料叉子叉起一块果肉递给钟应森,后者接收到她“堵嘴”讯号,接过叉子坐到沙发上。 宛桾看向略显沉默的第三人:“你别介意,阿森他没坏心,这次的事情你也是受害者......” 齐霜翰手指微微一顿,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对面的徐持砚垂下眼睑。 因为彼此母亲有些龃龉,兄弟俩自小不在一块长大,见面机会屈指可数,齐霜翰的这次南下,接待的主方不是和齐家有一层姻亲关系的徐家已经足够尴尬,又无端遭遇了绑架,更是非议纷至。 徐持砚因为钟老的偏爱有愧,看着床前少年短短的发茬,突然扭曲地心生责怪。 若不是这莫须有的相像,宛桾也不会成为真正受到了实质性伤害的人。 门口的保镖再次传达钟老传唤徐持砚回钟园的示意,徐持砚隐去眼底晦暗,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后步履匆匆地离开医院。 宛桾侧卧在榻,柔顺长发披在肩后,拿起叉子递给齐霜翰:“你也吃。” 少女被裹在宽松的蓝白病号服内,一起一伸的动作引着领口下坠,因为离得近,又是站着高了她半个身子,几乎俯瞰到胸口所有风景,齐霜翰的意识逐渐脱离她的对话。 雪梨是他从来不会主动去吃的一种水果。 看着面前她递来的叉子,喉头滚动。 碗中大小不一的雪梨块,莹白的色泽与上一秒见过的皮肉融合。 宛桾犹疑开口:“不爱吃梨么?那你想吃什么,阿砚早先还给我带了苹果香蕉.....” 钟应森调笑声又响起:“刚来的时候带他去识鲜馆,独独对荷花酥念念不忘,回钟园朝着李妈撒娇哄地她日日都做,等你出院就知道了,怕是在这小子回家前,咱家餐桌上都少不了荷花酥咯......” 齐霜翰伸手叉起一块雪梨放入口中,爽脆清甜。 甜到连心尖都在发颤。 “雪梨还是荷花酥,我都爱吃。” 悸动(一) “巴尔干半岛的玫瑰开得热烈,或许和斯洛文尼亚人的性格有关,勤勉严谨,就连花田里每一株玫瑰的间隔长势都把控地精准整齐。午后训练结束,我和队友游走在这座溢满花香的城市,他是塞尔维亚人,见到这片玫瑰田,抗遍炮火的心也变得柔情。他说等到任务结束他可以回到家乡拥抱为他种满玫瑰的姑娘。这场内战,他们或许比我更痛苦,一个政权的解体让无数人找不到内心归属,而我与他们也没什么不同,我的归属只剩下组织,那些路途辗转中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都是收容我的处所。我高价请来的律师为父亲洗脱了走私的罪名,监禁从二十年变为十五年,可在我听来还是太长,我早已没有玫瑰欣赏,也不存在等我归家种花的姑娘。”——节选自G于1991年6月24日前南斯拉夫边境独立行动遗书。 华国兰城栖斛区湖墅北路669号玉兰园12号墓 收。 * 出院当日,宛桾拿回了遗落早影院的钱包。 宛桾没想到早在电影散场后就被齐霜翰捡到,他在病床边坐下:“咳,那会儿被绑地动弹不得,直到今早打车回了一躺钟园才发现忘记还你钱包。” “可惜。”宛桾轻轻抿嘴,指腹抚摸着荔枝皮的纹路,“要是当时拿出来指不定还可以和他们谈判一下。” 齐霜翰靠在椅背上,抬手牵扯到肩膀的伤口,咬牙切齿道:“钟小姐,你要知道我们当时是个什么处境。” 居然还有闲情关心钱包。 “我知道啊,绑匪大多图财,若是我拿出钱包,说不定可以和他们商谈一下先放了我们。” 齐霜翰哧笑一声:“就这点零用拿给绑匪,你是准备请他们吃夜宵么?” 那天电影散场,齐霜翰和钟应森坐在原位等着前面几排人出去,就在兜售饮料的小贩都准备离开,齐霜翰站起身的一瞬间就看见了前排位置上的一只白色圆形皮包。 青绿身影早已混入离开的人流消失不见,耳边的钟应森嚷嚷着赶往第二场狂欢,齐霜翰俯身捡起钱包塞入后边裤袋:“你们先去,我去买酒。” 再然后就是小巷里突然冲出的两个中年人,他下意识拔腿就逃,奈何人生地不熟,很快就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迷了路, 绝望之际,他拐入一条逼仄小道,下一个拐角就看见宛桾抚着胸口站在路中央。 结局两人双双被绑,也是意料之中。 宛桾想了想觉得他所言有理:“唔,那倒是全了我们口腹之欢,一会儿去识鲜馆买些点心来吃。” 齐霜翰挑眉,打了声招呼先去办理出院手续,在走廊转角处与一个军官穿扮的高大男人擦肩而过。 他见过钟应森的父亲钟洋,那个男人与他七分相像,比钟洋多了一份清隽。 宛桾换下病号服,迭放整齐,转头看到门口熟悉的身影,惊喜地跑过去:“爸爸?” 从芃城赶回的钟洛关心了一下大女儿身体状况,随后递给宛桾一只昂贵的便携式手机。 钟老给徐持砚和钟应森的升学礼物就是一只黑色的摩托罗拉。 宛桾笑着接过礼物:“小楼和小桃呢,他们在家等我么?” 钟洛抬手看了看表,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妈妈带着小楼小桃去奥地利演出了,她知道你被绑架也担心了一夜没睡好......单位下午还有会,我就不留在家里吃午饭,代我和你爷爷问好。” 又坐了片刻,男人摸了摸宛桾的头,交代几句后步履匆匆地走了。 齐霜翰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宛桾背对着大门的背影,手里握着一块黑色砖头发呆。 “刚刚是你父亲来过了么?” 宛桾侧过脸,点点头牵出一抹微笑:“他来看看我,送了我一只手机就赶回单位了。” 齐霜翰也有一只同个型号的手机,平时因为太重就丢在房间,看电影那日揣在兜里没注意带去了,买水的空隙还和远在京都的父亲汇报了近况。 这也是为什么匪徒进一步将齐霜翰认定成徐持砚的原因之一,在那个家里有电话就已经算得上发达先进的时候,便携的可移动手机放眼全兰城,能用得起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被他们追逐逃亡之际,齐霜翰不知把手机遗落在那条巷子哪个角落里,还是昨天钟应森结交的街头混混帮他找回来的。 “挺好的,这样子有什么事情都能随时和家里人联络了。” 宛桾的笑容浮现了苦涩:“爷爷用不惯手机,我爸妈也不在兰城,用地起手机的人这么少,又能打给谁?” “我也有手机啊。”齐霜翰微微蹙眉,语气从一开始的迟疑逐渐变得轻松又坚定,“你可以,打给我。” 宛桾收拾床铺的手一顿,少年的眉眼没了碎发遮掩后,愈发拉开了和徐持砚的相似度,眉骨与眼窝的起伏揉碎了阳光,漂亮诚挚的眼睛冲刷了寸头带来的痞气,俊挺非常,站在那里,像是一位身着常服还俗归家的武僧。 “好啊,等回了钟园,你教教我怎么用。” 悸动(二) 齐霜翰自认为全身上下少数的优秀品行之一,就是守信。 用过午饭,匆匆洗澡换下从医院回来的衣裤,甚至拒绝了钟应森打游戏的邀请,把那个正值他新鲜度高峰的任天堂游戏机也一起塞到他怀里,在二楼楼梯处捣鼓着宛桾的手机。 少女站在台阶上勉强和男孩高度持平,垂眸听他讲着按键操作。 “我的手机号码是120952,你输入完按这个就可以打给我了。” 宛桾默念一遍:“好的,我记住了。” “那你重复一遍。” 齐霜翰微微扬起下巴,扶着扶梯把手执着又期待。 “120952。”宛桾依言照做,无奈一笑,“我的号码是669012,请问我可以去睡午觉了么?” “669012。”齐霜翰自觉念出声,笑地眯起眼,“你可以去睡觉了,钟小姐。” 少女收起手机,跨出几阶台阶突然转身,高出了他一个头:“宛桾。” “什么?” “叫我宛桾就好。” 齐霜翰一愣,目送她消失在转角处,转身回到房间,钟应森趴在床上手上操作快摁出火星子,头也不回道:“诶,你这样显得我这个亲哥哥很不称职。” “打你的游戏。”齐霜翰忽略他的阴阳怪气,仰面朝上躺下,“我问你,她为什么要住到三楼的阁楼去?是怕这边人多太吵闹么?” 钟应森漫不经心:“啊,没有吧......应该说,只有她不怕吵才住过去。” 现在的钟园是扩建后的,原先几个叔伯姑姨待,有了小孩的,长大又是额外的一间开销,卧室空余量不久告缺,钟老拍板扩建,连带着主宅一并翻新。 “你是不知道我那会儿多憋屈,得和两个小鼻涕虫挤一间卧室,睡前还得人讲故事,我不依他就哭天抢地......” 本来齐霜翰有些兴致缺缺:“所以说,她以前也是住在主宅咯?既然都扩建怎么不继续一起住。” “说是扩建也只是给佣人管家提供宿舍,就近上工罢了......我那些小伯伯、小嬢们,待嫁的待嫁,啃老的啃老,房间翻新完就被一抢而空” 齐霜翰捏捏山根:“打住,打住......可是现在不是空出来好几间卧室。”就连他这个客人都住在主宅的客卧。 堂堂钟家二房长女却屈居阁楼,实在匪夷所思。 “我那几个小嬢脾性大地很,出嫁了回娘家也得住啊......”钟应森一脸“你问题忒多”,但还是继续解释,“三楼穿过走廊的阁楼倒是可以隔出两间来,可是那会儿天天装修灰尘多,噪音毛大,老子宁可共享房间也不去,后来装修完要不是老子蹿地快,阳光最好的那间就被我小嬢抢到手.......” 齐霜翰越听越窝火:“你们都不去就让她去?” “反正宛桾摘掉助听器啥都听不到,只有她不怕被吵,离扩建最近的阁楼就归她了,也好,少一个和老子抢房间的......”钟应森满不在乎,狐疑看了突然变了脸的人一眼,“你就感谢宛桾好说话吧,这么打抱不平,不然今天就是你去睡阁楼了......诶,你上哪去?” 齐霜翰汲上拖鞋往外走,声音沉闷:“听你的话,去换房间。” 气势汹汹地走到三楼,穿过主宅长廊抵达拐角处,等真正站在那扇门前,想起她有睡午觉的习惯,齐霜翰一下怯了。 几次抬手放下,举棋不定,生怕打扰到她的休息。 踱步时,隐约听见从木门后传出的交谈声。 或许还没睡,在听收音机? 齐霜翰曲起手指叩门,没回应,又等待几分钟,突然又传出阴恻恻地奸笑声,心下一紧,加大力道敲门:“宛桾,钟宛桾,你还好么?” 始终没有回应,笑声与尖叫混杂着从缝隙中钻出涌入齐霜翰的耳朵,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拧开了把手,昏暗室内一束亮光打在床榻一隅。 少女闭目倚着背靠,轻薄的毯子裹着她的小腹,似乎已经睡着。 齐霜翰迟疑地迈入房间,电视机里闪着零星雪花播放着国外的吸血鬼电影,美丽诱惑的女郎露出阴森地獠牙,突然冲着观众视角的他一笑。 幽蓝的光照亮宛桾的左侧脸颊,就这么垂着脑袋,睡颜恬静,齐霜翰唤了她几声也没有苏醒迹象,心内焦急伸出食指去探她的鼻息,指节处尚有一丝温热袭来。 鼻间捕捉到一丝独属于宛桾的幽香,带着暮春时节花儿垂落碾碎前的最后一丝浓烈。 阁楼朝西,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紧在夏日里更显阴凉昏沉,齐霜翰意识到她只是看电影看睡着后,放松了紧绷的心弦,就在准备转身离去之际,床榻上的少女幽幽转醒。 宛桾揉着惺忪的睡眼,忽然注意到窗边站着一抹瘦高的黑影,下意识往后一躲,扬手挥落了几个床头柜上的东西。 “阿森?” 宛桾适应了惊醒后的黑暗环境,努力寻回脑袋的一丝清明试探来人,又反手摸向床头柜,没有摸到助听器,大约是方才一并掉落在地。 “我,我不是你哥。” 余光处的电视机里似乎正值高潮情节,女主角被逼退在天台拿着十字架做着最后的抗争,对面的恶魔路西法狞笑,俊美的眼眸蛊惑人心,黑色的翅膀飞扬,昭示着他人类难以抗衡的身份。 齐霜翰以为是他的存在吓到了她,摇着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的来龙去脉,却见女孩眼神空洞,对他的长篇大论无动于衷,喃喃自语:“我还在做梦么......你和路西法长得好像啊,还是你从我梦里跑出来了?” 没了助听器的平衡,少女的吐字没有平时清晰准确,语调也带上了慵懒的轻柔,齐霜翰怔愣一瞬,突然玩心大起,低下头凑近她:“对啊,我就是路西法,不死之身,小美人快快束手就擒。” 对面背着光看不清脸,齐霜翰看着宛桾仰起脸,她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胸膛,传来低哑的娇笑:“你不是路西法。” 电流、人声还有断断续续的鼓点在她耳道内迟缓细微地碰撞,掷地有声。 “恶魔都是死去的灵魂,所以,他们是不会有心跳的。” 悸动(三) “看来我还有了梦游毛病。” 齐霜翰依旧宕机中,耳鸣混合着心脏鼓动几乎震碎齐霜翰的理智,此刻他万分庆幸电视机投射的蓝光中和掉了他晕红的脸。 看着翻身下床寻找着什么的身影,他猛然回神:“你说什么?” 宛桾已经恢复清明,坐在床榻另一边:“我说,定是我睡着后给你拨打了电话,不然如何解释你出现在我床边呢?” 墨黑的长发被她拢至同侧,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佩戴好助听器,宛桾下意识把挽在耳后的长发放下遮掩住,侧过脸,笑意盈盈。 齐霜翰讪讪,又简述了一遍自己缘何到来,完后补上一句“只要你开口,我立刻收拾行李和你换”。 宛桾没有料到他会因为一个房间和钟应森杠上,有些无奈:“你是我大伯父请来的客人,怎么能让你住小阁楼呢?” “还是说,你是觊觎我房间有电视机才来想和我换?” 宛桾试图将小床推进归位,齐霜翰见状下意识去搭了把手。 床铺登时成了沙发模样,宛桾拿过两个座垫,重新窝进薄毯里,柔婉灵动。 钟宅除了钟老房间和会客大厅里,就只有宛桾房里单独配备了电视机。 齐霜翰眨了眨眼,似是没想到这一层,启唇欲辩解:“才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太小,又离主宅那么远,吃个饭等你到餐厅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眼见他手足无措起来,宛桾也见好就收,捂嘴笑:“好啦好啦,我就是逗逗你,齐少可是有任天堂的人,又怎么会眼馋我屋里区区一台小电视机呢?”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另一部电影,还是灵异恐怖。 齐霜翰连看破案侦察有些血腥暴力的场景都会打颤一下,遑论这些扑面而来的惊悚诡异。 可是面对宛桾拍了拍身边空位的邀请动作,齐霜翰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应承下来,绷紧了脊背。 “好歹你也是阿森的妹妹,少爷长少爷短的倒叫我像个纨绔......你也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听着“齐少”两个字,齐霜翰头一次不那么待见这个头衔,撇了撇嘴。 “霜翰。”宛桾一挑眉,歪着头看他,“是雪雁的意思吧。” 齐霜翰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她含在唇齿间徜徉一圈,胸口处刚停歇片刻的锣鼓歌舞又要再奏的趋势,他咳了咳:“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就是白色的大雁。” 宛桾颔首,真心夸赞:“好听呢,大雁南飞,伯母应该也是严城人吧。” 依稀记得徐持砚的母亲娘家就在严城梧州。 “她是梧州人,嫁给我爸后就没再回过南方了。” 齐霜翰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到那天厂房外的一声“小枣”,踟蹰开口:“你是不是还有个小名啊,是叫‘小枣’么?” 如此昏暗的环境内,宛桾看清少年澄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光点。 有些恍惚,因为她有许久不曾听到这个称谓了,在整个钟园,只有徐持砚这么叫过。 “因为‘桾’这种树会结出一种黑枣。”宛桾耐心解释,“爷爷用五行来给后辈排字,我和阿森都是木字辈。” 长到十五岁,宛桾名字从小就被误会成‘君’,解释过后大家也很少细致深究她这个字的深层含义,就连她自己知道这个典故也是因为徐持砚一年级时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兴味正浓地查了身边所有人的名字。 甚至晚上在大师的创作室习字,大师瞧见徐持砚手边摊开的字典,捋着花白的胡子脱口而出了宛桾名字的含义。 那时的徐持砚远没有现在这般老神在在,他还会促狭地开玩笑说以后就喊她小黑枣 玩笑也终归只会是私下的笑谈,除了钟这个姓,生僻如‘桾’字之所以在钟家有意义,就全依靠那个木字旁。 被钟老看重如徐持砚之流,又怎会长久地坚持这个有趣的意外之喜。 “只是一个不值得深思的含义,也作不得什么小名昵称。” 宛桾垂下眼,又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一遍这个认知。 齐霜翰侧过脸,认真地注视着床榻上沉静的宛桾,若是把少女和一颗小黑枣建立关联,只能用白汤团来比喻了,表面白糯,拨开却是黑色芝麻。 “可是,存在即合理。” 新的电影里又出现了路西法,西方的电影里这是和圣人耶稣一样不可避免被频繁提及出现的人物。 他们长着不一样的面容,唯一相同的是扮演者们无一例外的俊美性感。 可是恶魔之所以是恶魔,变化出千万张美丽的面具,本就是为了蛊惑人心。 宛桾望进齐霜翰的眼,梦游的笑言在这一个瞬间成真,她在现实瞧见了真实形态的路西法,正用诚恳真诚的眼神将她沉溺。 一半脸隐在阴影里,幽蓝的光笼罩在他身上,仿佛是圣经中描述的路西法在坠落成堕天使前的最后圣光环绕。 “我觉得很有意义,小枣。” 悸动(四) 两个人关系的亲疏远近,有时需要在日渐相处中发现一个共同爱好,有时候只需要一次患难之交。 虽然已经有过生死存亡的共同经历,但在看恐怖片这个兴趣爱好方面,齐霜翰显然很难和宛桾达成一致意见。 阴森的背景音乐从四面八方把人包裹,齐霜翰咽了咽口水,试图把自己的恐惧一并吞没,背后突然接触到一团绵软,他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对上宛桾含笑的眼。 “别怕,我只是想让你坐得舒服些。” 宛桾拿着一只靠枕放在他的腰后,只见面前少年抿紧唇线:“没有害怕,我只是调整一下姿势......” 齐霜翰表面上神色淡然,可是突然戛然而止的呼吸和微颤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紧张。 宛桾忍笑靠回自己的位置。 屏幕中的小女孩抱着洋娃娃在空荡的凶宅里跑动,恐怖的音效越来越大,就在一张鲜血淋漓的鬼脸贴近屏幕时,齐霜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捂住眼睛转过身躲避,整个人都缩到靠枕里。 一旁的宛桾也发出一声低呼,可齐霜翰透过指缝见她依旧兴致勃勃地盯着屏幕,一双眼亮晶晶。 此时画面中的女主角在黑暗的走廊里缓缓前行,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从墙壁中伸了出来,抓住了女主角的脚踝。 凄厉的惨叫从音响中传出,宛桾也跟着紧张起来,想要查看齐霜翰的反应,却见他此时已经整个人斜摊在沙发一侧,一颗头都快低到与她肩膀齐平。 齐霜翰企图用遮挡视线分散自己对恐怖片的恐惧,只留下浅浅一条指缝,可那恐怖的音效就像恶魔的低语,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 短短几天接触,原以为他就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无法无天,恣意热烈,宛桾觉得他的反应实在有趣。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齐霜翰微微抬头和她四目相对,可就在这时,电视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又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紧接着画面上的恶鬼朝着镜头扑了过来,齐霜寒差点没忍住叫出声,他捂着脸深吸一口气。 手心已经全是汗水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手背贴上柔软的掌心,齐霜翰任由宛桾牵引,只见她抓着他捂眼睛的手放在耳朵边相迭。 隔着两只手再听她的声音变得轻柔飘渺:“恐怖的源头不在于视觉,而是音效。” 少女的指腹温凉,齐霜翰僵硬地把目光放回屏幕上,减弱了听力后,再看这些黑暗惊悚的画面,恐怖效果确实大打折扣。 宛桾撤回手,倚回靠枕陷入回忆:“兰城开第一家影城的时候,我刚佩戴助听器不久,阿森带我去看了第一部恐怖片,然后我被吓到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 时隔三年重新听见声音,钟应森为了庆祝自掏腰包托人买了两张电影票,混在大人堆里走进影厅,没想到等她再次清醒,却是从医院走出。 “回到家,李妈告诉我大伯父用皮带把阿森打了一顿,我在医院躺了多久他就养伤养了多久。 “我去识鲜馆买了他最爱的东坡肉,可是他却怎么都不愿意见我。 “他说,这辈子都不要再和我玩了。” 齐霜翰早已放开手,全然不觉耳畔的鬼哭狼嚎,只被她的平淡轻柔占据心神,目光跟随着她一抬眼,一蹙眉而动。 宛桾意识到气氛的凝滞,换上轻松的口吻:“后来我发现不戴助听器再看恐怖片就一点都不会害怕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会在和他去电影院前提前再看一遍。” 齐霜翰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话,看她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影片,遂也继续观看。 他看得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又被贴近的鬼脸和尖叫吓到,就在他又要捂眼时,一双手先一步贴住他的耳廓。 宛桾余光看见他突然抖动的幅度变大,以为他又被吓到六神无主,下意识伸手帮他捂住耳朵,眼睛依旧紧紧盯着电视机,完全没注意到身旁人早已把视线从屏幕转移到她身上许久。 周身被她浓郁的香味包裹,白色睡裙上的可爱蕾丝花边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齐霜翰觉得自己有点晕眩,撑在床上的胳膊已经酥麻,他想要偷偷挪动一下体位与她光洁的手臂保持些距离,不料手肘往床垫一陷,整张脸快贴近她的肩膀。 大约惊悚桥段已过,宛桾松开他的耳朵:“好了好了,这个环节过去了......” 齐霜翰觉得自己看个虚构的恐怖片还要女孩子来保护有些挂不住面子,刚想要找补几句,只听宛桾安慰道:“我弟弟妹妹也和你一样,捂眼睛又怕错过精彩,然后就让我帮他们捂着耳朵看......你要是觉得没拿害怕,就自己来?” 他才不要当她眼里的臭屁小孩。 愤愤抬头看向宛桾,少女笑容含蓄又悲悯,低垂的眉眼隐去潋滟横波,好似一尊玉菩萨,触手温润。 齐霜翰仿佛能在倒映的眼眸中照见自己此刻的呆愣模样:“还是会一点点被吓到,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就这样,齐霜翰在初中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里十分洒脱地丢弃了诚实这一项他本就为数不多的优点,臊着脸享受宛桾贴心地捂耳服务。 快到结尾时,阁楼的门被扣响。 齐霜翰不情不愿地退出宛桾臂弯:“来了。” “石头哥哥你也在......咦?” 钟筱枫听到里面声音下意识喊人,才发现来开门的不是徐持砚,一时愣在门口。 齐霜翰单手叉腰,一挑眉:“这里没有你石头哥哥,只有齐天大圣爷爷!” “筱枫?”宛桾掀开被单,走到齐霜翰身边站定。 钟筱枫反应过来此行目的,忙开口:“二叔让人送来了两大箱青提,哥让我来喊姊姊去吃。” 宛桾点头,开灯后拿起一套居家长裙走进淋浴间,钟筱枫和齐霜翰一人占据沙发一角,电影还在继续。 家里三台电视机,爷爷房里没人敢擅闯,客厅里又要和其他兄弟姐妹抢遥控器,每日落败方为了看到喜欢的动画片宁愿多走一段路跑到阁楼央求宛桾让出电视机片刻。 毕竟谁能逃过遥控器自由的诱惑? 听着房里传来的恐怖音效,钟筱枫觉得方才诡异的组合突然没那么变扭了。 疤痕(一)微h “联邦封锁令已经第二个月,街边小店都到了30卢布一个面包的地步,上次黑海行动失败后,我们在莫城完全丧失了容身之所,不过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和你再难相见的境地,又远了这几百公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中东的气候比莫城还要干燥,工人们顶着烈日开采,然后把这一桶桶石油送到上面那群头裹巾帽的王储、大亨们的碗中,一半变成黄金藏进白到刺眼的长袍下,另一半在他们孩子的生日晚宴变成稍纵即逝的烟花,至于我们,分到最多的也只不过是碗底残渣重新凝练成的一粒粒子弹,作为枪口下讨生活的人,这是我少数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底气。我刚刚结束在科威特的最后一个任务,今晚是其中一个合作商的女儿生日晚宴,不过又是打着稚童的庆贺幌子实则是大人们的社交场,我和共事在宴会厅外巡逻,看着落地窗后百无聊赖的小寿星,我掀开面罩用华语祝她生日快乐,烟花在天空中燃烧出火星,我一遍一遍地重复那一句‘生日快乐’,落地玻璃倒映出璀璨烟火和我已经泪流满面的脸。”——节选自G于1991年9月12日伊拉克交易拦截行动遗书。 华国兰城栖斛区湖墅北路669号玉兰园12号墓 收。 * “那是什么?蟑螂吗?” 齐霜翰下意识低头寻找,只是昏暗的室内除了电视机的光完全不够用。 腰腹处被环上一双小手,手臂触及绵软,齐霜翰陡然僵住,后知后觉身侧的少女紧紧地贴着他。 齐霜翰心内安慰自己她可能是太过害怕,清了清嗓子:“大夏天的,指不定就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 看着她鹌鹑一样将头埋在他肩膀处,还是那件蕾丝吊带睡裙,赤裸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可爱又依赖他的模样,他的一颗心软了又软。 “都怪你日日要在我房里吃荷花酥,引得小虫子、小蟑螂来.......” 少女的尾调带上了娇横的颤音,他不再迟疑,大手轻拍她的裸背:“以后不吃了,我去找找杀虫剂......” 说着就要起身去开灯,不料被她抱地更紧,齐霜翰都能感觉到她胸脯处的颤抖,宛桾摇摇头:“我不要你走,你陪着我就不害怕了。” 齐霜翰猛地抬头,撞入一片玉色。 他无法形容那绝美的风光有多诱人,清新如晨荷花露,白皙到能够隐约看到血管的乳房,顶端粉红娇嫩像奶油蛋糕上缀着一颗诱人的小草莓。 少女缩进他的怀里,齐霜翰任由她牵引着他的掌心覆上那团绵软。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两只白嫩奶子,忍不住就要起生理反应, 借着电视机的幽光,想起狐朋狗友看片时的昏话,男人的手帮女人多揉揉,奶子会长得更大,乳晕也会跟着大一些。 他终于垂眸细细打量,一面揉捏一面在心里喂叹。 乳肉怎么能那么白?乳头怎么能那么粉?乳晕怎么能那么小?小到可怜,小到他手下愈发用力。 这一揉弄,惹得身下少女嘤咛着咬住指头,第二节指节处没了纱布遮掩的那一圈伤口红红的,轻微突起,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齐霜翰拿下她的手,十指相扣举过头顶,随后覆上宛桾的唇,啃红了她唇瓣,又去吸她的舌头,两人舌头嬉戏追逐,舌尖互相搅弄,口水换了又换,他吻着,舔着,吃着,两人都吃下去对方不少,热吻渐渐下移,来到他最喜欢的双乳之间,含着她的奶头大口吸吮,太美太软,他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这样迷恋。 下一秒宛桾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你不能吃荷花酥,但你可以吃她们啊。” “毕竟,你第一天见到就想吃了,不是么?” 齐霜翰挣扎着睁开眼,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不用掀开被褥,微微一低头就能看见裆部处分泌了难言的液体。 果然是梦。 钟宛桾连鬼片都不怕,又岂会怕区区小虫,更遑论她在他身下扭动着身体承欢。 天光熹微,齐霜翰潜入洗舆室清洗自己的内裤。 吃完早餐后接到了远在北都的父亲慰问。 “疯玩这么久,你最好把暑假作业都有完成。” 于是,不可一世的齐少爷加入了会客厅的补作业行列中去。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进沉静的会客厅,梨花木茶几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张,微风拂过,纸张轻轻翻动。 徐持砚捧着一袋礼盒踏入客厅,一抬眼就见到四五个人围着宛桾埋首赶作业。 “阿森,钟司长在瑞海出差寄来了好多海鲜,爷爷让我们去搬一下。” 钟应森伸了个懒腰,撇撇嘴站起身:“阿齐,一起么?顺便透个气。” 齐霜翰迟疑片刻,不等他反应,钟家几个小的纷纷表示愿意帮忙,钟应森耸耸肩领着两个堂弟走了。 徐持砚站在原地看着桌边那两人,宛桾打过招呼后就安静地坐在地毯上,秀美的脸庞在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少年皱着一张俊脸,似乎是解不出题,伸长了胳膊脑袋径直倒在上面,指尖绕着桌子对面少女垂落在侧的发丝:“好小枣,你就把答案还给我吧......” 徐持砚呼吸一窒,直到钟应森不耐烦地催促才缓缓挪动了步伐往外走。 宛桾不觉有他:“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她的声音温和,就像夏日里的一股清泉,齐霜翰递给她一个幽怨的眼神,拿过草稿纸继续趴在桌子上提笔乱画,翻到前一页,发现化了许多连续的数字8。 宛桾倾身上前:“活动手腕的小练习罢了。” 齐霜翰转过脸,下巴杵在手背上,挤压出一层软肉:“倒像是数学预习纲要里的一个符号。” “无穷符号(∞)?”宛桾会意一笑,“听说莫比乌斯环么?用的就是这个原理。” “时间永恒,似乎是个很好的寓意呢。” 宛桾望着他深邃如潭的眼眸,在浓密而微微上翘的睫毛下,流转着温柔又神秘的光,弯起的眼角瞬间揉碎了光点。 “小枣,下旬我就要回北都了。” 宛桾提笔的手一顿,张了张嘴最后化成一抹浅笑:“我还没去过北都呢,那里和兰城比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十岁前生活在云州,第一次被我爸接去北都的时候是一个冬天,雪一下胡同就像变成了白色,房檐上垂下的冰锥在阳光下闪烁着就像水晶一样,我最喜欢和邻居在融雪的时候捕鸟玩......” 宛桾跟随着他的描述在脑海里构想,眼前的少年说到兴处会微微抿起薄唇,带着一丝不羁的笑意,大笑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高挺的鼻梁线条硬朗,如同中轴线般撑起了他脸部的立体感。 齐霜翰垂下眼睑:“北都和兰城似乎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 “可是,你在这里遭遇了绑架。”宛桾有些惋惜,“怕是两碟荷花酥也难换回你对兰城的好感。” 齐霜翰抿嘴:“甚至用不上荷花酥,北都,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他在这一个月里不自觉说了无数冒傻气的话却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齐霜翰自诩不是个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的人,这个女孩总是那么安静温和,和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北都有兰城没有的大雪,有纯肉馅而不是糯米的烧卖。 可那又如何,兰城有一个钟宛桾就足够。 齐霜翰离开兰城的那天,六号台风强势登陆,宛桾特意起早去医院拆线,再赶回钟园时,大门处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 狂风强劲,双手执伞才不至于太狼狈,细密地雨丝斜飞着刺入,晕湿她指节处拆完线的减张贴。 轿车里的人突然推开车门冒着大雨在她震惊疑惑的眼神中钻入她的伞下。 雨滴顺着少年俊俏的下颌淌落:“你去哪里了?” “我去拆线了,对不起,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才没叫你......” 齐霜翰没有搭理她,径直盯着她的指节看,语气一如从前不容置喙:“小枣,我的号码是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宛桾捏着另一只袖口擦掉他眉宇的水渍:“120952,我真的不会忘记。” 深深看了她一眼,齐霜翰突然伸手轻轻撕下她指节的那一圈胶带,无名指尾端的红色肉条和梦里她咬着指节呻吟的模样重合。 齐霜翰小心把胶带重新首尾相连套入自己的小指。 “你当然不可以忘......” 疤痕(二) 连绵的大雨冲刷了兰城数日方雨过天晴,就像这个暑假齐霜翰的到来又离开,栖雪湿地的湖沼泛起阵阵涟漪终究归于平静。 偌大的庄园没了少年的身影,可他的声音定时定点地透过电流在阁楼响起,即便开学也从未缺席。 升学课业加重,宛桾常常一边解着数学题,一边听电话那头的少年今日又顶撞了哪个任课老师,或是翻墙逃课又被教导主任逮住。 “小枣,上学真没意思。” “开学快一个礼拜,也应该都认识新同学了吧。” “不好,他们都好傻。” 齐霜翰口是心非地说着,他成绩一般,吊车尾进了一所本地重点高中,也有认识几个新朋友,可是大多是成绩优异的乖小孩,不惹他但也不亲近。 但他不想承认自己在这里也可以过得不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对兰城的留恋。 每次通话,几乎都是这样单调重复的内容平常而琐碎的流水账,宛桾听着齐霜照例抱怨着新学校的饭菜不好吃,她停下笔. “我最近在向李妈学做荷花酥,就是头疼保鲜问题。” 寄送花费时间太长,怕是还没到北都就坏在半途。 齐霜翰在宛桾看不到的地方咧着嘴笑地恣意:“不需要你寄送,我只吃现做的。” 宛桾起初只当他是大少爷娇气做派,不想他所谓的“当场验收”选在了她十五岁生日当天。 彼时的宛桾刚下学回到钟园,和每一个钟家子孙的普通生日一样在家人的围绕祝福中一口一口吃完了长寿面,回到阁楼接到父母弟妹们的慰问,紧接着就是雷打不动的那个人致电。 “小枣,我来吃新鲜出炉的荷花酥了。” 宛桾一愣,下楼往侧门赶去,路灯还没亮起,远眺着,少年手插裤兜,风尘仆仆却难掩挺拔,如郁葱苍栢。 “回神了,傻枣。”齐霜翰伸手在她脑门拍一记,“小爷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屁股都要开花,感不感动?” 宛桾为他开了门,两个人在渐黑的天色中走进主宅。 佣人都已收拾完回到别栋休息,宛桾重新打开灶台加热糕点,再揣进怀里带回阁楼。 一个多月不见的男孩头发长长了些,眼底有淡淡的青灰,暖黄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宛桾揉揉眼:“就为了一口我都无法保证是否成功的荷花酥?阿齐,这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齐霜翰挑起一边眉毛:“别这么着急贬低自己的手艺嘛,钟小寿星。” 宛桾失笑,抬头撞进对面玩味的笑眼:“阿齐,我希望你这次突然跑来兰城最好不是就知会了我一个人。” “啊呀啊呀,小枣你记住你是十五岁不是五十岁......” 少年咽下嘴里的荷花酥,笑眯眯地捏起一块桂花糕,呼着热气:“我早就和学校请了病假,我爸带我妈回了云州,你就不必担心。” “还烫着,你着什么急......索性在钟园住一晚吧。” 齐霜翰轻轻摇摇头:“买了凌晨两点的回城车票,我家老头后日回家看不见我又要抽皮带。” 宛桾默了,看着碗碟里糕点残留的碎屑,在灯光下像是揉碎的金箔。 台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身侧洁白的空墙上,交迭着依偎。 “还会痛么?” 宛桾一愣,反应过来后回答他:“有时候会痒。” 话音刚落,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素银戒指,表面流畅没有任何勾刻,像一条没有尽头的丝带规律地扭曲、盘旋,最后形成一个永恒的闭环,简洁而纯粹。 无穷符号的样子。 宛桾后知后觉,忍不住蜷缩起手指,有些无奈:“阿齐,你不必如此介怀。” 少年抿紧唇线,执拗地举起戒指抬起她的右手套进无名指。 不粗不细的宽度,刚好把疤痕覆盖。 远远看去,像是圣坛边宣誓词结束后的对戒互换。 时间永恒,疤痕亦然。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惊醒,汗珠与梦里她的泪珠融合,咬破的唇角弥漫着和她指节处一样的血腥味。 他拿着那条早已丧失粘性的指环去订做了一副对戒,用银链条串起,挂在胸前,却只敢让它遮掩在衣料之下。 “可惜挨不到零点,提前生日快乐,小枣,你可以只把它看作一个礼物。” 伤痕泛着刺痒,宛桾转动着戒指试图止痒,抬眸对上对面人的眼:“阿齐,你没有冒用谁的名讳,是我心甘情愿。” “不要幸存者内疚,那天如果是徐持砚,我也会付出这根手指。” 那一句”我是他的未婚妻”几乎成了齐霜翰的梦魇,戒指作为少数暴露在人前的私密物件,他质问过自己无数回用什么资格和身份,目空一切如他,居然愿意接受作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获得眼前少女的垂青。 澄澈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努力牵起嘴角:“我以为,那只是你为了让我脱困的说辞。” “祖辈笑言,暂时,作不得数。” 宛桾注视着这枚素戒,脑海里回荡着钟应森在病房里对她说的话。 他把玩着苹果,漫不经心地问她,舍命相救是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是套了未婚夫壳子下的徐持砚? “宛桾,你分得清么?” 齐霜翰看着她仿佛陷入沉思,但是从她嘴里说出的“作不得数”吹散了心头雾霾。 “民国就已经不支持包办婚姻,你要学会反抗知道么?” 宛桾被逗笑:“阿齐,你又为什么这么在乎?” 她隐约能感觉到这兄弟之间的暗流涌动,或许是两人母亲之间的不合,加之他又是以徐家家主上峰出面邀约做客,孰亲孰远在外人看来一下子显得耐人寻味起来。 “因为,因为阿森是我在兰城最要好的朋友啊,你是他的妹妹,我自然也和你要好......”齐霜翰被问住,嗫嚅着,“诶呀,咱俩都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你以后有难言之隐也不要用牺牲自己的方式出头了,哪怕真到了那个地步,哥们儿抢婚也把你解救出来!” 宛桾抿嘴笑看他义愤填膺地扬言要抢婚的誓言,被他脖子上突然多出来的一根银链反射着路灯光,晃地想要落泪。 “嗯,如果喝喜酒,阿齐,我一定让你喝第一杯。” 毕竟酒壮人胆,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恨,逃避到被偏私的港湾也是她的出路。 疤痕(三) 齐霜翰这次的突然闪现像是一场狂风,席卷扰乱了一切基本运转,最后挥挥衣袖潇洒转身离开。 自从生日前一别,宛桾已经许久没有接到北都来的电话了,主动拨打过去也只剩下忙音。 作为老师长辈眼中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她归因于只是齐霜翰拉着她导致的新习惯养成,所以一被打破才稍显不适应起来。 国庆结束后宛桾终于忍不住状似不经意地向钟应森问起过齐霜翰的近况,却只得到一句“电话在那个死没良心的畜生手里就是个摆设,八成又有了新欢”的回答。 大拇指指腹抚摸着戒指,这是宛桾新养成的另一个习惯,思绪万千却又无言以对时,她喜欢上用指腹去用力摩梭戒指突起的结构。 本以为自己许多年前就已经把“期待”“许愿”等字眼从人生词典里剔除,警告过自己无数回,掩盖疤痕其实是在掩盖过往,比起所谓的约定,不如说是还债。 他如释重负,她也心安理得,不是么? 随着钟母的归家,宛桾分不出更多精力去幽叹自己是否又在自作多情,她答应了幼弟钟明楼的请求,在元旦家宴上为他伴奏。 在钟家同辈人只有她和钟应森的时候,几乎是宛桾凭一己之力挑起家族内表演才艺的环节,后来小姑姑、钟老亲弟弟妹妹的子女一个个长大,宛桾才渐渐从舞台的聚光灯下退出。 钟母本姓施,出身普通,但是盘顺条靓进了文工团,否则也不会在一次汇演上让宛桾父亲一见钟情,可钟老只想让几个儿子娶上名门闺秀,培养下老钟家文化人基因,施姑娘远不是他理想的二儿媳人选。 不想钟洛为了她闹到与彼时在北都只手遮天的李家叫板的地步,从那位元帅的幼子手里抢女人。 这也是钟老为何急流勇退守兰城,直到宛桾的出生让钟老对二房稍微改观,稚子懵懂无辜,哪怕后来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再没如从前般对二儿媳颇有微词。 不求多么知书达理、琴瑟和鸣,但凡家和万事兴呢? 钟明楼选择了维瓦尔第的《夏》,一上来就以高难度着称的琴曲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大跨度的撕扯让宛桾屏住呼吸努力跟上他拉琴的节奏。 指节处的隐痛不断提醒着宛桾它的存在,像是一个叛徒,每一次按下琴键,钻心的疼痛便如汹涌的潮水般向她袭来,宛桾感觉自己就像在暴风雨中的孤舟,摇摇欲坠。 可她不能停,钟明楼的小提琴声在耳边环绕,他是一个苛求完美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小练习也时常对人求全责备。 宛桾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然而那小提琴音却率先变得激进狂躁起来,最后一声突兀尖锐的琴音就像荆棘刺入耳膜,无情地划破了如华丽绸缎的音乐。 钟明楼的眼神如同一把冰冷的剑,皱着眉头,仿佛宛桾是一个毁掉他梦想的罪人。 “姐姐又不是听不见,怎么总是慢一拍?”钟明楼放下琴弓,走到施令宜身旁抱怨,“妈妈,姊姊这样肯定会搞砸我给爷爷的表演啊,干嘛一开始一定要我去邀请,明明我一个人也可以......” 一直旁观的施令宜安抚了小儿子,侧过脸看向沉默不语的大女儿。 她知道自己并不能为丈夫的事业添上太多助力,更多精力便倾注在儿女身上,既然老爷子喜欢智子才女,那她就卯足了劲儿培养。 长女失聪后打击了她的心气,直到双生子的喜讯来临才重振旗鼓,甚至更加呵护备至。 她已经无法在承受一回自己的骨肉残缺的打击了。 “好了好了,妈妈也不知道......” 宛桾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心像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她半年前经历了一场绑架而指节骨裂,还是不知道身为一个母亲是否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被他们孤身放逐。 她想要呐喊,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楼,再给姐姐一些时间,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施令宜安抚小儿子,此时钟宛桃也寻觅过来,控诉小爷爷家的堂妹扯坏了她的公主盘发。 宛桾坐在钢琴前,看着母亲牵着两个人离开,一左一右,严丝合缝地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空旷的琴房再度响起琴声,宛桾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节奏比即将奏响的乐曲还要急促。 她一言不发,只是把所有委屈与难过倾注在指尖。 生日后一天,徐持砚送了她一副善琏湖笔,在老师工作室内作画后,他们的沉默与冷淡让宛桾认清,自己终其半生,琴不成,墨不就。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长留于她的掌心。 错音层出不穷,宛桾只要弹错就重头再来,以至于第一小节之间重复地频次越来越接近,宛桾粗喘一口气,手握拳狠狠砸向琴键,震荡地灵魂都要破碎。 “哇哦,我瞧见了什么?可惜你不在现场,见不到我们钟家大小姐失态场面......” 宛桾没有反应,只是静坐在凳子上平复心绪。 “他最近才被解了禁足,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就让我来找你。”钟应森举着电话一边走近,一边对着讲话筒调侃,“钟大小姐现在看上去很不好说话,你小子自求多福吧。” 电话被放在钢琴上,钟应森随即转身离开,微弱的电磁声从这块黑色的砖块里传出。 “小枣?是我,你在听吗?” 宛桾盯着手机半晌,伸手拿过置于耳边,轻哼一声算是应答。 齐霜翰在另一头只听见一阵窸窸簌簌,就是没有明确的回答,他一股脑解释起来:“小枣,你哥说你心情不好是什么意思?你在生我的气么?诶呀,我上次点儿背,刚下火车就被一群警察逮住,老头子提前回家没看见我以为我又......诶,反正他把我抽了一顿还没收我手机,每天派保镖跟踪我,今天还是趁着他房间没锁偷回来的手机......小枣,你在听么?” “活该。”宛桾揉揉额角,“看你下次还撒不撒谎乱跑。” 齐霜翰气得跳脚,憋出了兰城话:“我这奔波是为了谁?普通人讲讲良心都要感动坏了好伐......” “不是我按头让你来吃失败的荷花酥的。”宛桾冷了语气,“阿齐,我是个残废,别和一个残废讲良心。” 语毕,两厢一齐陷入沉默。 宛桾走到窗边,把电话随手置在台面,做好了他气急败坏主动挂电话的准备。 片刻,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小枣。” 她闭着眼沉默以对。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起,琴架所在的方位被划进了阳光扑洒的范围,宛桾感受着暖融舔舐着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可是心内依旧破败荒凉。 “小枣。” “小枣。” 电话那头的少年执着,她一直不回应,就一直唤她。 “小枣。” 在第十二个“小枣”响起时,宛桾睁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没完没了。” 齐霜翰声音染上得意:“你看,最终不还是要搭理我。” “小枣,只要你还能听得见我叫你的名字,你就不是残废。” 疤痕(四) 宛桾又和齐霜翰恢复了联系。 虽然不像最开始那般日日通话,但也再没有过一连三个月了无音讯的状况。 宛桾得知他齐霜翰和齐父为了休学闹得不可开交,被齐父一气之下发配去云州的一处煤矿的时候,头也不抬,勾勾画画解决完形填空:“唐三藏向西取真经,齐里奥挖煤娶公主。” 对面钟应森翘着腿百无聊赖地换台,闻言一笑:“呵,向西挖可娶不到他的公主......” 宛桾不理会他的意有所指,笑像一尊温润玉佛:“阿森你今年期末再垫底,小心大伯和齐叔叔一合计把你也扔去矿山和他作伴......正好,一个打恶龙,一个救公主,跳过读书直接走上人生巅峰。” 她实在想不明白,读书这件事在钟、齐之流眼中竟会如此痛苦,前几日通话中宛桾已经听出齐霜翰蠢蠢欲动的心思,快一年的相处多少摸清他的脾性,心血来潮可以立马收拾行李买车票,但却没想到他真的也可以撸起袖子下矿山。 “使不得啊宛桾,我们可是亲兄妹啊!”钟应森扭曲了一张脸怪叫,默认自己不是打恶龙而是娶公主的那个。 此时换台换到《红楼梦》,突然又笑地暧昧:“不过话说回来,林妹妹和宝玉,简直是两百三十年前的你我啊......” 表兄妹还是堂兄妹都分不清,文盲。 宛桾神色自若地把坐垫扔向他:“你和阿齐一样混不吝,争做宝玉也是难分胜负,若真要把我比作林妹妹,只怕都是沦落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钟应森大笑着接过软垫,往腰后一塞:“诶,人家可是口含灵玉而生,我和阿齐哪里比徐持砚更配得上木石姻缘四个字?” 宛桾写完最后一篇阅读理解,活动着酸软的手腕:“你这话说给爷爷听,他准拉着阿砚和你手牵手,你俩也能成木石姻缘。” 谁名字里还不带个木了。 钟应森把玩着遥控器:“既然宝玉的位置竞争如此激烈,还不如去隔壁《西游记》当齐天大圣痛快。” “反正,石头里蹦出来的也沾了‘石’,怎么不能算是石头哥哥呢?” 宛桾落笔一顿。 钟应森总能如此三言两语戳破她的粉饰太平。 想起最近几次宴会,钟老提起徐持砚时总要带上她,从三岁一起捉蝴蝶到十岁同路上下学,如数家珍,惹得席间众人调侃。 面对长辈们的步步紧逼,次次“凑巧”于她邻座的徐持砚总能谈笑间化解,左右逢源个中好手。 宛桾不作声。 终于在大年初二的下午,半推半就地和徐持砚跳完一曲交际舞后,回屋收拾行李翌日清晨前往禾城,让自己和徐持砚拥有一个平静的假期。 她只能尽力不让背地里的“赘婿”议论压跨少年脊骨。 反正没有任何约束力的空头支票作不得数不是么? 在宛桾过上农家乐生活的时候,齐霜翰正和几个留在云州过年的矿工们抱团取暖。 灌下一口二锅头,烈酒伤喉也迷思,想起齐益民作出让他来挖矿决定的那顿毒打,他拽住那根皮带,拿亲爹辍学最后不也赚大钱去堵齐益民口中的“读书唯一出路”论。 “你也想学你老子辍学是吧?我初中没读完当年第一份工作是搬砖,你个初中文凭去云州挖矿也是一样的。” 然后齐益民打点好一切,除了工头没有人知道齐霜翰的真实身份,和普通矿工一样下山运矿。 平日里工量大,上完工大多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他们根本没多少时间像现在可以坐在一起交流。 “假期就这么几天,不如多赚些加班费给我家那口子上学。” 齐霜翰看着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咳了几声:“你,你结婚了?” “已经摆过席。”少年咀嚼着花生米,“她是我娘买来给我做童养媳的。” 一旁年纪大上许多的男人失笑:“书读越多越瞧不上你,不如带在身边,也让她出去找个普通工作,一个童养媳被当千金大小姐一样养了......” 少年讪讪:“她,她不会的,反正她读书比我有天赋,我不如早点出来多打一天工她也能多上一天学。” 齐霜翰默不作声,刚在心中给人贴上“痴情种”的标签,只听下一秒少年突然话锋一转:“大不了生几个娃娃就是了,有孩子牵挂能跑到哪里去?” 工地里都是青壮年,火气再大也被搬运一类的体力活发泄尽,话题只是沾上点边,尺度一下子大开。 齐霜翰盖着眼翻身朝上躺着,酒劲上头,突然晕眩起来。 “小齐一看就是个雏儿,跟哥说说,看过女人没有?” 话题突然扯到自己身上,齐霜翰想装聋作哑都难:“看过几次片......” “啧,那是两码事,你眼睛能看到她们颜色形状,能感受到上面软不软乎、下头韧不韧么?” 宿舍内各种荤话乱飞,气氛愈发火热,齐霜翰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定是满面通红。 他在窗帘后有过惊鸿一瞥,也在看恐怖片时无意蹭到过她胸前柔软。 明明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牵过她的手。 矿山里信号差,每次打电话过去,能完整听对面人说一句话都是碰运气的小概率事件。 是夜,他仿佛回到钟园后庭,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穿着无袖嫩绿连衣裙,俏生生地站在榕树下朝他招手。 她说,她是来讨债的。 齐霜翰纳闷,问她欠了什么债。 “你揉过我的,我却没揉过你,这不公平。” 愣神间,胸前衬衣的纽扣被解开,少年精壮,胸肌微微起伏,乳头虽小却极为敏感,一朝被爱抚,带起一阵酥麻。 他摸摸她的头顶,摩挲她的头发,头颅后仰。 “你的太小了,我根本抓不到几两肉,这个债算不清楚。” 齐霜翰痴痴发问:“那我这次不揉,就只吃几口好不好?” 说着,他解下连衣裙拉链,堆迭在腰间,抱起少女押在树干上,埋首于胸前,吞咽她的乳。 尖牙磨着她,女人抬起脸,娇吟声从头顶传来,齐霜翰吐出朱果,红艳艳地娇艳欲滴模样,挂着他的口涎,闪着晶莹的水光。 红肿的乳头和周身雪白形成强烈对比,齐霜翰松开一只手捏了捏绵软,然后去寻她的唇, “你说话不算话,我要走了。” 少女开始逐渐透明,五官却变得清晰,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是宛桾的脸。 齐霜翰幽幽转醒,口干舌燥。 室内依旧一片漆黑,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提醒了齐霜翰如今的处境。 再次被睡意吞噬前,齐霜翰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次赚到钱最先要买的东西,是一台相机。 同林(一) “我负伤卧床将近半年,以至于队医刚刚宣判我可以下地行走,头儿立马安排我进入新一轮军事部署中,并知会我这次行动的佣金全部用来抵扣我的医疗费。毕竟不是慈善机构,一把刀真正有价值的场所应该在战场而不是枯朽的医院,我试着商谈,刚抱怨了几句就被他踹回拉练队伍里。这次我作为军事震慑前线人员,刚学会驾驶美利坚新型坦克不过数日,想起去年我被营救后以为死里逃生,眼睁睁地看着飞行员朝着对讲机里准备牺牲的指令回复完‘copy’,落到羊逃虎口又被捕兽夹夹住的尴尬境地,只能重新上膛贴在大开的机舱门口对准包夹的直升机开火。我只在陆、海基地先后服役训练过一年零六个月,仅有的几回空战里并不包括驾驶飞机这一项目,没法和他抢夺操纵杆决定我的生死。如今虽然不熟悉那庞然大物的器械操作,但至少这回‘copy’与否的主动权终于在我手中。”——节选自G于1992年3月28日黑山行动遗书。 华国兰城栖斛区湖墅北路669号玉兰园12号墓 收。 * 如果钟应森得以进入兰城一中是靠钟洋的声势,那么宛桾中考凭借兰城前十名的成绩不知道为亲爹省下了多少次人情脸面。 高中里依旧有熟悉的面孔,每天的生活也是按部就班。 北方的白雁早在暮春时节就已经离开矿山,和兰城的联系也不过是一星期里有两三日信号极差的断断续续问候。 九月里的下午两点依旧日头高悬,宛桾和其他女生一样掂着排球,脖子后仰地泛酸,刺眼的光晕让她就要分不清太阳和高球。 期末考核里有连续十次掂球的要求,数不清已经第几回在连续九下就断掉的抛接,宛桾脱力地原地坐下,排球弹跳着滚向跑道。 汗珠垂挂在长睫,氤氲了视线。 休憩片刻,宛桾认命般起身去寻球,一抬眼,只见她的那颗脏兮兮的排球被人抱在怀里。 “小枣,你怎么总是差一点。” 齐霜翰支着手指转起手中排球,笑容落在宛桾眼里比烈阳炫目。 分散开独自练习的人纷纷暂缓练习动作,时不时打量绿茵场上一身黑的少年,面目俊朗,散发着蓬勃朝气。 跑道另一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和教导主任,一前一后冲来。 随着两人走近,和齐霜翰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斥责少年不打招呼就跑开的无礼行径。 教导主任挺着啤酒肚颤巍巍地赶上父子俩,绞尽脑汁替眼前少年打圆场:“令郎,令郎真是活泼,定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 “你可是答应过我的,给你转学来兰城就好好读书,你再像之前一样不尊重校园我就让你一辈子都去挖矿!” 宛桾接过排球,朝男人落落大方一笑:“齐叔叔好。” 中年男人诧异地望向儿子身侧的女孩,梳着低马尾,光洁的额头上滑落几滴汗滴。 齐霜翰立马插嘴:“爸,她是阿森的妹妹,上次......她和我一起的。” 这句话说的含糊,去年夏天的事情被压下去,除了和钟园走得近的亲信,没有太多人知晓。 前些日子从矿山回到学校的齐霜翰又去染了个红毛,立马被年级责令整改,而齐大少爷硬是不从,只说宁愿继续挖矿都不要再去学校。 齐母摸着儿子粗糙的掌心,说什么也不放人再去矿山。 “不休学也可以,我只有阿森一个真心朋友,让我和他一个学校。” 齐霜翰在齐益民即将挥来的巴掌前趁机谈条件。 于是,齐益民衡量了两日,在一次饭局上被钟洋看出了他的忧心,爽朗表示有需要他可以再让兰城一中的校长卖他一个情面。 齐益民摸爬滚打多年,供弟弟读书飞黄腾达后,兄弟俩互作彼此的登云梯。 能搭上钟洋这条人脉,什么利益真情,不过是心怀鬼胎,捐一栋楼能让老齐家出第二个大学生,这笔买卖不算亏。 齐益民回神后朝宛桾略微颔首,心内感激:“钟小姐。” 宛桾偶尔会想起去年夏日的惊心动魄,她至少能保证这个十五岁的夏天三魂七魄都在,只是主宰七情六欲的心,早不似前十五年那般古井无波。 看着齐霜翰又恢复漆黑的发色,宛桾与之耳语:“天窗效应玩得不错。” 齐霜翰自鸣得意:“主任,我可不可以在......诶,你这是几班来着?” 齐益民起初还有些担心齐霜翰又要闹脾气,毕竟他开出的条件是要和钟应森一起上学,可是钟应森正常上了高二,而齐霜翰休学太久,一朝转学不免要被留级。 眼下看着他眼里升起对上学的兴奋,齐益民才稍稍打消一些顾虑。 主任还没喘匀气,可是一摸到口袋里高昂的支票,脑海已经在盘算北边空地又可以建楼,看向齐霜翰的眼神泛着精光。 “可以可以,明日办好手续拿了教材就到一班报道吧。” 看着他一边笑一边被齐益民拽着离开操场,一步三回头地和她作别,无奈一笑。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宛桾重新发球,在第十下成功凌空。 齐霜翰拒绝了借宿钟园的邀约,在栖雪湿地的北门外租了小高层。 宛桾本是约定好和小爷爷家的堂妹钟诗柔已经结伴坐公交上学,齐霜翰的公寓小门处的幼儿园门口有一个卖煎饼的小摊,他索性替两人包圆了早饭。 掏钱包的动作被他瞪回去,宛桾估算着手里沉甸甸的煎饼,拿出几张纸钞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毕竟我和诗柔两张嘴呢。” 在楼梯口处与钟诗柔分道扬镳后,齐霜翰又抽出几张团着什么塞回她手里:“请钟小姐们吃个煎饼还是请得起的,象征性给小的几张跑腿费就算了。” 宛桾感觉手心被塞进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项链,银色的果实形状上嵌着细碎的钻。 这是他整整意义上第一桶金,他跑了好几家金店才找到一条形状像枣子的项链,可惜买不了更大的钻石。 “人生第一桶金就在你手里了呢。” 宛桾看着他迅速逃离的背影无奈一笑,跟在他身后从后门进班。 早自修前的班级里弥漫着各种早饭香味,齐霜翰咽下最后一口薄脆,酱香在唇齿间弥漫,叉开双腿翘起靠椅,塑料袋团成一团往角落里红色垃圾桶投去,划过一道完美抛物线落入桶中。 早饭完美,投中完美。 除了一点,宛桾离他隔了许多人,这很不完美。 走神期间盯着斜前方的圆脑袋,三尺讲台上的老先生操着一口流利难懂的兰城话,让本就对学习没什么兴趣的少年愈发抓狂。 下课铃一响,他磨了磨后槽牙,从后门去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到了大课间自由活动,作为第一批冲到讲台前看新排座位表的人,齐霜翰居然忘记班主任口中“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个子高能坐后排、成绩好能够辅导、安静话少不至于扰乱课堂秩序的新同桌兼翻译人选,除了钟宛桾,还有纪明姝可以完美匹配。 纪明姝单肩挎包,迎着后排那对饱含期待的视线,来到后排扔下书包。 齐刘海下一双眸子比白雪似的面庞还要寒冷,五官精致到非人的地步。 冷美人放好书本又走出班级,齐霜翰看着前桌新来的小美人的背影。 “阿齐,你在想什么?” 迎上宛桾盛满温柔笑意的眼,他安慰自己也不是全然倒霉。 如果更远,他会十分愤恨先前去办公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好心提议”。 看着身后少年的眸子焕亮起来,宛桾忍俊不禁:“看你方才神色,还以为你在为就你一个男生被女孩子包围而不舒心。” 齐霜翰挑眉看向乱哄哄的四周,虽然位置大换血,但后排几乎变数不大,确实只有他一个男生被三个女孩子堵在靠窗角落。 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情思,对待异性总是会如临大敌般口是心非许久,宛桾自然下意识把齐霜翰也划分到这个界线上。 “脂粉堆里的英雄,除了凤姐,让我过把宝二爷的瘾也不赖。”眼前少年摇头晃脑,一双桃花眼灿若星辰,不知勾了谁的心魂,“我虽然没有读完原着,也是看过电视剧的,所以小枣,你不必这样惊讶。” 宛桾垂下眼,掩去眼中迷思。 同样话题的引申调侃,她不是在恍惚齐霜翰和钟应森谁才是真文盲,而是突然意识到在齐霜翰眼里,自己或许是可以忽略被性别的“同类”。 同林(二) 语文课上,老师组织小组讨论《雷雨》的相关问题,一个大组七排,最后两个人注定要被落下,齐霜翰戳了戳宛桾的后背。 最后,在前面沉明珠的欲言又止中,宛桾邀请了后面两位,六人小组就这么开展讨论。 齐霜翰撅着嘴托笔,百无聊赖地听着前面宋乐怡和沉明珠发表的“高见”,后知后觉自己这位新同桌在讨论中一言不发。 纪明姝注意到身侧投来的视线,直视回去:“看我做什么?这里总没有需要我为你翻译的必要了吧。” 齐霜翰一梗,撇撇嘴挪开视线,继续盯宛桾。 见惯了宛桾披发的模样,此时那浓密的乌发被拢在一起挽成发髻,露出大片后背。 上方老师喊停了讨论,并点了隔壁大组几个人站起身情景演绎。 齐霜翰置若罔闻,痴痴地用眼神勾勒少女纤细优美的背颈线条,甚至可以轻易看清内衣印在单薄校服上的弧线走势。 他曾在梦中无数回看到这两层衣料后的风景。 “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都烧个干净,那时我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 台上的人声色并茂地念着台词,齐霜翰的心跟着一惊,带着恍然梦醒般的燥热,脚不由得往前一蹬,引得前排人回顾。 宋乐怡也转过头和他们交头接耳,全然没注意到齐霜翰烧红的耳尖,支支吾吾地为自己找补。 “咳,这‘繁漪’也太入戏,禁忌恋给他们演爽了......”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只见纪明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少女,最后把目光落在这位新同桌身上,红唇轻启。 “我还以为你会支持繁漪,毕竟......却不想你共情周萍,难道你也会问心有愧?” 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课堂也趋近尾声,老师似乎十分满意这种互动,遂提议中秋班会上每个大组准备四大名着的片段进行演绎。 底下一片叫苦连天,甚至盖过下课铃。 宋乐怡提着水杯询问她和宛桾是否一起打水,纪明姝挑眉:“好呀......不过,我做了这么久‘翻译’,齐同学应该也很乐意助人为乐才是?” 齐霜翰眯起眼。 他能任由钟应森似是而非地调侃是因为清楚他不是为了膈应祸害宛桾,面前少女太过聪明,摩棱两可的几句话让齐霜翰脑子里警铃大作。 长到十六岁,比起在意别人的心思,他更在乎新游戏通关秘籍,至于现在只能无奈地认清自己根本没有宝二爷那般在脂粉堆里游刃有余的本事。 对于纪明姝又暂时猜不出是敌是友,齐霜翰牵起一抹和善的微笑,抱过几个姑奶奶的水杯,认了这份苦差事。 按照齐霜翰的构想,转学来兰城前虽然不至于做上快活神仙,但绝不是现在给三位大小姐当牛做马。 在又一次帮纪明姝去校门口寄完信后,纪二小姐大手一挥赏了他一盒巧克力:“中秋汇演的角色是不是还没敲定?你帮我去打听一下,顺便给我捞一个不费事的角色,这盒牛津巧克力就归你了。” 齐霜翰没接,盯着红金配色的礼盒印着几个他念不顺的字母瞧,想到最近被各种使唤,眼珠子滴溜转:“纪二小姐天人之姿,小的一定给您谈个重头戏角色回来。” 呵,等着演猪八戒吧! 纪明姝眯起眼戳破他的美梦:“宛桾答应扮铁扇公主你知道么?” “那又怎样?” 纪明姝语调清冷,给人分析起利害关系:“谢峰是沉明珠的同桌,沉明珠又这么心软,近水楼台先得‘牛魔王’的道理你懂不懂啊。” 一听到那两个字,齐霜翰猛地挺直身子。 谢峰此人成绩优异,面容白皙,文弱皮囊下漂浮着女气,性格全然不似外表那样极具欺骗性,毒舌刻薄、油嘴滑舌,自视清高到只和宛桾讨论题目时偶尔收敛起那股子讨人厌的傲气。 别人看没看出他不知道,可作为没事盯宛桾的齐霜翰看得真切,两个人头对头讨论问题时他经常会红脸。 “copy that(收到)。” 齐霜翰抄起巧克力,模仿好莱坞电影里大兵朝纪明姝做了一个敬礼手势。 戏里做夫妻?做梦! 支开了围着沉明珠一圈人,齐霜翰措辞片刻:“咳,还剩下什么角色了?” “大部分角色都已经被瓜分地差不多了,还有一些在斟酌。”沉明珠翻着笔记本如实回答,“你和纪明姝想好了么?” “她说做个小兵小将为小组尽点微薄之力就成。”齐霜翰不正面回答,只将巧克力打开盖子放到台面上,“那什么,沉导,这可是牛津巧克力......” 沉明珠探头看了一眼,盒子上赫然呈Thorntons的标志,一颗颗巧克力造型精美,散发着醇香。 “贿赂我?说吧,你想截胡谁?” 齐霜翰看着沉明珠故作镇定的姿态内心窃喜,面上装出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沉导,沉大编剧!你知道别的组听说我们牛魔王是谢峰这个小白脸后是如何嘲讽我们的么?” “所以,你不想让谢峰做牛魔王?” “额,是的,我就这一个小小建议,你想想谢峰油头粉面哪里搭的上牛魔王一根牛毛啊......” “成交。” 话音刚落,齐霜翰本想再添油加醋几句,不想沉明珠已经抓了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连带着眼角眉梢都变得甜蜜。 “这么爽快?” “语文老师说了要创新就打算让女生来演牛魔王,所以谢峰压根不在我的选择范围里。” “......你不许吃了!” 沉明珠刚拿起一块开心果味的巧克力就被一掌拍掉,少年敛起笑容收起巧克力往回走。 “哪有回收赃款的......”沉明珠瞪圆了眼,不可置信,“要不把巧克力留下,要不我一定给你分个主演!” 齐霜翰置若罔闻,瘫在位置上,丢了一枚巧克力入口:“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你安全了,猪八戒居然不是最后一个被剩下的角色,unbelievable......” 听着齐霜翰蹩脚的英语,纪明姝唇角一勾:“好消息呢?” “恭喜,你有很大概率要去扮演牛魔王了。” “......你不许吃了!” 结伴上完厕所回来的宛桾和宋乐怡看后门两个又掐起来了,虽然更明显是齐霜翰单方面被训。 看着齐霜翰提着纪明姝的水壶走远,宋乐怡扑哧笑开:“宛桾,你初中在我们隔壁班,不知道纪二对付他们男生就和训狗一样,都不敢来招惹她......” 宛桾惊讶于齐霜翰和纪明姝做同桌后十分顺服,完全没有发少爷脾气,虚心讨教:“怎么说?” 纪明姝难得愿意多解释一句,看向宛桾盛满好奇的美丽大眼睛:“把他们比作小狗,是因为小狗都有尾巴。” 宛桾像是被她的话语冲击到,怔愣一瞬。 “不过,取决于你是想要他们俯首帖耳,还是和他们耳鬓厮磨,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姿势状态。”纪明姝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透过窗看到走廊尽头处饮水机边鹤立鸡群的高挑少年。 “有些人不抓住他们死穴就会一直来烦你,而有些人生怕你不抓住他们的七寸。” 一旁宋乐怡被沉明珠叫去商讨《西游记》排演的事宜,想起今日自己也差点吃瘪,纪明姝收回目光对宛桾一笑,心内感叹训狗和训猴还是不一样的。 “宛桾,你会念紧箍咒就已足够,又何必来找我取经。” 同林(三) 纪明姝最后也没选上牛魔王。 沉明珠美名其曰“如果只是为了灭火还借什么芭蕉扇,直接把纪明姝绑走丢进去,火焰立马变冰川”为由否定了人选。 宛桾个子高,只能把宋乐怡拉来搭配才不违和,空出来的玉面狐狸一角落到了齐霜翰头上。 齐霜翰十分怀疑沉明珠就为了那一口英国来的巧克力公报私仇,嘴馋还鬼点子奇多,居然派出宛桾来当说客。 最后他不仅要男扮女装,还白挨了几天纪明姝的毒舌。 下午停课的校园热闹非凡,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路过一班都忍不住打量窗边这群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 宋乐怡的外婆是梨园行出身,中秋演出前借来了几件越剧的戏服、头面,把一个小小改编演绎剧上升到了新高度。 课桌沿墙排列,空出一大块空地,桃园结义正在中央上演,下一组就是要轮到他们。 宛桾照着古代乐伶挽了一个垂髪,一束秀发垂在胸前,侧边低髻簪着一个从水果蛋糕上拆下的红色雨伞改造而成的扇形发饰,与水红色的戏服呼应,淡妆清丽,看着宋乐怡在齐霜翰脸上抹油彩,甜甜一笑。 少年本就白净,在不见天日的矿山工作过后更是焕发出冷玉的光感,抹上胭脂后尤为俊俏。 齐霜翰感觉头顶的点翠盔帽几欲压弯他的头颅。 “我本来就比宋乐怡高,这个冠一戴,牛魔王才是玉面狐狸的情妇吧?” 沉明珠拿着云肩在齐霜翰身上比划:“你放心,她会穿高跟鞋。” 终究只是少年们玩乐之作,没有化的特别精致,描完最后一笔,沉明珠和宋乐怡慌里慌张地做着最后统筹。 扮演师徒组的三人率先上场,宛桾和齐霜翰站在队伍末尾等待指令。 听到教室内的孙悟空喊出“求见铁扇公主”的台词,意识到轮到自己上场,不料水袖被卡进挪出教室外的课桌椅之间。 宛桾微微紧张,他和她的戏服淡青与赤红交相辉映。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分开两人纠缠交迭的彩绸,最后点了点她耳廓处的助听器。 “走吧,夫人。” 宛桾呼吸一窒。 铁扇公主是牛魔王的正妻,玉面狐狸是他的情妇,按照古代的伦理纲常,玉面狐狸喊她一句“夫人”似乎也再正常不过。 少年眉眼如画,素白春水与浓墨重彩碰撞出别样的花火,上挑的眼线飞扬,潋滟勾人。 宛桾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教室,又是如何顺完全程。 周围的同学鼓掌喝彩、哄堂大笑,直到自己一只手被齐霜翰攥在手心鞠躬谢幕时,宛桾都还只听得见自己心跳。 班会结束迎来的就是中秋小长假,沉明珠扬言要请客去九录饭店庆祝,大部分人欣然前往。 换下戏服,齐霜翰拿着湿纸巾在偏僻角落的卫生间清理脸上的彩妆。 清水难以清除,就在他龇牙咧嘴地把脸颊搓红一片时,宛桾拿着卸妆液赶来寻他:“阿齐?” “你可算来了,我快痛死了,是不是被我擦破皮......” 宛桾走上前取出一片纸巾倒上卸妆液,轻轻擦拭眼前这张仿佛墨水打翻后的脸:“你把自己擦成了一只小花猫。” 齐霜翰下意识闭上眼,闻言就要转身照镜子,宛桾失笑伸手想把他脸掰回来。 “宛桾?” 打闹间,这座平日人迹罕至的卫生间在放学时分迎来了第三位“顾客”。 徐持砚看着齐霜翰因为他的到来突然把头躲到宛桾背后的举动,两只手紧紧攥着她腰际的衣料。 肩颈宽阔,仿佛从后把少女完全拥入怀中的模样。 齐霜翰起初只是下意识遮掩自己花妆的脸,辨别出来人的声音,遂抬起头对上徐持砚碎发下沉静如海的眼眸。 徐持砚微微一笑,率先打破僵局:“霜翰,妈妈很惦记你,坚持让我喊你中秋来徐家一起吃个饭。” “不敢叨扰,小枣会管我饭,谢谢小姨盛情,你也帮我问一声好。” 徐持砚不置可否,调转话题:“宛桾,你同学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我来知会你一声,今晚爷爷在九录饭店摆家宴。” 日头西沉,宛桾背光而立,齐霜翰收回视线,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侧过脸,剪影线条优美,那轮夕阳在她起伏的鼻骨处垂死挣扎。 徐持砚驻足片刻,见洗手台前两个人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抿了抿唇,留下一句“别忘记来”缓缓转身先离开。 宛桾回身,左手撩起他的额发露出额头。 想起宋乐怡无意间提起齐霜翰不束发试冠的时候,刘海从帽檐出溢出,闭上眼的温润像极了徐持砚。 而眼前人的眉骨高耸英挺,在眼窝紧闭的双眼处打下一圈淡淡阴影,失去刘海的上半张脸棱角分明。 “阿齐,头发长了,还是剪短些吧。” 齐霜翰倚在洗手台上,弯着脖颈迁就宛桾身高,闻言只是撇撇嘴。 少年的下巴被她轻轻挑起,清浅的呼吸不同频率地互相交融,宛桾感觉自己戒指后的肉痕被他的湿热鼻息刺激地痛痒起来。 克制住颤抖的指尖擦净他唇瓣上最后一抹胭脂,手下的画卷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九录饭店的荷花酥是全兰城最佳,今晚明珠的请宴,记得帮我把我的份吃回来。” 齐霜翰挪远了脑袋,退到刚好看清宛桾所有五官神情的距离,手指还攥着她的衣角:“虽然你们两家交好,但我还是要说。” “我妈和他妈不合,我小时候见过他几次,我并不喜欢他。 “我从不信有谁是真的无欲无求,端的一派正人君子模样,装作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比谁都在乎,实在虚伪。” 宛桾垂下眼:“很多人会拿我和他相提并论,说我们只是性别不同的同类,是不是可以说你也不喜欢我呢?” “我,我才不讨厌你!”齐霜翰一急,搂上了宛桾的腰,后知后觉又撤手松开她,耳垂微红,“小枣,我说过我会抢婚,这不是玩笑。” 宛桾看着他那双引人注目的墨玉眼眸,透露出童真而执着的精光,像是在宣示着一个高昂游戏机的所属权。 对视片刻,宛桾牵起一抹微笑,伸手拨弄掉他脸上的小黑颗粒。 痒痒的触感仿佛在他的心头狠狠抓挠,齐霜翰最后听见宛桾像哄人一般对他说“那你记得打包一份荷花酥,不然我不会跟你走”。 她或许是唐僧,可是对于戴上金箍前的齐天大圣,她无咒可念。 那件校服腰部的折痕无论洗涤多少遍都有印迹。 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巾,也像一座死水池塘中泛起永恒定格的涟漪。 同林(四) 一个人在学校里出名,要么有着成绩压倒外貌的年级排名,要么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行事作风。 宛桾、钟应森是前者,一个顺可数,一个吊车尾;齐霜翰、纪明姝是后者,恣意昂扬和冷若冰霜。 然而提起徐持砚,却是兰城一中唯一一个难以用这两项标准分类的人。 数不清第几次在周一晨会上听高二年级第一的学习分享报告,齐霜翰负手站在班级末尾,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 耳边是快要起茧子的车轱辘话,齐霜翰戳戳前面人的背:“你试过他的方法么?真的有用么?” 宛桾清甜的声音传来:“没有用。” “我就知道......” 齐霜翰咧嘴嗤笑一声,心内鄙夷这群人为了保住高位怎么可能真心诚意贡献学习方法,只听宛桾补充一句。 “他从来没有学习方法,全凭天赋。” 纪明姝冷笑,臊地齐霜翰偷偷瞪她:“笑屁,大家都考不过他,你不应该和我一个阵营么?” “什么时候你能不用在食堂统考了,我就真的和你一个阵营了。” 兰城一中每次重要考试都按照年级排名分考场,而齐霜翰、钟应森之流只能沦落到教学楼以外的食堂里考试。 上面的发言终于结束,教导主任发布散场指令,纪明姝拦住齐霜翰:“食堂离校门口近,我的信你别忘了。” 寒风吹过,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去参加期末考,齐霜翰揣了揣手,嘟嘟囔囔几句就和班里同考场的男生并肩离去。 宋乐怡眼里迸射出八卦的眼神:“他也太听你的话了,不会是暗恋你吧......” 一个学期相处下来,齐霜翰此人的风评在班里班外男生嘴里,任性妄为,眼高于顶是她听到过最多的评价。 至于为什么没有女生,宋乐怡几乎没见过他和除了她们叁个以外的女同学说过什么话。 “他也很听宛桾的话啊,怎么不说他暗恋宛桾?”纪明姝掀起眼帘,冷淡反问。 突然被点名的宛桾一愣,不等她回答只听宋乐怡扬高声音:“别逗了,他和宛桾?根本不搭啊......” 楼梯口人流涌动,宋乐怡突然示意两人抬头看:“如果齐霜翰是恨不得上天入地的窜天猴,那宛桾就是扎根进土里的绿柳,坚守着脚下的大树和坚硬顽固的玉石才匹配。” 二楼台阶处正是也被堵住的徐持砚,垂眸颔首的端方君子姿态。 又一个木石姻缘的拥趸者。 纪明姝想起语文课上《红楼梦》的相关讨论时,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吵得不可开交。 身边的少年被宋乐怡无意识对宛桾和徐持砚名字的调侃气得趴在课桌上假寐,她尽职地做着语文老师因为说到忘我处飙出的兰城话的翻译工作,结束后她忍不住问他支持哪一派。 只见齐霜翰依旧靠在手臂上扭过脸,乌黑发丝凌乱,可是眼神澄澈而坚定。 “我是木雁之盟派。” 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 把宛桾比作无才的木,把自己比作有材的雁,纪明姝怀疑齐霜翰根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贾宝玉和黛玉都要叁吵叁和才算互通心意、真正定情,你一次都不说可不就是呆雁。” 这是她第一次直白点破他的情思。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 纪明姝看着阶梯上温润到泛着寒意的少年,好像理解了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呆雁厌恶和喜欢的缘由。 玉石坚固,树根扎实,两厢对望,自守界限。 只有那直冲天际的雪雁,飞累了停靠在树干上,让无法随意愿而动的绿柳生出了每年盼望大雁南飞的期待来。 转念一想,这是别人的因果,她掺和岂不造孽,也不再多言。 期末考结束迎来寒假。 假期短暂,齐益民携妻来到兰城与齐霜翰过年。 齐霜翰吃完饭回屋换上外套来到钟园小门处。 门口站着一个人和一辆锃亮的机车。 “你要的车帮你提到了。”钟应森递上一个头盔,嘴角挂着揶揄的笑,“你现在可是又有新把柄在我手里,敢惹老子我就把这两机车捅到你爹眼皮子底下去。” 得到新礼物的齐霜翰懒得生气计较,兴奋地调试一些设施,检查机动。 “阿森,大伯问你准备烟花准备到哪儿去了......咦,阿齐也在啊。” 宛桾来寻人,隐约听到小门处油门轰鸣,循声赶来。 “我多贴心,香车给你备好,美人也来了......怎么着,带我们钟园第一美女去兜个风?” 宛桾被搡着走到齐腰高的机车旁,无奈接过头盔带上。 看齐霜翰在一旁伸着手要护不护的样子,钟应森无情披露:“再告诉你一个钟园秘闻,爬树掏鸟窝的事情咱们知书达理的钟大姑娘当年干的可不比我少。” 哪就这么娇贵了?儿时烧蚂蚁窝、互丢毛毛虫就属某人拍手笑地最欢! 夜晚的钟园人迹罕至,齐霜翰就带着她在平日里游客徒步行走的大道上驰骋。 月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宛桾长发随风飘动,双手抓着他口袋缝隙。 很快,齐霜翰不满足于这个速度,突然机车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声,他扭头对宛桾喊道:“抱紧了!” 话音未落,机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街道两旁的灯光飞速后退,齐霜翰熟练地操控着机车,在树影中穿梭。 风在耳边呼啸,宛桾的心跳也随之加速。 她把脸贴在少年宽阔的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和机车的震动。 在这无尽的夜色中,宛桾听到自己的心脏敲打着她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 等到齐霜翰冲上这片湿地最高坡上,熄火停车,摘下头盔翻身下车,脸上是未消褪的兴奋:“好不好玩?” 宛桾缓着过快的心率,声音却有些虚弱:“好,好玩的。” 齐霜翰终于察觉到了宛桾的异样,急切地为她取下头盔,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小枣,你怎么了?” 宛桾捂着胸口,微微一笑想要安抚他紧张的神经:“只是一下子有点难受,我缓一缓......” 她侧坐在机车后座,两条腿缓缓垂下,齐霜翰顿时慌了神,自责不已。 见到她脸的那一刻,苍白到透明,像是随时要随风而去。 就像那一个个梦。 “都怪我,我忘记你心脏不太好.....” 少年手足无措地原地打转,想要为她顺气又不得要领,掌下一片绵软,随着他的轻轻拍打回弹。 齐霜翰登时愣在原地,手掌就这么停在少女胸口。 宛桾早在他加速前关闭了助听器,风声、心跳声还有脑海里各种不合时宜的呐喊宣言,每一个都在试图冲破她的耳膜。 她还有些晕眩,根本没注意到胸前景象,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手覆盖上左胸轻轻抚摸。 冬衣厚实,但她夜晚出来只单单批了一件罩衫,他能感觉到她没有穿胸衣,那不是海绵的触感,虎口处偶尔能感受到凸起。 齐霜翰不敢相信在睡梦中上演过无数回的春色,在这个冬夜真实呈现在他的手掌下。 “阿齐,我有些疼......” 听到宛桾细如蚊蚋的话语,齐霜翰下意识以为她的心脏还在疼痛,加大了按揉力道,乳头顶着他的手心,又色情又可爱。 他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它的大小,应该是圆润白嫩的半圆形。 宛桾缓过神,后知后觉那股疼痛应该是胸前作乱的手带来的乳痛,可对上少年焦急关切的眼眸,质疑声滑到喉咙口又被咽下。 远处钟园燃放起绚丽烟火,宣告着新一年的到来。 轻轻拿下那只手掌放在自己腿上,宛桾移开视线:“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烟花不断升空,绽放,落下,齐霜翰偏过头看着宛桾扬起的侧脸,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宛桾停顿几秒,抬手回抱他。 “我好喜欢你,小枣。” 感觉到唇角轻轻贴住她的耳廓,烟火绽放远在天边,但她潜意识又有一个声音在提示她又不止爆竹声。 宛桾退出他的怀抱,按亮助听器,盯着他紧抿的嘴唇,可是再没有动作。 “阿齐,新年快乐,你刚刚,是对我说了什么?” 齐霜翰游移着目光,看着黑发下重新恢复闪烁指示光的助听器,这一刻,他感觉时间都停止。 但凡是花朵都会枯萎,遑论稍纵即逝的烟花。 璀璨绚丽的代价就是它难以持久,而他也失去了烟火绽放时的勇气。 “我说,新年快乐,小枣。” 不寿(一)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几乎都要超过我养伤时长。我的上峰们低估了波斯尼亚克族人的决心,重型机关枪打穿他们的肉墙,却打不尽一批又一批的前线青年。我眼睁睁看着一具具倒下尸体上愈发年幼的面孔。登陆战一直都是最为焦灼的环节,我已经啃食压缩饼干月余,偶尔会去森林里打猎,可是还不等烤熟猎物,新一轮反攻就以打响。伤口崩开又愈合,周而复始,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或者说,在我来到这片冻土之时就再也无法感知到疼痛。俄方补充及时,终于在昨日拿下了那个顽固火力点。从前我都是充当砸门锤的前锋角色,伤病过后我的肌肉掉得太多,所幸现在是六月不至于体力不支。有时候在湖水前看着我自己脸上油彩,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更何况你呢?如果我站在你面前,你是不是也只把我当作一个打扮怪异的过路人呢?有时候希望你忘记我也好,有时候又自负你得把我刻骨,永世难忘。”——节选自G于1992年6月20日马其顿攻城行动遗书。 华国兰城栖斛区湖墅北路669号玉兰园12号墓 收。 * 齐母又留在兰城照顾齐霜翰两个月。 清明节前夕,齐父来接妻子回北都,突然提起是否要拐道前往严城看望父母。 齐母剥着虾,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算了,寄一些补品去就行,不然碰上小梦一家子也是尴尬。” “妈妈到底和小姨闹什么矛盾,就连看望姥姥姥爷也要避开?” 这是齐霜翰第一次因为与徐家龃龉的事宜展现出在意,齐母沾了醋把虾肉置在他的碗碟中。 “其实只是一些小口角,问题积多了,就变成天大的矛盾了。” 齐母想起自己那个妹妹,儿时感情还算深厚,自己性格活泼外向,热爱艺术,梦想成为一名画家。 而妹妹则更加务实,认为应该选择一份稳定的工作,嫁给一个有威望的男人才能有可靠的未来。 齐母比她早上学一年,决定报考艺术院校时,父母极力反对认为这是不切实际费钱买卖,然而妹妹选择支持她。 于是她北上求学,毕业那年彼时做农产品加工生意的齐益民坠入爱河,没过多久家里的经济状况出现了一些问题,父母的压力增大。 她想要和齐益民结婚,反对声最大的却是妹妹。 “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你却只想着自己的快活......你以为我退学外出打工省吃俭用支持你的小资情调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你北上结交一些有能力的男人,难道姐姐是要花着我的钱去养一个投机倒把的男人?” 直到她转眼奉子成婚嫁给当时还只是军队联络员的徐常安,两人的矛盾稍微缓和了些,偶尔会带着孩子一年聚一回。 齐益民生意越来越有起色,搭上北都一些人脉拿到煤矿、铁矿的开采经营权,加上弟弟高升,齐家一片喜气洋洋景象。 反观徐家,钟老因为二儿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被打压,连带着徐常安更是升迁无望。 父母的攀比,自我怀疑,两姐妹又开始疏远。 齐益民干巴巴地为小姨子找补:“其实小梦只是嘴硬心软,我在饭局上见过她和常安出席,她偶尔会提起让霜翰去他们家吃饭,也会问你过得好不好......” 徐常安一朝得势,放眼军政两届,除开钟洋、钟洛父辈荫庇,一南一北互相牵制,再往西北方向便是他徐常安一人之下。 她这位小妹希望姐姐过得好,又不希望过得比她好。 齐母牵起一抹微笑:“吃饭吧,菜都凉了......” 收拾完行李,齐霜翰在公寓门口送行,齐母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许久才念念不舍地坐上轿车。 马路对面小跑来了一个姑娘,笑着走到齐霜翰身边。 齐母有些好奇,询问丈夫:“那个小姑娘是霜翰什么人?” 齐益民依言看去,了然一笑:“是钟司长的侄女,现在和霜翰同班。” “那不是和小梦她儿子......”齐母欲言又止,蹙眉低语,“霜翰和钟家千金走得太近,会不会让钟司长觉得我们目的不纯啊?”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怎么还操起红娘的心了。”齐益民轻叱一声,试图打消妻子顾虑,“为利而聚,一开始就已经目的明确,各取所需罢了。” 齐母轻轻拍了丈夫一记:“我这还不是担心小梦多想,以为我们家又见不得她好......” “你儿子眼里除了游戏就是逃学,异想天开、幼稚冲动,要真是有那能耐就好了。”齐益民扬眉,意味深长,“见不得他家过得好的,轮不到我们。” 齐母讪讪。 对于妹妹当年心里的小算盘她不是不知道。 徐持砚出生比钟家长孙还早了几个月,一直没有取像样的名字,用算过命“贱名好养活”的说法搪塞邻里同事,“石头石头”地叫到四岁。 钟家长孙顽劣,从抓周宴上初现端倪,径直爬到钟老爷子腿上抓了一把所剩无几的头发。 后来孙女失聪更是折损了钟老爷子的一半心气,钟洋、钟洛再不喜徐常安姑姑和钟老那点子陈年烂事,也从不在明面上驳斥亲爹的面子,该提拔就提拔,公事公办的态度给了徐家机会。 徐持砚就这样日日被徐常安带去钟园办公,送到大小姐身边为伴。 钟老爷终于子注意到她特意琴棋书画全方面栽培起来的儿子。 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战友约定的木石姻缘。 这让徐家开启了扬眉吐气的新纪元,也在十年后成了齐霜翰心头一根刺。 “纪二,你说青梅竹马,一定要很小认识才算么?” 齐霜翰支着下巴看向讲台处收发作业的人,突然发问。 纪明姝冷淡道:“严格来说,在第二性征开始显化后,就不是青梅竹马的讨论范畴了。” 少年语气里的幽怨盖不住:“不满十五周岁的都还在过儿童节呢,十四岁零十个月怎么不能赶上青梅竹马的尾巴?” 纪明姝听出了话外之音:“所以你们是十五岁才认识。” “我刚到十五,她没到。” “如果这么说你能平衡一点,在少年时连续不间断的一段时期内存在共同记忆与羁绊,也能算作青梅竹马。”纪明姝给试卷分类,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无论如何也打败不了钟应森,那才是从出生第一眼就认识相伴的两小无猜。” 宛桾回到位置,看到后桌两人,一个蔫了吧唧,另一个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嘴角藏着揶揄的笑:“又吵输了?” “没呢,是我们齐少爷说明日春游去九孔观风自愿给我们当船夫。” 齐霜翰张着嘴,递给她一个“你在放什么屁”的眼神,迎上少女凌厉眼风,转头对宛桾笑地眼角弯起:“当然啦。” 对于明日齐霜翰本来打算去栖湖边找个茶楼打游戏,现在全被纪明姝打碎美梦,谢峰把宛桾唤走讨论数学题后,他再看前面场景,气更不打一处来。 “就连那小白脸都比我认识她要早。” 纪明姝抬眼望去,看到谢峰又在借着解题名义偷瞄宛桾:“谁先认识有什么重要?你又没有先来后到的守序品格。” “生活不是叁级片,边际递减效应里,肉体时间再长也只是重复机械的活塞运动,灵魂的撞击足够深刻才是赢家。” 不寿(二) ye lu6.c om 湖水碧波荡漾,岛上绿树成荫。 齐霜翰付了钱,不由分说地把另一把浆塞到谢峰怀里。 “我也要划?” “不然呢,你打算让哪位大小姐来替你?”齐霜翰皱眉,口气不佳。 小船在湖中缓缓前行,泛起层层涟漪。 齐霜翰一边划着船,一边讲着笑话,几个人被他逗得笑声不断,连纪明姝都舒展了眉眼。 一阵风吹来,小船摇晃了一下,沉明珠和宋乐怡吓得尖叫了几声,齐霜翰试图稳住船,下一秒谢峰和他开始互相指责起来。 本就没稳下来的船体摇晃地更厉害,沉明珠已经脸色发白,宛桾赶忙打断还在争执的两人:“阿齐,别吵了,我们先回岸上吧!” 齐霜翰不爽地反驳:“哪里是我要吵?明明是他先挑事” “先不管这些好么?明珠她不舒服。”宛桾顾不得当判官,语气也急切起来,“阿齐,这时候就别任性了。” 所幸没有划出去太远,在船夫们一脸犹疑中,几个人依次下船。 “没到时间也是不退钱的啊。”看书请到首发站:yelu7.com 宛桾胡乱点点头,先把明珠推上岸,齐霜翰站在岸边臭着一张脸,还是把人一个接一个拉上台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岸边长廊下,宛桾掏出一颗薄荷糖喂给沉明珠,后者缓过劲来,带着歉意地微笑:“我去茶楼坐着好了,你们快去玩吧。” “哎呀,学校年年春秋游来都来这里,还能逛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宋乐怡宽慰她,四处张望几下,“咦,那两个男的呢?别是齐霜翰气不过把谢峰拖走角落毒打一顿吧。” 纪明姝已经盘腿坐下,对着远处的山峦速写:“谢峰往茶楼去了,另一个不知道。” “会不会去高二那里找你哥了?” 宛桾摇摇头:“刚刚打过电话,说没见到他。” 其实她先打了齐霜翰电话,只是一直没人接听,才意识到齐霜翰似乎真的生气了。 “阿森最有搞头,他有发现什么好玩的么?” “好像有听到洗牌声?”宛桾回忆着电话内容,“他无非去打桌球或是搓麻将。” 宋乐怡眼睛一亮:“那我们也去吧,兰园惊鸿离这里不远,正好手痒。” 在确认纪明姝想继续待在长廊画画后,一行人前往兰园惊鸿。 台球厅里嬉笑怒骂声此起彼伏,还未进门烟草味扑鼻。 宛桾掩鼻轻咳几声,穿过前两排台球桌在拐角处找到包间,推门进去。 钟应森坐在对门的东面,手边是开罐的啤酒,见到门口来人颔首打过招呼,指使坐在一边观战的男生:“你带我妹她们去单独开一间包厢。” 沉明珠和宋乐怡先跟着走了,宛桾深深看了钟应森一眼:“阿森,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弄丢了人来找我要算什么,不接电话说明不想理你呗。”钟应森甩出一张小鸟,吊儿郎当道,“我是你俩中间的奥利奥夹心?你俩闹变扭,扭一扭老子被你们磋磨地分尸诶,碰!” 看他心思全在麻将上,宛桾不再多言走到隔壁房间。 男生已经陪着两个人斗起地主,宛桾观看一会儿退出去准备买瓶水。 台球馆前台边有小卖部,宛桾用比在景区外两倍价格付钱后转身,突然余光处瞥见角落台球桌的沙发,坐着的人不是齐霜翰又是谁? 少年握着长杆,躺在靠垫上啜一口啤酒,眯着眼看另一个人进球。 宛桾沉吟片刻,抬脚走上前。 桌边的几个人穿着花俏,看到宛桾走来吹口哨。 宛桾蹙眉,深呼吸一口气去勾齐霜翰的指头:“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呢,大家都在找你,下次不要一声不吭跑开好不好?” “四十二分钟。”齐霜翰幽幽开口,侧过脸盯住宛桾的脸,“你花了四十二分钟才找到我。” 他任由宛桾拽着衣角,但不配合她起身,宛桾只能侧坐在他边上:“你怎么不说如果接我电话能早十分钟找到你呢?” 看他抿紧唇一言不发,宛桾循循善诱:“我今天穿的可是新裙子,这里烟酒味太重,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话好么?” 齐霜翰视线移到宛桾的领口,翻领出一圈蕾丝花边,因为是短裙,她并腿坐着也有些不自在。 “那你先去找沉明珠他们玩吧,等集合了我会回去。”又摇了摇手中的啤酒罐,邪气一笑,“才刚坐下来没玩多久,钟大小姐至少让我喝完再考虑走不走。” 宛桾沉默几秒,伸手抢过拿瓶啤酒仰头就喝,周围人见状纷纷起哄。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宛桾皱着眉忍受二氧化碳带来的刺激,浓郁的麦芽香伴随着苦涩弥漫开来。 齐霜翰起初震惊,然后羞恼与心疼并发,还没等他劈手夺过啤酒罐就已经见底。 “喝完了。”宛桾倒扣啤酒罐,擦了擦嘴角,“现在你可以和我走了么?” 几个社会青年调侃着两个人,齐霜翰皱眉拽起宛桾就往门口走。 现在正是午餐时间,大草坪上零星散布学生们的野餐布,齐霜翰也不知道要去哪,攥着宛桾的手闷头往前走。 宛桾感觉胃里各种气泡翻滚,她挣脱出桎梏,撑着膝盖缓解胃胀:“走太快了,我感觉我要吐了” 齐霜翰气极:“谁让你全部喝完的!” “你还在为上午划船的事生气么?” 提起上午齐霜翰又开始胸闷气短,像是被点燃了导火线开始絮叨起来:“我不喜欢谢峰,他没出力就算了还故意找茬,沉明珠太弱,宋乐怡太八卦,纪二永远一张冰块脸把我使唤来使唤去” “我本来就想待在茶楼打游戏,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哼,才不想来当这个破船夫!” 齐霜翰越说越觉得委屈,红了眼角,气鼓鼓抱胸站着不肯让泪水滑落。 宛桾没想到他突然的情绪爆发,直起腰走上前轻声安抚:“早上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谢峰太好面子,等把他劝服,明珠都要难受死了……我只说你是因为我跟你更熟啊,而且你比谢峰听我的话不是?” 兰园惊鸿处也有租船点,几个船夫悠闲地坐在樟树下乘凉。 宛桾提议道:“不如这样,我们再去划船,我来给你做船夫。” “没有沉明珠、宋乐怡、纪明姝,也没有讨厌的谢峰,就我们两个?” 宛桾失笑:“嗯,就我们两个。” 话是这么说,等到了船上,齐霜翰依旧自觉做起撑船人。 划至湖心,齐霜翰放下船桨钻进船舱,和煦的阳光从船舱侧边撒进,打在少女细白的小腿上。 “小枣?” 宛桾靠着竹板阖着眼,没有回应,脸上是酒后泛起的红晕。 齐霜翰在垫子上坐下,倾身上前,鼻间着宛桾独有的香味,如玉兰初绽,哪怕混合了一丝烟酒味也难掩清幽。 他匆匆垂下眼睑,又看见红润的菱唇微启,露出一点米白。 “小枣,如果我说我有点醉了,你会打我么?” 回答他的依旧是静默,捏住她的下巴,慢慢低头,轻轻贴上她的两片唇瓣,伸出舌尖描摹她的唇形。 呼吸突然急促,宛桾只觉口干舌燥,喘息着含了一下唇上软软的东西,突然口腔内被滑溜溜的触感破入。 柔软的舌头来回扫荡过她的口腔,两人舌头嬉戏追逐,舌尖互相搅弄,连呼吸都困难了,只能被动的张开嘴,接受对方的入侵。 思绪迷蒙,酒精的副作用显现,此刻宛桾觉得自己像是搁浅的海鱼,亟需水分供养。 “唔不够。” 好渴,快要干涸。 她偏头想要躲开这个越喝越渴的东西,但是下一秒又被强硬地拽回,舌头被轻轻含住,舔舐着口腔内每一快软肉,连牙齿都被舔舐了一遍,咽下对面过度过来的津液。 “小枣,把舌头给我” 脑中不经任何的思考就颤颤巍巍的把舌头探出口腔,被对方的唇舌一口吸住。 齐霜翰睁开眼,看着宛桾半张的美丽眼睛因为他的吻失去焦距,也氤氲着点点雾水,他在她口中肆意玩弄,口水顺着唇边缓缓流下,湿了她的下巴。 舌尖被吮吸的发麻,齐霜翰终于放过她,凑上前抹掉嘴角的水渍。 小舟轻晃,宛桾再度转醒,只觉得喉咙要干裂,缓了许久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在船上。 齐霜翰见她醒来立刻递上水:“你睡着了,我就划回岸边找师傅买了一瓶水。” 宛桾意识依旧涣散,像是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就着齐霜翰的手喝水润喉,觉得没那么干燥后她缓缓站起身:“快回去找明珠她们吧,我睡了多久你也不知道叫醒我” 睡醒后的少女拧着眉,语气也不似平时温吞,染上了一丝懵懂的娇气,齐霜翰挑眉,心头的忐忑消失大半,跟在她身后走出船舱。 回城的路上,宛桾依旧被沉明珠拉着坐在最前排。 “宛桾,你嘴巴破皮了诶。”像开了一朵花。 “大约是湖心的虫子叮的,扰人清梦实在讨厌不是么?”